曲曲折折的走廊深入後臺,穿黑西裝的黑·道保鏢夾道鞠躬,他們的胸口都釘着猛鬼衆的“鬼”字徽章,這些黃銅徽章在燈下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在輸掉黑·道戰爭之後猛鬼衆依然殘存着如此龐大的勢力,可見蛇岐八家完全誤判了猛鬼衆的組織結構,被蛇岐八家擊潰的只是依附於猛鬼衆的幫會,他們真正的核心,精銳的“猛鬼”們已經滲透進東京了。猛鬼們並不猙獰兇狠,他們恭敬、沉默、彬彬有禮,像是莊嚴的武士。
走廊盡頭是一扇黑色的木門,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跪在門外,年輕美貌,明豔照人。她把門拉開,匍匐在地向愷撒和楚子航行禮,又在他們身後合上了拉門。
門背後是一間敞亮的和式大屋,窗外人聲鼎沸,觀衆們仍在爲這場激動人心的演出喝彩,屋裡寂寥空曠。風間琉璃披着猩紅色的袍子,正對鏡卸妝,左半邊臉的妝已經卸掉,鏡中的人介乎素白的少年和慘白的豔女之間,扭曲的美驚心動魄。
“sakura君沒來麼?”風間琉璃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那樣多禮,頭也不回地問。
“他最近交了桃花運的樣子,”愷撒盤膝坐在榻榻米上,“沒空來看傳統藝術。”
“請稍坐片刻,讓我把妝卸完再陪兩位聊天。”
“你真的是源稚生的弟弟?”愷撒審視着鏡中的那張臉。
風間琉璃把頭髮撥弄了幾下,轉過身來:“這樣看着跟哥哥像麼?”
此刻光從他背後照來,看不清那張濃妝的臉,愷撒這才意識到風間琉璃和源稚生的面部輪廓幾乎一模一樣。如果給風間琉璃披上黑色的長風衣佩戴森嚴的古刀,愷撒一定會誤以爲當今日·本黑·道的大家長就坐在對面。風間琉璃微微一笑,瞬間回覆成清秀的男孩。愷撒明白了,真正區分這兩個人的是氣質,哥哥凌厲挺拔,像是武士腰間的長刀;弟弟卻婉約秀美,如同貴族少女藏在袖中的懷劍。風間琉璃又是個天生的演員,只要改變髮型和裝束,他就可以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
“更像兄妹。”愷撒說。
“小的時候哥哥也這麼說,說我要是個女孩就漂亮了。”風間琉璃笑笑。
“我們該怎麼看待你呢?源稚生的弟弟?猛鬼衆的領袖?還是天才歌舞伎演員?或者日·本第一牛郎?”楚子航問。
“這些都是我的身份,不過我在猛鬼衆中的身份纔是兩位最感興趣的吧?猛鬼衆中的高級幹部都以將棋的棋子爲代號,我的代號是‘龍王’,僅次於‘王將’的二號人物。”風間琉璃咬着梳子扎頭髮,面對愷撒和楚子航的時候他格外的放鬆,好像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沒什麼可避諱的。
“你的愛好很雜。”愷撒說。
“歌舞伎是讓我沉迷的東西,牛郎是我的另一種生活,我喜歡跟陌生人偶遇,彼此的生活沒有交集,卻互相給對方講自己的故事,然後再次分開。就像泰戈爾說的,飛鳥與魚的相遇。”
“中國人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你這樣的身份當牛郎太屈才了。”
“加圖索家選定的繼承人不也是紅透歌舞伎町的新人牛郎麼?我們牛郎業真是人才濟濟。”風間琉璃笑,“我是個很容易寂寞的人,每當我寂寞得受不了,我就找一間牛郎店坐下,找那晚上最孤單的女孩。她們在人羣裡的眼神像是鹿那樣美麗又警惕。我就忽然在她身邊坐下,問她願不願意幫我買一杯喝的。”
同是笑,愷撒和楚子航頂多能笑出三五種味道來,風間琉璃卻能笑出千百種。此刻他瞳光流轉,明豔照人,很難想象有女孩會拒絕這樣的男人。
“如果讓我自由地選擇人生,我寧願當歌舞伎演員或者牛郎。可我不能,我是個錯誤的人,生在錯誤的家庭,擁有錯謖的身份。”風間琉璃淡淡地說,“說我本身就是個錯誤,大概也沒錯吧。”
“你是鬼?”楚子航問。
風間琉璃點點頭:“不錯,雖然是兄弟,但哥哥是皇而我是鬼,我不僅沒有他高貴,而且是最卑賤的那種。若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相遇,你們一定也會想辦法把我抓起來,然後監禁在某個荒無人煙的海島。根據秘黨的《亞伯拉罕血統契》,我是那種生來就該從人類社會中隔離出去的危險分子。”
“那你還來找我們?雖然學院跟蛇岐八家有矛盾,但也不會因此就轉而跟猛鬼衆合作。”楚子航說。
風間琉璃笑笑,換了話題:“喜歡我今晚的表演麼?”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源氏重工裡有一層樓,樓裡保存了很多古代壁畫,你的《新編古事記》就是取材於那些壁畫。你也看過那些壁畫吧?”
“當然,我是源家的次子,內三家爲數不多的後裔,在我被判定爲鬼之前,我也有幸看過那些壁畫,並且聽過神官講解。你們只是看過壁畫,但沒有聽人講解,只能算是一知半解。我想贈送各位的第一件大禮,就是對那些壁畫的解讀。”風間琉璃拿起烏木嵌銀的細長煙袋,往裡面填入生菸絲,“你們記得那幅用黃金描繪的大畫吧。骷髏和人類組成了雙魚的形狀,骷髏將一塊骨骼交到了人類手中。”
“記得。那幅畫很特別,看過的人不可能沒有印象。”楚子航說。
“那就從那幅畫開始吧,我們進入遙遠的日·本古代……骷髏代表着死去的白王,在日·本神話中,它的名字是伊邪那美,偉大的母神,而人類代表白王血裔的始祖伊邪那岐。白王從自己身上拆下一塊骨骸交給伊邪那岐,在蛇岐八家中那塊骨骸被稱作‘聖骸’。”風間琉璃點燃菸袋深吸一口,吐出嫋嫋的白煙。
菸袋這種東西本該是老頭子玩的,可他這樣清秀的男人抽起來倒也有種意外的美感,散漫中透着妖嬈。煙霧四下瀰漫,凝聚不散,彷彿白色的帷幕包裹了他們。
“你們一定很好奇沉睡在高天原中的神是什麼東西?這個世界上當然不存在真正的神,所謂的神與魔都是人類不能理解的東西。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被奉爲神,而高天原裡的神只是一塊沉睡的枯骨,白王的枯骨。”風間琉璃幽幽地說。
“恐怕不是一塊枯骨那麼簡單吧?”楚子航說。
“當然沒那麼簡單。龍類是偉大的生物,白王又是龍類中的皇帝之一,即便它已經死去了上萬年,枯骨中仍舊殘留着它的血脈和基因。機會合適的時候枯骨能形成新的胚胎,白王將重現在這個世界上。”
愷撒吸了一口寒氣:“你們還留着這種危險的東西?你們早該毀掉它,把它捆在覈彈上炸掉,或者把它用火箭發射到太空裡去!”
“是啊,那是究極危險的東西,既是魔鬼之骨,也是神之骨,取決於我們把龍族看成神還是魔鬼。蛇岐八家中代代相傳,白王復活之後將賜自己的血給後裔,幫我們進化爲純血龍族。當一條龍多好啊,有長久的生命,即便死亡也能以繭化的方法復活,有超越人類的力量,生來是王者,永恆地享樂和作戰,沒有悲哀。”風間琉璃幽幽的說,
“那是究極生物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殘骸,誰能忍心銷燬它呢?幸運的是伊邪那岐並不這麼想,他是直接和白王接觸過的人類,他知道所謂究極生物有多可怕。他將聖骸封印在一口井裡,從自己的後代中挑選了三個最優秀的孩子,授予他們祭司的身份,這就是內三家的起源。源氏對應天照,橘氏對應月讀,上杉氏對應須佐之男。三大家族的繼承者分別號稱天照命、月讀命和須佐之男命,‘命’是對祭司們的尊稱。我哥哥就是天照命,太陽一樣君臨世間的男子。”
“那口井在什麼地方?”愷撒問。
“它被稱作藏骸之井,在高天原之外的某個地方,但沒人知道它的準確位置。你們知道蒙古貴族的葬禮吧,兒子帶着父親的屍骨深入茫茫草原,屍骨用兩塊木板夾好,上下用金圈箍好,垂直葬入地下,之後數千名騎兵策馬踏過草原把土地踩平。貴族的兒子帶着一匹母駱駝和它生的小駱駝,他當着母駱駝的面把小駱駝殺死在墳頭上,這樣只有母駱駝記得墳墓的位置。在母駱駝活着的時間裡,後代可以跟隨母駱駝去長滿青草的墳地祭奠,等到那匹母駱駝死了,世上就再沒有能找到埋骨之地的人。伊邪那岐用的就是這種辦法,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後人找到那口井。”風間琉璃頓了頓,“但聖骸還是甦醒了。”
“白王被孵化出來了?”楚子航向。
“不,聖骸只是一塊枯骨,它自己是無法孵化的,它必須和鮮活的血肉融合。伊邪那岐把它封入深井,就是要避免它接觸到任何混血種,因爲那是白王的骨骸,白王是精神元素的控制者,它天生具備誘惑生物和它融合的能力。可伊邪那岐自己就是那匹母駱駝,他知道深井所在的位置,只要他不死,聖骸就仍有甦醒的機會。”風間琉璃撣了撣菸灰,“他是封印聖骸的英雄,但英雄也會衰老,老得神智模糊。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裡,他乾枯皺縮得不成人形,只靠龍血支撐着活下去,他每夜都會夢到自己美麗的妻子伊邪那美,那是聖骸在他腦海裡埋下的種子。這個種子在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種下了,直到他老得神智模糊才萌發。
“於是伊邪那岐又把聖骸挖了出來,他與聖骸融合,化身爲畸形的龍類,在神話中它的名字是八岐大蛇,第一代八岐。它身軀巨大,性情兇暴,是貪婪的吞噬者。幸運的是它還沒來得及把自己補完,在這種情況下它仍有可能被殺死。須佐之男命從神社中起出伊邪那岐鑄造的天羽羽斬,在八岐大蛇飲水的河流中灌入大量水銀,水銀對龍來說是劇毒,八岐大蛇飲用了含水銀的水,呈中毒的虛弱狀態,須佐之男命趁機殺死了它。
“但須佐之男命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在他最虛弱的彌留狀態下,聖骸又把種子種進了他的腦海裡,第二個與聖骸融合的人就是須佐之男命。天照命和月讀命以爲聖骸已經和八岐大蛇一起被殺死了,他們把須佐之男命的遺體以英雄的名義葬入了高天原。聖骸藉着須佐之男命的身體再度甦醒,這是第二代八岐。天照命和月讀命犧牲自己鎖住了那頭怪物,並用高天原作爲它的墳墓,古城帶着地基滑向大海。超過八公里的海水阻隔了聖骸和任何混血種接觸,斷絕了它甦醒的機會,直到列寧號沉入高天原。它像鑰匙一樣打開了葬神的墓地,古龍的血沿着鎖孔流了進去,喚醒了那恐怖的東西。
“如今聖骸已經甦醒並離開了高天原,我們無法知道它的形態也不知道它覺醒到什麼地步了,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鬼魂在日·本大地上游蕩。給它足夠的時間,八岐大蛇會重生在這個世界上,再給八岐大蛇足夠的時間,它會把自己補完爲白王。那是白色的魔王,唯有黑色的魔王能制服它,可黑色的魔王尼德霍格已經死了,如果白王復活,那它就是不可戰勝的。”風間琉璃結束了講述。
“根據你們日·本人的神話,八岐大蛇是身體像羣山那麼巨大的東西,這在生物學中是不可想象的。”愷撒說,“要是真有這麼巨大的生物,那它的體重能把自己的骨骼壓斷。”
“它可能沒有羣山那麼巨大,但確實是體型極其驚人的巨龍。它生來就是殘缺的,是呆滯、殘暴而且巨型的吞噬者。在壁畫中它並沒有被畫成一條天矯的巨龍,而是癱在大地上不能動彈的怪獸,它的體重已經壓斷了自己的骨骼,只能把八個頭顱探進八條河流中飲水。”風間琉璃說,“但這並非它的最終形態,它最終會破繭成蝶,以白王的身份君臨世界。”
“如果歷史上真的出現過這種超巨型龍類,那它的屍骸在哪兒呢?龍的骨骸遠比人類的耐腐朽,如果它還保存在陸地上,這麼龐大的物體很難不被發現。”楚子航說。
“這我不知道,有幸見到那東西我會跟它合影留念的。”風間琉璃笑笑。
“這種笑話真叫人笑不出來。”愷撒說。
“接下來容我送上另一份大禮,我們來講第二個故事,不過在聽故事之前,兩位不妨先看看這份檔案。”風間琉璃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檔案袋遞給愷撒。
這是一個棕色的檔案袋,陳舊破損,袋子上印着劍盾、紅五星和鐮刀斧頭組成的徽章,克格勃的徽章。雖然早己解散,但“克格勃”這個名字依然令人敬畏。它與英國軍情六處、美·國中央情報局和以色列摩薩德並稱爲世界四大情報機構,在極盛時期它的權限凌駕於蘇聯各機關之上,是當之無愧的超級機關,從情報蒐集到政治暗殺都是克格勃的“業務範圍”。在蘇聯內部曾經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提到克格勃的名字大家都會緊張地小聲說話。
檔案袋中是一份發黃的軍官檔案,照片上的人長着典型的俄羅斯人面孔,英俊挺拔。
“這個人名爲邦達列夫,但今時今日他的名字是橘政宗。”風間琉璃說。
愷撤回憶起醒神寺中那場匆匆的會面,他聽出橘政宗的口音中混雜着俄語的上齶音,而橘政宗也承認自己確實出生在俄羅斯。
“這雖然是個人類的故事,但驚險程度不遜於日·本神話。人類兇殘起來可是不亞於龍的。”風間琉璃添上新的菸絲,“幾十年前,在西伯利亞的北部,北極圈內,曾有一個只有破冰船能到達的無名港……”
他從容不迫地把聽故事的人帶回1991年的寒冬,北冰洋岸邊、西伯利亞白堊色的雪原上,那座名叫黑天鵝港的孤獨堡壘,龍骨、秘密研究所、孤兒院、照亮半個天空的大火。
開始愷撤和楚子航還打斷他問幾個問題,可漸漸地他們都沉默了,只剩風間琉璃的聲音婉轉低迴,彷彿親歷那場慘劇的鬼魂,正娓娓地講述自己的前生。
“最後邦達列夫帶着古龍胚胎登上了列寧號,那艘鉅艦向東航行,去向日·本,最後沉入了神國。如今日·本的危機都開端於二十一年前,自始至終見證這場危機的人就是橘政宗。”
風間琉璃講完了故事,這個故事果然比日·本神話更令人驚懼。八岐大蛇的恐怖於久遠的古代,細節含混不清;而黑天鵝港的故事細節清楚,時間地點都可查,那件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足足一分鐘的時間裡愷撒和楚子航都沒有說話,直到雪茄的灰燼燒到了愷撒的手指,他才猛地從故事中驚醒。
“你們在源氏重工中遭遇的死侍羣並不是從外界侵入的,它們原本就位於源氏重工內部,那是他們自己養的寵物暴走了。”風間琉璃把幾張照片放在楚子航面前,“養殖池位於源氏重工的下方,利用下水道系統做好了水循環,形成一個完善的養殖系統。那裡被稱作‘那落珈’,是血腥的地獄。”
有圖有真相,沒有什麼比照片更有說服力了。這些照片記錄了那個血腥養殖池的每個角落,人面魚在透明的儲水箱中游動,它們靠近玻璃牆時的清晰特寫,用於解剖它們的鐵牀和束縛帶,血腥的解剖刀具,牆上貼着的操作流程,最令人驚恐的是解剖後的死侍標本,有些是完整的死侍被掏空了內臟懸浮在福爾馬林中,有些則是單獨的腺體或者腦部,甚至懷着胎兒的雌性個體被縱向剖開。
“果真是地獄。“凱撒不想看下去了。原本他們的工作就是清除這些嗜血的兇獸,可看着它們被切碎了掏空了研究,活生生的軀體被電鋸切開,又覺得不忍心。
“它們本來都是人類,在藥·物刺激下變成死侍,想清楚這些之後是不是更殘忍?”風間琉璃面無表情。
“但你無法證明這個養殖池位於源氏重工內部,也許是你們建造了這個養殖池,也可能是你們製造了死侍而蛇岐八家在研究他們。”楚子航說。
“你們不願相信我,我是沒法說服你們的。”風間琉璃對楚子航的質疑很淡然,“不過接下來請聽我來講第三個故事,關於猛鬼衆的王將。”
“王將是將棋中最大的棋子,那麼代號王將的人應該就是猛鬼衆中的大家長吧?”楚子航說。
“是的。”風間琉璃點了點頭,“王將是我的老師,也是猛鬼衆的最高領袖,是我需要效忠的人。但我從來沒有見過王將的真面目,王將終年戴着一張面具,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大約二十年前,那個男人出現在猛鬼衆面前,當時猛鬼衆被蛇岐八家逼得走投無路。是他挽救了猛鬼衆,他既有智謀又有鐵腕,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王將宣揚一種理論,他說基因技術已經足夠發達,可以幫助混血種進化爲純血龍類。這個消息令我們欣喜若狂,有些人自願服用王將提供的進化藥·物,開始他們嚐到了甜頭,血統大幅提升,神智也沒有喪失。但好景不長,進化藥的效果越來越不穩定,最終實驗體還是變成了死侍。它們流竄在各大城市中,肆意殺人。爲了不讓公衆知道真相,猛鬼衆和執行局一樣,都在清除失控的實驗體,這個機構在猛鬼衆中被稱作‘清道夫組’,他們負責抹掉暴走的實驗體。”
“你們這是在人工製造魔鬼!”愷撒說。
“是的,可龍類的力量太誘人了,人類從古到今都在研究進化爲龍的技術。我們本意是要製造神,可一再地造出魔鬼來。”風間琉璃說,“王將宣稱進化藥缺乏最重要的成分——神血,只有神血才能對混血種進行最終補完。於是王將暫停了進化藥的研究,轉而設法復活神。可越來越多的死侍憑空出現,日·本的夜幕中妖物橫行。我們這才意識到還有別人在製造死侍,從事這項研究的不只是猛鬼衆。他們改進了王將研製的進化藥,藥性更加猛烈,但我們一直無法查出那些藥劑的來路。”
“你在暗示是橘政宗暗地裡製造死侍?”愷撒問。
“是的,在日·本境內,除了我們還有哪個勢力能製造死侍呢?不要忘了,蛇岐八家掌握着所有鬼的檔案,只有他們才知道如何找到一個又一個的鬼,誘使他們成爲實驗體。我猜橘政宗同時控制着兩個組,一組人制造魔鬼,一組人收拾殘局。我那個負責收拾殘局的哥哥從來都不知道,他要清除的東西恰恰是由他的家族製造出來的。”風間琉璃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本不存在正義,所謂正義的朋友,也只是撲火的飛蛾。”
“你看不見光,並不代表光不存在;你看不到正義,也許是因爲你自己的眼睛瞎了。”愷撒反駁,“撲火的飛蛾,至少還會睜大眼睛尋找光。”
風間琉璃沉默幾秒鐘,笑了笑:“說得真好。三個故事都說完了,這是我知道的一切,根據這三個故事每個人都會得到不同的推論,我想知道兩位的看法。”
愷撒和楚子航都沉默了,風間琉璃的三個故事確實是三份大禮,但這些故事錯綜複雜,要從中推出真相併不容易。在今時今日的日·本,每個人都懷着目的,每個人都像是陰謀家,爲了爭奪神的控制權和那足夠統御世界的力量,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也許除了源稚生,那隻象龜一心想要成爲正義的朋友,但正義本身是否存在還存疑。
最後還是楚子航打破了沉默:“如果你的三個故事都是真實的,邦達列夫從黑天鵝港獲得了繁·殖死侍的技術,逃到日·本,混入蛇岐八家,然後利用蛇岐八家的資源繼續赫爾佐格的研究。因爲在1991年的聖誕節,黑天鵝港被真空炸彈炸成灰燼,只有一個人活着離開了,那就是邦達列夫,他帶走了赫爾佐格的研究資料,世上只有他知道如何利用基·因技術培養混血種。但我有個疑問,1991年的往事是誰告訴你的呢?如果黑天鵝港的爆炸案中只有邦達列夫一個倖存者,那也只有他知道前因後果,但他顯然不會告訴你。”
“是王將告訴我的。”
“王將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他沒有說,我只是把他告訴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你們。”風間琉璃直視楚子航的眼睛,”我還想提醒你一件事,橘政宗和王將掌握的技術非常接近。”
楚子航忽然想通了什麼,微微戰慄:“黑天鵝港的倖存者不止一人!王將也曾見過那場照亮北冰洋的大火!”
“是的!橘政宗只有二十年的履歷,王將也是二十年前出現在日·本。一切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個時間點,一切的因果都是從那時開始的!”風間琉璃一字一頓。
楚子航和愷撒對視一眼。雖說只是推論,但風間琉璃的推論完全合乎邏輯,一根宿命的線把二十一年前的黑天鵝港和2012年的日·本東京聯繫在一起,因早已種下,果就要結出來了。
“爲什麼要把這些告訴我們?”愷撒問。
“我想跟你們合作。”風間琉璃說。
“我沒聽錯吧?猛鬼衆的高級幹部要跟卡塞爾學院合作?”愷撒挑眉,“你們的目的是復活神,而我們這個組織是爲了屠龍而存在的。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合作基礎,現在拔出刀來打上一場纔是對的。”
“你們是跟我合作,不是跟猛鬼衆合作,更不是跟王將合作。”風間琉璃揚起纖秀的眉宇,“你們想殺死神,我也想。在如今的日·本你們找不到任何盟友,除了我。”
“你想殺了神?爲什麼?你是王將之下的二號人物,如果白王復活的結果是猛鬼衆都進化成龍類,你就是新龍族的領袖。殺死神對你有什麼好處?”楚子航問。
“首先我並不相信人類有能力控制神,其次王將也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他培養我,唯一的原因是我的血統,我的血對他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義。可一旦找到神.我對他就失去價值了,隨時可以被犧牲掉。王將是個食屍鬼,所有人都是他的食物。我也是他儲存的食物,只是還沒有被擺上餐桌。幾天前我喜歡的女孩被他吃掉了,我能想到他在面具後面舔着牙齒心裡說真好吃,那一刻我很想殺了他。”風間琉璃的身旁擺放着刀架,刀架上橫着櫻紅色鞘的長刀。
“食屍鬼?”楚子航問。
“這是王將的理論。他說這世界就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只不過吃的不是肉體,而是對方的價值。街面上的混混向店鋪、妓女和毒販收取保護費,他們就是吃那些人的油膏活着,幫會的頭目們從混混那裡收錢,又是吃着混混們的油膏活着。黑·道之外也一樣,企業主招募工人,是吃工人的油膏來致富,財團吃企業主,銀行吃財團,政治家是社會上最大的貪食者,他們誰都吃。他說世界就是這麼殘酷的,你不吃人人就吃你,所以你要想盡辦法吃人來讓自己變得壯大,爬到越高你能吃的也就越多。”
“真是又噁心又瘋狂的理論,這種理論家不如殺掉好了。你既然想到了爲什麼不做暱?你和你哥哥一樣,是混血種裡的皇族,你們想殺誰就殺誰。”愷撒說。
“我殺過,殺過幾次,但從未成功。”風間琉璃的眼睛裡竟然流露出一絲恐懼來,“最初我不願服從他,激烈地反抗,我切斷他的喉嚨,他死了。我去摘他的面具,發現那張面具根本就是長在他臉上的,使勁摘的話,居然能把皮膚都撕裂,露出血淋淋的皮下組織。我害怕得逃走,可是第二天早晨,王將戴着一模一樣的面具,微笑着出現在我面前,對我噓寒問暖,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愷撒和楚子航都暗自打了個寒戰,如果說橘政宗給人的感覺像是個陰謀家,那王將給人的感覺則是惡鬼,某個無法摧毀的鬼魂。
“你想怎麼合作?”楚子航問,“想要殺死神,就得先找到神。可我們既不知道神的形態,也不知道它的孵化地,它可能是塊骨頭,也可能是畸形的八頭龍胚胎,或者看起來像個人類。”
“何不從另一個角度出發呢?我們先殺掉想要復活神的人!”風間琉璃直視愷撒的眼睛,這個柔順的男孩身上忽然生出凌厲的鋒芒來。
“你想除掉橘政宗?”愷撒問。
“不,首先是王將。他想復活神,我們就得阻止他,但我沒法抗拒王將的命令,猛鬼衆中的絕大多數人都相信王將,在我和王將之間他們會選擇王將。但如果王將死了,我就會成爲猛鬼衆的最高領袖,我可以挖出王將復活神的計劃,順着那些線索找到神,在它覺醒之前殺掉它。接下來我會和卡塞爾學院談合作,猛鬼衆要的東西很簡單,由猛鬼衆取代蛇岐八家在日·本的地位,成爲新的日·本分部。我們會幫你們維護日·本的混血種社會,而我會從猛鬼衆領袖的位置上退下來,成爲一個真正的歌舞伎演員,你們可以監視我,如果我失控就殺掉我,但不要把我弄到什麼與人世隔絕的海島監獄去。”
“聽起來不錯,但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只是爲了除掉王將繼承猛鬼衆,也許你繼承猛鬼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復活神,獨佔神的力量。”愷撒說,“這種渾蛋的事情換了我家裡人也會做的。”
“你們只能相信我,因爲你們在日·本別無盟友。”風間琉璃把一個文件夾遞給楚子航,“這是王將研製進化藥和人體實驗的細節,這些資料送到法·院也夠叛他死·刑了吧?作爲正義的朋友,我知道你們是不會對罪不至死的人動手的。”
“爲什麼要跟我們合作?你不是有門外的那些手下麼?”楚子航問。
“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殺不死的人,我也不相信王將是什麼幽靈,他應該是極其罕見的混血種,擁有極強的恢復能力,這種能力接近復活。我不清楚他的戰鬥力如何,但想要刺殺一個強大的混血種,必須有與之相當的殺手。我的手下雖然效率不錯,但他們不夠級別,你們不一樣,你們是卡塞爾學院本科部中最精英的專員,你們甚至有過殺死龍王的經驗。在如今的日·本,我能找到的只有你們。”風間琉璃緩緩地說,“我們可能只有一次機會,蛇岐八家摧毀了猛鬼衆的勢力網,在這種情況下王將轉爲暗中行動,而且防備森嚴,連我也很難找到他。我必須設置一個陷阱來捕殺他,我不擔心他的復活能力,我會守在他的屍體旁,他復活幾次,我就殺他幾次,直到他化作一堆再也不能組合起來的細胞。”
“這可真不像多愁善感的歌舞伎演員能說出來的話啊。”愷撒說。
“殺了他我就自由了。爲了自由,神我都敢殺,何況黑天鵝港的鬼魂暱?”風間琉璃傲然起身,長眉下的瞳孔閃着業火般的光,“我跟哥哥不一樣,我不清楚這個世界上有沒有正義,但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歌舞在這個天下,我是爲了這個東西而生的!我也可以爲之去死!”
仍是那張溫潤如好女的臉,但此刻的風間琉璃堅若金剛,沛然莫可抵禦的威嚴從他的身體中迸發出來,甚至凌駕於他那位掌握整個日·本黑·道的兄長。
“雖然還沒有想清楚要不要跟你合作,不過不由地想鼓個掌。”愷撒的語氣裡帶着一半讚歎一半揶揄。
“那我就告辭了,下次再見面的時候希望能和兩位握手,也希望能見一下sakura,獅子般的眼神真是讓人期待。”風間琉璃深鞠躬,“告辭!”
“這麼急着走?”愷撒有點訝異,“我還有很多問題沒問完暱。”
“不得不留到下次再問了,不過多久蛇岐八家的執行局就會包圍歌舞伎座,我尊敬的哥哥也會親自加入圍捕的團隊。再呆下去我們就得在蛇岐八傢俬設的監獄裡聊天
了。”風間琉璃的語速很快,看起來確實是要趕時間。
“猛鬼衆的情報工作有這麼差麼?你作爲猛鬼衆的二號人物,那麼輕易就被人摸到了藏身地?”愷撒吃了一驚。
學院跟蛇岐八家之間的關係,他們跟源稚生之間的關係,都介乎對立和微妙的合作之間,這種時候如果被源稚生髮現他們密會猛鬼衆的二號人物,可不是輕易能解釋清楚的。而且源稚生源稚女這對兄弟之間的關係想必也不那麼美好,源稚生從未提及自己有這麼一個弟弟,而源稚女雖然沒說過兄長一句壞話,但言下之意源稚生顯然是把他看作危險的鬼,所以他不去找源稚生合作,而來找愷撒楚子航合作。
“在有媒體記者的情況下,一切保密工作都無從談起啊。”風間琉璃笑。
“媒體記者?哪來的媒體記者?”愷撒目瞪口呆。
“一位令評論家和前輩們同聲讚美的新人在歌舞伎座登臺演出自己新編排的神話劇,這是轟動歌舞伎界的大事啊,怎麼會沒有記者到場呢?今天到場的文化記者包括了《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文藝春秋》和cnn,明天早晨我的照片會出現在各大報文化版面的頭條,而cnn網站今夜就會把新聞放上去。”風間琉璃拿出早已準備好的ipad,刷新cnn新聞網站,然後把它遞給愷撒,“看起來不僅有我的照片,還有vip嘉賓認真觀賞的照片暱。”
cnn新聞網果然把《新編古事記》的新聞放到了頭條,標題是“歌舞伎之華”,第一張配圖是女裝的風間琉璃,緊跟着第二張配圖就是包廂中的愷撒和楚子航,他們身穿和服手持白紙扇,儼然是外國來的歌舞伎愛好者,圖片說明也是這麼說的,同在一間包廂裡的座頭鯨卻沒有被拍進去。愷撤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風間琉璃的扮相再怎麼千變萬化,源稚生總不至於認不出自己的親弟弟。這則新聞的言外之意就是卡塞爾學院赴日專員和猛鬼衆高級幹部在歌舞伎座秘密勾搭,現在他們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cnn的新聞記者是你們找來的吧?”愷撒蹬着風間琉璃。
“這倒不是,不過在表演過程中是禁止拍照的,能夠拍照的是歌舞伎座授權的攝影師,由他提供照片給各家媒體。”風間琉璃微笑,“那位攝影師跟我倒是蠻熟悉的。”
“同是兄弟性格差別未免太大了吧?跟你比起來你哥哥簡直是天真無瑕的小天使啊!”愷撒想要怒吼,卻又無可奈何。
“總得想辦法促成我們之間的合作嘛,否則你們怎麼有勇氣上我這條賊船呢?”風間琉璃笑着把一把車鑰匙扔給愷撒,“地下車庫裡給你們留了一輛墨綠色的路虎越野車,如果我是你就趕快往地下車庫跑,這個時候估計哥哥的車已經在半路上了,蛇岐八家有專門的人盯着各大新聞網站,他們的嗅覺比狗都靈敏。”
話音未落外面已經傳來刺耳的剎車聲,聽起來是一輛超級跑車在歌舞伎座前急剎車,一輛改裝過的法拉利599gtb,同時上方傳來直升飛機的轟鳴聲,有人從天而降落在歌舞伎座的屋頂。
不愧是全世界效率最高的日·本黑·道,十幾分鍾前cnn發佈新聞,此刻天上地下的包圍圈就要成形了。愷撒想也不想抓過路虎的鑰匙就往外跑,楚子航抓起榻榻米上的檔案袋和文件夾跟上。他們必須抓緊時間在源稚生衝進走廊前拐入地下車庫,否則以這間大屋的地勢他們等於被甕中捉鱉。風間琉璃站在大屋的中央,看着他們的背影,無聲地笑着。
不久之前走廊裡還站滿了身穿黑色西裝的警衛,此刻卻空無一人,猛鬼衆的人在愷撒沒有覺察的時候全部撤空,像是水銀無聲地滲進地面的縫隙裡。連帶着一切跟猛鬼衆有關的東西都從歌舞伎座中消失了,包括舞臺裝飾、道具,還有休息室裡喝着香檳慶祝演出成功的劇組人員,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劇院,看起來今天的演出跟往日的任何一場演出沒有區別,那場令人感動得涕淚交零的演出只是一場幻夢。
“lsd!見鬼!那是lsd的效果!”愷撒邊跑邊說。
楚子航立刻明白了,這場演出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爲空氣中特別添加了·微·量的致·幻·劑,吸入微量lsd之後再聽風間琉璃那如泣如訴的歌唱,人的心緒容易被挑動,而他和愷撒是混血種,抗藥性要遠比普通人強。這場演出從頭至尾都被猛鬼衆控制着,其他觀衆都是擺設,風間琉璃只是爲他們兩人表演。
他們踏上去往地下車庫的樓梯後不久,愷撒聽見上方傳來利刃斬開木門的聲音,那凌厲的一刀必然出自精通古流刀術的好手,確實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親自到了。
木門在源稚生面前倒塌,他提着蜘蛛切踏入走廊盡頭的房間,房間裡空無一人。
嫋嫋的白煙還未散去,日·本菸絲的清淡味道充斥着每寸空間,屋子中央立着唐風的化妝臺,上面架着黃銅邊的圓鏡,還有一個衣架,掛着一襲血紅色的素衣。晚風從窗外吹來,素衣在風中顫動,好像有個身材單薄的人穿着它跳舞,唱着哀涼的古調。
那個人已經走了,但屋裡無處不是那個人留下的痕跡。
榻榻米上還有一臺ipad,ipad上是兩個人的合影,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靠在輕型直升機上,夕陽在他們背後落山,一個孩子的表情驕傲,一個孩子的表情羞怯。
源稚生站在那身素衣面前,久久地沉默。
烏鴉和櫻跟着衝進房間,四下警戒。他們是十幾分鍾前得到消息的,看到那則網絡新聞的時候源稚生的臉色就變了,二話不說衝上天台,乘坐蛇岐八家的直升機出發,櫻只能開車帶着烏鴉在地上追趕。此刻開着悍馬的夜叉還在半路上堵車。他們還不知道爲什麼那則新聞會讓源稚生這麼失態,這則新聞被提交給源稚生過目的唯一原因就是舞臺上裝飾着猛鬼衆的“鬼”字徽章,這場表演被猜測和猛鬼衆有關。
“附近沒有發現可疑的人,散場後觀衆都已經離開,劇院經理說是一家公司租用這個場地,付了高額費用,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演出結束後劇組立刻就乘大巴走了。”櫻說,“再有十五分鐘我們就能徹底包圍這裡,全面地搜索。”
“不用搜索了,他是不會給我留下機會的,他一直都比我聰明,本該是他來繼承這個家族的。”源稚生輕聲說。
櫻和烏鴉都大吃一驚。
“他的名字叫稚女,是我的親弟弟,他從地獄裡回來找我了。”源稚生揮刀橫斬,半截素衣飄落在地。
黑雲在天空裡堆了整整一天,深夜十二點,暴雨終於降了下來。
街面上漲起水來,濁浪洶涌,水深沒到了小腿肚。長街上的路燈不多,膠囊旅館和情人旅館的招牌相互照亮。
愷撒躺在牀上吃着紫菜飯糰,楚子航手持望遠鏡瞄準對面的情人旅館。有了風間琉璃提供的路虎,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就逃離了歌舞伎座,在他們離開之後不久,蛇岐八家的車隊就趕來了,把歌舞伎座圍得水泄不通。風間琉璃算時間算得極其精準,如果再晚幾分鐘,他們一定會被堵在歌舞伎座裡面,當場被蛇岐八家拿下。不過這也說明這個身爲鬼的弟弟比他身爲皇的哥哥要可怕得多,源稚生的血統雖然優秀,但委實
說不上是深謀遠慮的領袖,會犯錯誤,但源稚女從露面到現在沒有犯過任何錯誤,愷撒有種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挫敗感,偏偏那還是個女孩般清秀、滿臉人畜無害的傢伙。
他們剛返回高天原後就接到了路明非的電話,電話是從迪斯尼樂園打來的,路明非剛剛陪繪梨衣參加了晚間的花車遊行,還被米老鼠邀請登上花車手拉着手一起跳舞。
路明非打這個電話是因爲他沒錢了,一天下來楚子航給他的幾十萬日圓他都花光了,他想讓愷撒和楚子航再幫他搞點錢。繪梨衣翹家的目的就是出來玩,出來玩就得花錢,路明菲生怕這位黑·道公主心情不爽毀滅世界,所以吃穿用度都是最高標準,照這麼下去每天都得十幾萬日圓打底,買衣服鞋子的話更是花錢如流水。這種事情要換了別的時候無論是加圖索少爺還是楚少爺都能輕鬆解決,可如今這兩位賺錢也得靠賣酒提成,窮得叮噹作響。情急之下愷撒想到把從風間琉璃那裡得來的路虎越野車轉讓給座頭鯨,座頭鯨慷慨地支付了不錯的價格,纔算解了燃眉之急。
他們這是帶錢出來跟路明非接頭。
如今他們是黑戶,沒有身份證明還被警方通緝,沒法買手機,也就無法隨時聯絡路明非,只好在膠囊旅館裡乾等。
“你相信那個風間琉璃麼?”楚子航問。
“他給的材料已經看過一遍了,似乎都是真的,分析也合情合理,橘政宗非常可疑,王將更加可疑。”愷撒說,“但是最可疑的還是風間琉璃自己。”
“是啊,他給出的一切都很可信,唯獨他這個人可疑。”楚子航說,“但眼下的情況如果我們不能和源稚生聯手,就只能和風間琉璃聯手,我們聯繫不上學院,在日·本孤身作戰,我們需要盟友。”
“跟他結盟就會被捲入黑·道仇殺。”
“按照校規,我們只能對龍類、死侍或者犯殺人罪的混血種使用暴力。風間琉璃必須向我們提供更多的證據,證明王將的罪行。只要我們堅持這個原則就不會被捲入黑·道仇殺。”
“你想什麼呢?”愷撒聳聳肩,“我的意思是捲入黑·道仇殺還蠻有意思的!”
“加圖索家果然是瘋子家族。”
“一個月之前要是聽你這麼說我會勃然大怒吧?”愷撒扔了一聽啤酒給楚子航,“現在我聽着怎麼覺得你是在稱讚我呢?也許我可以邀請你擔任我的伴郎。”
“邀請路明非當你的伴娘麼?”楚子航打開啤酒隨口說。
“恭喜,你的幽默感也上升了。”
楚子航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過午夜了,他們也玩得太晚了。”
“行啦,你又不是他父母,帶着姑娘出門玩就該這樣,在巨大的城市裡隨心所一地瘋跑,玩到昏天黑地。”愷撒點燃雪茄,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煙,“直到你們兩個累了,跑到湖邊或者海邊忽然停下,望着水面上的浮燈,你覺得那燈光真美,感謝在這麼美好的時刻有這麼一個女孩站在你身邊跟你一起分享美景。這是你們兩個共同的記憶,即便後來你們沒有走到一起,可那個時刻是不朽的。”
“你跟諾諾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
“嗯,她是個小瘋子嘛。”
楚子航心裡一動,聽起來愷撤和諾諾真的有過很好很好的時光。也許打斷車軸也沒用吧?打斷車軸諾諾也可以跳上拉車的馬奔向婚禮現場,她爲什麼不嫁給愷撒?她就該嫁給愷撒。
你愛上某人,願意犧牲一切,像是火炬那樣熊熊燃燒直到燒成灰燼,可那又怎樣?你毀天滅地屠龍降魔浴血歸來,你很牛,可那又怎樣?你能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你牛你就有權得到她的愛麼?
你的愛很沉重,可還得看她想不想要。
長街盡頭傳來了引擎聲。兩人迅速擠到窗邊,窗戶只是個直徑大約一英尺的圓形小窗,就像海船的舷窗。兩個人都想往外張望,就只能以彆扭的姿勢將腦袋對頂在一起,像是船艙裡的兩頭熊爭看船舷上濺起的浪花。楚子航天生一顆八婆的心,否則他如今跟路明非的關係也不會那麼好,而愷撤關注這件事的理由很微妙,他覺得作爲情場聖手,他應該首先嘲笑一番路明非跟女孩相處時的窘態,然後把多年積攢的心得傳授一些給他。
亮着黃燈的出租車在街口停下,再往前就是能淹到底盤的積水。路明非跳下車來,撐開一柄大傘,後排車門被人推開,伸出女孩的小腿來,小腿的線條纖長美好,膚色素白耀眼,腳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短靴。那隻腳在積水中一踩就縮了回去,片刻之後再伸出來,只剩赤腳踩在水裡。穿塔夫綢露肩白裙的女孩鑽到傘下,愛惜地把新靴子抱在懷裡。兩人頂着一柄傘跑向旅館,男孩拎着大大小小的盒子。雨水在街面上浩蕩奔流,渾濁的水花在腿肚上跳蕩,女孩輕盈得像是涉水過河的白鹿,腳踝上金色的鏈子嘩嘩作響。
在起落的裙襬和雙足之間,一直遲到的夏天彷彿忽然間降臨了。雷聲在剎那遠去,雨中的長街像是在慢鏡頭中被拉得很長很長。
愷撒覺得自己無課可教了,而楚子航心裡一直繃緊的弦忽然放鬆下來。
他們忽然意識到這是個不錯的季節,仲春未完初夏將至,這是日·本最美的時候,櫻花綻放,黑金槍魚肥美。雖說黑·道戰爭打得你死我活,被稱作“神”的危險生物正在某處悄悄孕育,每夜暴雨如注火山噴煙,可在遊客們眼裡東京是座那麼美的城市,城裡的各處景點各種食肆敞開了門接待遊客,壽司職人們爭相提供當季的金槍魚腩或着極品鮑刺身,雨後南青山和銀座的遊客稠密如織,看櫻花買衣服,去神社裡請御守。
也許世界還遠未到要完蛋的地步,這場危機終能解決,而他們幸運地在這個好季節來到了日·本,並難得有這麼長的時間滯留在這座東方城市裡,既不用交作業,也不用寫論文,更不必爲考試發愁。
夏天剛剛到來,這是個美好的季節,各種美好的故事仍來得及一步步發生。
路明非和繪梨衣並肩衝進情人旅館的大門,老闆娘殷勤地遞上擦頭髮的毛巾,他們一起上樓,五樓窗口燈光亮起。
十分鐘後,路明非鬼鬼祟祟地出門,穿過長街,溜進膠囊旅館的後門。
他剛推開門,幾扎鈔票就砸在他腦門上,都是一萬日圓的大鈔。一紮一百張,愷撒出手就砸了幾百萬日圓的現鈔過來。
“謝天謝地你們搞到錢了,沒錢可真要親命了!”路明非喜形於色,趕緊把鈔票往懷裡揣。
“我們非常理解沒錢的狀態下約會是很艱難的,所以我和楚子航一人賣了個腎,贊助你泡妞!”凱撒滿臉嚴肅。
“太感動了!你有沒有告訴他們是加圖索家的腎,讓他們開價高點?”路明非一屁股坐在牀上,在塑料袋裡翻吃的和喝的。
“這麼飢渴?”愷撒表現得很震驚。
“錯!是飢餓!”
“約會回來餓成這副模樣?你的約會是發生在東京圍海造田的工地麼?你的約會項目是搬磚麼?”愷撒也扔了一罐啤酒給他。
“不是說了麼?今天的項目是迪士尼樂園!可我哪有吃飯的工夫,我就顧着給公主服務了。你們不知道她多能吃,三張披薩餅、兩杯霸王裝的可樂、炸洋蔥圈、炸薯條和炸雞翅無數。”
“感覺怎麼樣?”楚子航問。
“還行,購物中心的經理送了我們貴賓套票,所有項目都不另收錢,東京迪士尼還是蠻好玩的,我們玩了灰姑娘城堡、加勒比海盜……”
“我不關心你的遊樂項目,我是問上杉家主還滿意麼?她的狀態還正常麼?”楚子航無奈地糾正他。
“越來越正常了……嗝!”路明非吃噎着了,“不像剛開始的時候冷着臉見誰滅誰的模樣了,在灰姑娘城堡裡玩的時候還能被扮怪物的工作人員嚇到。”
“那你有沒有好好地把姑娘摟在懷裡啊?”愷撒笑。
“我有那麼禽獸麼?我有那麼禽獸我也沒那個膽子啊!工作人員扮的怪物是假的,她可是真的!”
“不至於吧?就算對方是怪獸,可在怪獸仍舊保持可愛少女形態的時候,我們優雅的貴族都該跟她虛與委蛇,要用對少女的心態來應對。”
“由can由up!”【你行你去】
“明天什麼計劃?你別總帶她出去玩,雖然換了裝束和髮型,可還是有可能在街頭被認出來。”楚子航說。
“可她翹家的目的就是要出去玩,我不帶她出去玩她能滿意麼?”路明非說,“回來的路上她已經要求明天去臺場的調色板城樂園。”
“她怎麼會知道那種地方?她不是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麼?”
“每個旅遊景點都有各種各樣的宣傳頁啊,她把東京所有景點的宣傳頁都拿了,然後把什麼淺草寺、皇居、明治神宮這類有品位的景點全都扔掉了,留下的就是各種商業街、各種遊樂場……還有歌舞伎町的色情宣傳頁。總之她就是喜歡那種五光十色的地方,不喜歡有氣質有格調的地方。”
“翹家少女不就該這麼做麼?就是要體驗成人社會的無聊和放縱啊!去淺草寺求籤的翹家少女絲毫沒有人格魅力。”凱撒倒是很欣賞繪梨衣的選擇。
“體驗成人社會的放縱?那需要我帶她去看脫·衣舞麼?夜·遊紅·燈區?老大您發話,我沒問題!”路明非也覺得在這個行動中他居功至偉,於是跟愷撒說起話來硬氣許多。
“脫·衣舞和紅·燈區我們三個去就可以了,帶着女孩要去高級飯館啊朋友,香檳紅酒松露燴飯魚子醬,在燭光下竊竊私語,你需要的是這種氛圍。記得我幫你定的那家aspasia麼?”
“怎麼?東京也有這家的分店?”
“有家情調更好的,chateaujoelrobuchon,在惠比壽附近,餐館設在一座1936年建造的洋樓裡,明天法國總店的主廚喬爾·侯布匈會抵達日·本在那間店裡主持一個月,我給你和上杉家主定了座位。”愷撒把一張小卡片扔給路明非,“週六的晚餐,主廚特選菜單,必須正裝前往。”
“搞錯了吧?”路明非停止了咀嚼,目瞪口呆,“我又不是真的要泡黑·道公主,犯得着去那麼曖昧的地方麼?我看脫·衣舞俱·樂部和紅·燈區就蠻好!我和公主都會很喜歡!”
“我和愷撒商量過這件事。”楚子航按住路明非的雙肩,“我們希望你和上杉家主建立更加……友善的雙·邊關係!”
“雙·邊關係你妹啊!用外交術語也沒法掩蓋你們的淫·蕩·下·賤好麼?你們是想要我搞定她麼?可我搞定她對你們有什麼好處?”路明非驚呆了,他的小夥伴們都神色疑重。
“我們得想辦法把她帶出日·本。”愷撒說,“不能把她還給蛇岐八家。無論她是不是鬼,她都是我們迄今爲止所知的最強混血種,她是極其難得的研究對象,也是潛在的危險,她如果失控,必然造成次代種級別的危機。由學院來接手她是最好的,但這不僅要過蛇岐八家這一關,還得上杉家主自己同意,她不願意的話誰也帶不走她。所以就必須……增進雙邊關係。”
“我去!臣妾做不到啊!”
“並不是要她愛上你,只是要增進你們之間的信任程度,產生某種……模糊的感情。”愷撒儘量說得冠冕堂皇。
“就是搞暖昧對不對?”
“好吧好吧!她已經成年了對不對?如果她喜歡你願意跟你去美·國也不算我們拐·賣未·成年少·女對不對?”愷撒最終只得放棄·外交辭令,“我們又不是強·迫你們結婚你怕什麼?你的工作就是讓她放鬆警惕和你一起登上回美·國的飛機,飛機落地你就自由了。如果不是她對我不感興趣,我早就親自出馬了,我們加圖索家“西西里種·馬”的口碑可不是浪得虛名的!”
“你不怕回到學院師姐把你剁了喂芬格爾?”
“爲大義總得有人犧牲。”
“繼副校長化之後老大你又出現了廢柴師兄化的趨勢……”
“行了就這樣,我是組長我說了算!會議結束!”愷撒打了個響指,“楚子航,把東西給他。”
楚子航把牀頭的塑料袋遞給路明非:“低溫奶、罐裝橙汁和鮭魚飯糰,快回去吧,別讓她產生懷疑。裡面還有幾件女式內衣和幾雙襪子,女士洗面奶、衛生棉什麼的,我不太懂日·本藥妝店裡的牌子,隨便買的,如果她覺得不好就告訴我。”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說的話,想來從我們來了日·本,出版社就換了作者……”路明非面孔抽搐。
“拿出你在aspasia特訓的成果,週六晚上在chateaujoelrobuchon跟上杉家主吃一次浪漫的燭光晚餐,建議她跟你去美·國度個悠長的假期。”愷撒拍着路明非的肩膀送他出門,“你能行的!對方是個沒有感情經驗的純情少女,而你手裡有大把的現鈔以及我和楚子航作爲後援,你一定會在她眼裡閃閃發光,相信自己,秀出你最閃耀的一面來……”
路明非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愷撒滿臉教唆犯的神情漸漸退去,他回到窗邊拿起喝了幾口的啤酒,大口地灌下去。
“你想把路明非和上杉家主先弄出日·本去?”楚子航喝着啤酒,望着外面無盡的大雨。
“最好的情況和最壞的情況都得考慮到。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關於神的線索,唯一能借助的盟友是個神經質的歌舞伎愛好者兼天才牛郎。如果風間琉璃說的都是真的,我們也如計劃的那樣解決了日·本的危機,我們就在日·本好好地玩上幾個星期然後回學院交差;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失手了,輕則你和我未必能夠活着離開日·本,重則東京毀滅。”愷撒緩緩地說,“這種情況下路明非留在東京對我們一點用都沒有,至於那個女孩,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東西,但橘政宗撫養她那麼多年,令她不見天日,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如果風間琉璃是對的,橘政宗和王將都在試圖復活神,那上杉繪梨衣很可能是橘政宗手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把她送出日·本,也許就能打亂橘政宗的計劃。”
“你想先把路明非和上杉家主送出風暴中心,我們留下來解決這件事?”
“是,一個組裡總要有人做不同的事,小組不能全滅在日·本。”愷撒也看着窗外。
“怎麼送他們走?”
“我們去不了機場的,我們沒有護照,上杉家主也沒有。但人蛇船是不看護照的,只要給他們足夠的錢,他們就會把人帶到福建沿海。”愷撒抽出一張名片遞給楚子航,
“這個船主其實是個蛇頭,給他70萬曰圓他會把一個人送出日·本,我跟他談了一筆交易,我要租他一整個集裝箱,把上杉家主和路明非送出日·本。300萬日圓,錢已經付掉了。”
“你怎麼找到這個蛇頭的?”楚子航很詫異。
“店裡有人是通過蛇頭偷·渡到日·本來的,沒有合法身份只有一張漂亮面孔,所以纔在牛郎店裡工作。“愷撒聳聳肩,“多跟他們套套話就會得到消息。”
“有整個集裝箱的話,我們可以和他們一起撤離日·本。”
“無論是王將、橘政宗還是其他人,有人做錯了事,他就得支付代價,在那之前我是不會離開日·本的。”愷撒吐出青藍色的雪茄煙霧,“否則我會認爲這是潰逃而不是什麼撤離,會是我一生洗不掉的恥辱。而你不是學院裡著名的狂徒和神經病麼?你應該很高興留在日·本跟我並肩作戰纔對,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你想的沒錯,組長。”沉默了很久之後,楚子航說。兩人拿着易拉罐碰了一下,喝乾了罐中的殘酒。
天地幽藍,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