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丑

紅井。

這是風暴的核心,卻那麼平靜,巨大的雨點打在血泊中,像是紅色的湖面上盪開漣漪。

源稚生和風間琉璃環繞着某個圓形緩慢地行走,好像這裡就是舞臺,演員們說着早已寫好的對白。風間琉璃走動起來悄無聲息,風拉開他的長袍,像是弱柳扶風的少女,渾身骨骼化的源稚生則發出披甲武士般的沉重聲響。

“我還記得那年,你看報紙上說獅子座的流星雨要來了,日本是最好的流星觀測點。”風間琉璃輕聲說話,彷彿鬼魂幽幽地自述平生,“你那麼興高采烈,我也很被你感染,覺得流星雨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準備,從體育室裡偷了氈毯,從天文教學室裡偷了望遠鏡,用省下的錢去小店裡買了指南針和登山鞋,剩下中午的梅子飯沒吃,把它打包放在包袱裡。我們爬了三個小時的山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頂,架好望遠鏡等待太陽落山,可是傍晚的時候山上忽然起霧了,最後晴天變成了陰天。我很難過,但你鼓勵我說雲很快就會散掉的,我們一定能看見流星雨。你說我們是獅子座的,所以我們一定能看到獅子座的流星雨,獅子座流星雨是世界上最盛大的流星雨,它是爲所有獅子座的人出現的。那時我真的相信。你把一半的梅子飯分給我.說吃完梅子飯雲就散了,山裡的雲不都是這樣麼,吃完了梅子飯我們就能看見流星雨了。”

他本來就是絕世的戲子,隨口說的一句話都能感動身邊的人,何況是自述人生?

但唯一的聽衆臉上全無表情,源稚生的臉上覆蓋着一層白色的外骨骼,就像是象牙雕成的面具。這麼一張堅硬的臉,無論哭還是笑的表情都不可能有。

其他人都死了,神官和工程組相擁着搏殺到最後一刻,甚至有人試圖用牙齒去咬斷對手的喉嚨。

“但直到我們吃完所有的梅子飯……不,我說錯了,我沒能吃完所有的梅子飯,因爲我吃得很慢很慢,梅子飯對那時的我來說就是計算時間的工具,我真怕數着數着時間到了盡頭,可我期待的最美的東西卻沒有到來……天下雨了,暴雨傾盆。我也是這樣站在雨裡,仰頭望天。我覺得好累啊,好辛苦啊,我和哥哥努力準備了那麼久啊,可是下雨了,流星雨看不到了。我忽然就哭了起來,很難過。”雨水滑過風間琉璃的臉,他形若孤魂野鬼,可流淚的時候依然讓人不由得心軟。

“你小時候總是那麼敏感,我有的時候很煩你。”源稚生說,他的聲音彷彿轟隆隆的沉雷。

“因爲那時哥哥在我心裡是最重要的人,世界上只要有你,每一天都是幸福的。可我又想每個人的幸福都是有限的,我用完了幸福的額度就該跟哥哥分開了。可哥哥你安慰我說你會永遠陪着我,有人欺負我你總會在我身後,我只要勇敢地揮拳打過去就好了,如果我打不過,你就會擋在我面前。”源稚女說。

“別再說了。”源稚生說,“我不想聽。”

“這世界總是這麼可笑對不對?總是一個人很想說話,另一個人不想聽。你從來都不想聽我說話,永遠都是你對我說話,你是哥哥,永遠是你教訓我。”

“既然已經回不去了,那又爲什麼要說以前的事?”源稚生站在原地不動,目光卻始終跟隨着風間琉璃移動。

他已經亮出了最後的底牌,但他不知道風間琉璃的,風間琉璃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展示過言靈,而在龍類和混血種的戰鬥中,言靈能夠徹底顛覆結局。

“哥哥,我們爲什麼要彼此爲敵呢?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爲命,我們誰也高不開誰。”風間琉璃歪着頭,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嫵媚。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你總是沉浸在小孩子的回憶裡,但是總有一天你會長大。”

“是啊,哥哥你說得對,你看你又教訓我了,我們兩個中你總是有道理的那個。如今我已經長大啦,離開了你之後,我看清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這個世界的真面目?”

“對啊,那是一條長長的食物鏈。強者吞吃弱者,弱者吞吃更弱者,每個人的牙縫裡都是鮮血。”風間琉璃扭頭看向王將的屍體,“就是這個男人教會了我世界的真實法則,雖然他那麼猥瑣卑鄙。但他說的是殘酷的真理,而你們說的都是美好的謊言。沒有人不作惡,所以這世上沒有人得永生,不想被人吞噬就只有沿着食物鏈往上爬,直到成爲最大的吞噬者。這個男人曾想把我作爲他的食物,可最後他先死了,變成了我的食物。如果我想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變成聖骸的寄主,那樣我就天下無敵了對不對?”

他緩緩地提起手中的箱子。源稚生殺死了王將,但那隻箱子卻被風間琉璃奪走了,箱子裡裝着神的本體,那個寄生蟲一般的聖骸。

他打開箱子,把石英捕獲艙捧在手裡,聖骸還在蠕動,但它作爲寄生體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卻無法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堅硬的石英壁。風間琉璃手上加力,捏碎了石英捕獲艙。

“沒有人能通過聖骸進化成純血的龍王!那是白王留給人類的陷阱!你只是要把自己的血肉獻給那東西,被它寄生之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就不再是你,而是新的白王了!”源稚生髮出沉雄的吼叫。

“哦?是麼?”風間琉璃一把將蠕動着的聖骸抓在手中,聖骸有着鋒利的口器,能夠輕易地咬開任何生物的肌體,鑽進它的體內控制神經系統,但在風間琉璃的掌握下,它拼命地扭擺口器也觸碰不到風間琉璃的身體。

風間琉璃伸出手,從它唯一的“眼睛”裡刺了進去。透過半透明的身體,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指尖觸及了那截細細的脊骨。聖骸劇烈地抽搐扭曲,但無法發出一絲聲音。任何人都能明白它所經受的痛苦,就像生生把脊骨從稚嫩的身體裡抽出來。

風間琉璃真的抽出了那根脊骨,剩下的透明肉質物他看也不看就扔在腳邊,跟着一腳把它踩成一攤汁液。那根脊骨被風間琉璃捏在手中,像垂死的竹節蟲那樣扭動了幾下,最終僵硬了。

他竟然殺死了神!這被歷代白王血裔視爲神也視爲魔鬼的白王遺產,猛鬼衆等待了幾千年的進化之路,竟被他隨手毀滅了,就像是撕掉一個快餐紙袋那麼輕鬆。

風間琉璃隨手把那截脊骨扔在他和源稚生之間的地面上:“一根可笑的枯骨,它也想奴役我麼?”

“有的人足爲了擁有這個世界而想變得強大,那種人纔會被聖骸吸引,我不一樣。”他微笑起來,“我是想毀掉這個世界,而且再也不重建。”

“你真的瘋了。”

“我是瘋了,但你也瘋了,我們瘋得不一樣。我們生來就互爲鏡像,你是正義的瘋子,我是邪惡的瘋子。”風間琉璃彎下腰,拾起那柄櫻紅色的長刀,“來吧,哥哥,了結我們的恩怨吧!我很高興,在這個世界毀滅的舞臺上了結我們的恩怨,還沒有人打攪我們,真是讓人高興的事。”

他輕聲地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洪亮,最後整口井中都回蕩着他酣暢淋漓的大笑,好像這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讓他喜不自勝。

源稚生緩緩地運動雙臂,俯低身形,心形刀流,四番八相,“羅剎鬼骨”。在高天原裡他用的也是這個刀架,但那時的他在風間琉璃厲鬼般的攻勢下,連刀都遞不出去。現在不同了,龍血在身體裡翻滾沸騰,古龍胎血的活性讓他的每個細胞都呼吸起來,力量像水那樣沿着骨骼流動,視覺和聽覺都百倍敏銳,時間的流逝似乎都變慢了。他彷彿站在一部慢速放映的電影中,無論風間琉璃的進攻多快多複雜,源稚生都能把他的動作拆解開,然後在準確的時刻發出反擊。

在他還是皇的時候他對風間琉璃無能爲力,在他變成鬼之後他卻勝券在握,真是莫大的諷刺。

唯一的不確定因素就是風間琉璃的言靈。

“哥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言靈呢?你擁有‘王權’,那我擁有什麼呢?”風間琉璃無聲地笑了起來,“我當然可以告訴你,我們之間原本就沒有秘密。”

他輕輕地吟唱起來,早已失傳的古老語言,完全無法辨識的語法結構,卻有着異乎尋常的音韻之美。通常龍文被吟唱的時候,都彷彿巨鐘被敲響,聲音在整個領域中反覆迴盪。但當風間琉璃開啓他的言靈時卻像唱起一首催眠的短歌,透明的領域邊界迅速地擴張,源稚生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包裹在其中。他做好了一切準備,卻無法從風間琉璃的言靈中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機,風間琉璃只是在對他唱一首空靈的歌。

他竟然聽得入神了,他從那首歌中聽出了綿綿的秋雨和神社的鐘聲。隨着風間琉璃唱起歌,空氣中的血腥味迅速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草木的氣息,潺潺的流水聲由遠及近。

他猛地驚醒,才發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座山間小鎮,名爲鹿取的神社矗立在漆黑的夜幕下,清澈的小溪穿越小鎮,整座鎮子沉睡在綿綿的雨中,腳下的長草在風中飄拂。

時間似乎倒流了,他回到了十七歲的時候,回到了那座小鎮荒廢之前。

十七歲的源稚生,揹着長刀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小鎮。他是執行局中最年輕昀成員,受命除掉藏在鎮子中的惡鬼,同時他也是回來看望久別的弟弟。那時所有的悲劇都還沒來得及發生,他堅信着正義,在這個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弟弟稚女,這兩者完全不矛盾。他要好好地表現,出人頭地,將來帶着弟弟去東京過上等人的生活。

他站在進鎮的道路上,左邊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裡他會目睹弟弟作爲惡鬼的一面;右邊的岔路通往他和弟弟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裡他會見到作惡之後返回小屋的弟弟,兄弟兩人都會很高興,也許會玩起源稚生帶回來的遊戲機,或者找些剩下的食材煮起一鍋湯來,守着爐火講東京城裡有意思的事。

兩個源稚女都是真實的,作爲惡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賴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實存在的。他可以做出選擇。

言靈·夢貘,誰也不會猜到風間琉璃這種惡鬼的言靈竟然是完全不具備攻擊力的夢貘,但又是最兇險的。

由於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沒有被證實,所以言靈週期表中白王一系的言靈是空缺的,或者僅有名字和猜測的效果,沒有經過任何檢驗,夢貘就是這樣一種言靈。它的名字源於某個日本神話,一種食夢爲生的名叫貘的野獸。通常貘被看作是友善膽怯的野獸,在夜幕中無聲地靠近做噩夢的人,把他們的噩夢吃掉,給他們一夜好眠,然後自己帶着這坐噩夢返回叢林深處。但噩夢是最惡劣最恐懼的情緒,無法被消化,所以貘只是把這種恐懼的情緒儲存在身體裡。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無法儲存那些噩夢,於是一切的噩夢都在瞬間化爲現實,距離貘最近的人被這些噩夢捲入,沒有人能從無數疊加的噩夢裡逃脫。

夢貘在歷史上被記錄下來通常都是作爲幻術。江戶時代的書

夢貘就是這種傳說中的精神控制言靈,領域中的人很難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即使他意識到這只是夢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場夢裡,但他無法擺脫出來,因爲這一切太逼真了。以他的心志堅定程度,如果是一般的夢境他還能強行掙脫,但這個噩夢例外。

這不僅是風間琉璃的噩夢,也是源稚生的噩夢,夢貘喚醒了他們共同的噩夢。

紅井深處,兩個入遙遙相對,風間琉璃的瞳孔裡轉動着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同樣的花紋也出現在源稚生的瞳孔裡。他無法挪開視線,只能順着那雙萬花筒一樣的眼睛看進風間琉璃的噩夢裡去。

他機械地向前走,感覺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裡。

腳下的長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是大海的波濤起伏。他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龍一般彎曲的屋頂就越清晰,溼潤的道路兩側擺着精煤礦石雕刻的石地藏。三個石地藏一個捂着眼睛,一個捂着耳朵,一個捂着嘴,這是鹿取神社捐贈給鎮上的,象徵着佛教中的“不看”、“不聽”和“不說”。鹿取神社的宮司說,住在這山中小鎮的人其實是幸福的啊,因爲可以不看不聽世間的污穢,也不傳世間的閒言碎語,所以心是安靜的。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站住,雨水打在石地藏頭頂的樹葉上噼啪作響,這是鎮子上的傳統,下雨的時候神社裡的孩子會在石地藏頭上蓋上蒲扇般的大樹葉,說是爲地藏菩薩遮雨。

時隔多年,一切還都照舊,雖然是夢貘引發的幻覺,但是他終究回到了這裡。這裡是他們恩怨開始的地方,也該是恩怨結束的地方。風間琉璃正藏在鎮子中的某處等着要殺死他吧?在夢境中源稚生的優勢不復存在,在這裡他和風間琉璃都只是十七歲的少年,只看誰的意志更堅定。

他在石地藏前跪下,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然後提起長刀,走向燈火依稀的小鎮。

路邊掛着紙糊的白燈籠。對的,那天夜裡鎮上恰好在舉辦巫女祭,慕名從山外趕來學習巫女禮儀的女孩們住在鹿取神社裡。她們本該提着這樣的燈籠環繞着鎮子行走,爲鎮子祈福,但現在燈籠被留在了這裡,人卻不見了。除此之外也聽不到其他的人聲,甚至沒有狗吠或者烏鴉的叫聲。差不多十年過去了,這座已經被廢棄的小鎮完好地保存在風間琉璃的噩夢中,但鎮子裡沒有任何生靈的存在。這裡永遠是黑夜,永遠燃燒着燈籠,永遠舉辦着那場染血的祭典。

源稚生穿越那座高高的鳥居,走向前方沒有燈火的建築。

他沒有去鹿取神社,也不想回家,他直接去向了學校。那是刑殺之地,多年前他在那裡殺死了弟弟,多年之後夢迴這裡,他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纖瘦的人影站在燈籠下方,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中轉動着金色曼陀羅般的光芒。源稚生前進,那個黑影也前進,就像是被源稚生落下很遠很遠的影子。

黑影的眼中流露出猙獰、怨毒的神色,那本是一張溫順可愛的臉,可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製作失敗的娃娃。

學校仍是當初的模樣,教學樓、籃球場、禮堂、源稚生酋經練習揮刀的沙地,地上還有車轍印,好像白天學生們剛剛在這裡上完課,回家了,夜來的大雨把校工整理好的草地弄得一塌糊塗。

不親眼看到這一幕,源稚生很難相信弟弟把往事記得那麼清楚,這才能在腦海中復刻出一個完全一樣的鹿取小鎮來。也許源稚生自己的記憶也在起作用,當風間琉璃把自己的噩夢投射在源稚生身上的時候,源稚生自己的意識也在補充着這個夢境。所以他纔會覺得這麼熟悉,多年來他也不斷地重複類似的夢,夢中的鹿取小鎮上永遠都下着雨。

他從操場旁邊經過,那口廢水井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面扣着沉重的鑄鐵井蓋。這是當年他埋葬弟弟的地方,除了橘政宗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爲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弟弟是惡鬼。

他繞過體育館,沿着竹林中的小道到達體育館的背後。體育館曾經是小鎮上最洋氣的建築,有着弧形的屋頂和閃閃發亮的玻璃外牆,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卻是它幽深的地下室。雖然那裡遍佈着黴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棄設備,沒有人願意接近那裡,那裡就變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在那裡他們倆是自由的,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玩累了就從那一大堆體育課用的墊子裡抽出一張最乾淨的來,躺在墊子上開始幻想將來的事。那時候源稚生還幻想着權力地位和時尚的生活,源稚女無所謂.他會跟哥哥去任何地方,哥哥願意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

滿是鐵鏽的門跟當年一樣只是虛掛着鎖,推開門後沿着臺階逐級而下,越轉越深。開始牆壁上還刷着白堊,後來只剩下原色的水泥牆面。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爲什麼極樂館下方會有那麼森嚴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賭客和賭場交易的地方,每間小屋裡都埋藏着慾望和齷齪不堪的秘密,極樂館地下室裡水泥色的樓梯就跟這間體育館裡的一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源稚女並沒有真的長大,他的記憶、他的怨恨、他的孤單,都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推開咿咿呀呀的門,他回到了這間廢棄的器械儲藏室,歡迎他的女孩們默默地站在通道的兩側,穿着華美的戲服,眉目生春。

《鳴神》中的雲中絕間姬、《源氏物語》中的藤壺和浮舟、《助六由緣江戶櫻》中的揚卷、《籠釣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橋……都是盛妝的美人,如此的青春靚麗。

源稚生和這些注塑的屍體擦肩而過,來到儲藏室的中心。那裡放置着一口沉重的鑄鐵浴缸,浴缸裡盛滿了注塑用的化學藥劑,氣味濃重刺鼻。源稚生拄着蜘蛛切在浴缸前坐下,默默地等待着弟弟的歸來。

風間琉璃用“夢貘”把他帶入這個夢境,就是要把夢境作爲舞臺,多年來他一直滯留在這個夢裡,等着源稚生的歸來。

風間琉璃佈下了一個殺局,他自己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他現身的那一刻,殺局就開始。

但源稚生並不緊張,他靜靜地坐在那裡,面如止水,倒像是一段枯木。

橘政宗曾經帶他觀賞過一幅浮世繪,畫面上是披着甲冑的武士,面前插着長刀,顯然是將要奔赴戰場,但武士卻在彈奏一張琵琶,彈得非常投入。橘政宗說稚生你想明白了麼?爲什麼一個將要奔赴戰場的人能沉浸在音樂中呢?分明他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橘政宗說,這是因爲他已經想明白了,連生死都已經放下了,這時他的心裡海闊天空。一個心裡海闊天空的人,當然能欣賞琵琶之美。

源稚生的心裡海闊天空,所有的事情,在他跟昂熱見完面之後都想明白了。

海闊天空的時候,很多事都能那麼輕那麼自然地涌起在心頭。他想起那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用地瓜釀造的土酒討好了守望森林火情的護林員,好讓護林員教他怎麼駕駛那架簡易的直升機。在護林員去東京述職的幾天裡,他把機庫的鑰匙交給了源稚生。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源稚生帶着怯生生的源稚女摸進了機庫,源稚生奮力地拉着繩子,打開了機庫上方的活動簾門。夜幕下簡易直升機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樣拔地而起,源稚女驚呼說哥哥這樣我們會摔死的!源稚生大笑着說你以爲這是什麼?這可是你哥哥駕駛的直升機!我們不會摔死的!我們會飛到最高的地方去!

今天回想起來,那還真是很危險的事情,分明在那之前他只是在有護林員在場的情況下,摸過不過二十分鐘的操縱桿。一番手忙腳亂之後,他終於控制住了飛機,在固定的高度上巡航,頭頂是澄澈如洗的天空,下方是綿密的森林,樹冠密密地簇擁起來,就像是一個個深綠色的花球,在風中一波波地起伏。羣山就像是巨人坐在天空之下,直升機像是神話中的飛車,帶着他們翱翔雲端。那時候的天地看上去那麼童話,兄弟兩個很久都沒有說話,直到源稚生說:“生日快樂!”

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只是一廂情願地以爲自己是強悍的獅子座,所以他的生曰應該是在燦爛的夏天。他是獅子座,他的弟弟也是獅子座,他要爲弟弟準備一份生日禮物,但是沒有錢,所以他想方設法地學會了駕駛,搞到了機庫的鑰匙。他說生日快樂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英雄,盯着弟弟的眼睛希望他露出歡喜的神情來。

可源稚女無聲地流下淚來,源稚生吃驚地問說你不喜歡麼?源稚女說,不,我很喜歡,可是最好的日子過完就沒有了啊!

當年他覺得弟弟真是蠢得不可理喻,如今想來那個蠢弟弟的話竟然應驗了。每個人的福氣都是有限的,最好的日子過完就沒有了,今夜之後他們再無歡樂。

冥冥中似乎有掌握命運酌神祗發出了嗤笑的聲音。

輕盈的腳步聲從頭頂上方傳來,聽起來有人正輕快地奔向地下室的底層。源稚生扶着刀柄起身,轉身看向那扇咿咿呀呀的門。聽起來風間琉璃正帶着那個流血的獵物趕來,趕赴這場無法改變無從挽回的結局。

源稚生輕輕地按動刀柄,蜘蛛切出鞘一寸。被古龍胎血強化的身軀在夢境中是沒有用的,夢中的源稚生十七歲,是執行局最年輕的幹部;夢中的源稚女也是十七歲,是剛剛墮落的惡鬼。

溫暖的液體滴落在源稚生的虎口上,鮮明如紅豆。源稚生仰頭看向屋頂,日光燈明滅不定,屋頂紅得就像是血,大顆大顆的紅色水滴從水泥中滲出來,下雨一樣滴落。

夢境開始扭曲了,超越常規的東西開始出現,這說明夢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風間琉璃強烈的怨恨正在扭曲這個環境。他出現的時候,他身邊的空間也變得像是地獄那樣森嚴可怖。

“這麼多年,你一直生活在這樣的地獄裡麼?”源稚生輕輕地撫摸着刀柄。

他低下頭,聽着水聲潺潺,鮮紅的液體緩緩地漫過鞋底,就像站在血池中。

所以源稚生沒有看見,背後的浴缸中,血紅色的人影緩緩地上浮,那具在塑化藥劑中炮製的屍體睜開了眼睛。那是赤裸的風間琉璃,手中提着鋒利的長刀。

他無聲地行走在血泊中,金色的眼睛裡帶着殘酷的笑意。從一開始達就是一場殺局,無論源稚生選擇哪條道路,最終結局都是一樣的。那個依戀着哥哥的源稚女已經在梆子聲中被埋葬,活下來的只是怨恨的惡鬼,風間琉璃。他越接近源稚生,笑得越開心,笑容簡直是如花綻放:他剋制不住地奔跑起來,刀鋒突前,撕裂了空氣,無數的水滴在那柄刀的刃口上被破開。他的速度遠遠地超過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極限,高速將整個空間裡的水都捲起,在他背後形成了腥風血雨。

長刀完整地貫穿了源稚生的心臟。最後一刻,風間琉璃從背後狠狠地抱緊了哥哥,用胸口頂着刀柄,把刀身全部頂了進去。他感受到那顆心臟掛在刀上痛苦地跳躍,於是不由自主地發出狂笑。

多年之前,他也是這麼擁抱源稚生,但心臟被刺穿的卻是他。他狠狠地擰轉刀柄,感受着那顆心臟中的血泉噴射出來,濺得他胸前一片溫熱。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向前撲出,背後的血光彷彿瀑布。這是在夢貘引發的夢境中,在這裡無論是皇血還是龍王胎血都沒法治癒他,在這場夢裡他只是十七歲的少年。

這麼多年來,在心底的最深處,他始終停留在十七歲那年,皇的身份對他來說只是閃光的鎧甲,鎧甲裡裝着一顆普通人的心臟。

但風間琉璃不同,他是等待了十年之久的惡鬼,他的仇恨在此刻化作山洪般的力量。他狂暴地打擊着源稚生的後背,張牙舞爪兇相畢露。源稚生的手臂和肋骨紛紛折斷,曾經居高臨下的皇倒在赤紅色的積水裡,被野獸般的風間琉璃騎着毆打。

有人推開了地下室的門,是一個盛妝的女孩,就是她的腳步聲引開了源稚生的注意力,給了風間琉璃刺出致命一刀的機會。女孩有一張精緻的臉孔,臉上敷滿白粉。她穿着歌舞伎《楊貴妃》中楊貴妃的戲裝,手中握着鋒利的懷劍。那些雕塑般的女孩也都動了起來,雲中絕間姬、藤壺、浮舟、揚卷和八橋……歌舞伎史上的絕世美人們從戲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帶着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女鬼般撲到源稚生的身上,一瞬間源稚生就被各種華麗的大袖遮蔽了。

風間琉璃一步步地後退,遠離了這場殺局。已經用不着他自己動手了,他的傀儡們會把源稚生拖死在這場噩夢中。

這是風間琉璃的噩夢,這裡的一切都隨着風間琉璃的意志被扭曲。在他的意識裡,這些穿着戲服的屍傀儡都是活的,都是可愛的女孩子,他們共同生活在虛幻的王國裡,永無止境地載歌載舞。很多年前他就瘋了,所以他纔會是絕世的歌舞伎演員,對他來說表演並不只是表演,每場演出都是真實的生離死別。他在舞臺上大笑和大哭,自己的心裡也是傷痕累累。

源稚生漸漸停止了掙扎,就被那些女狼般的傀儡拖着前往地下室的中央,那些纖細美麗的手腕握着刀起起落落,一道道的血泉揚起在空中。

在這血腥而慘烈的一幕前,風間琉璃激動地捂住了臉,發出像哭又像笑的奇怪聲音。

爲什麼要哭他說木清楚,分明源稚女的人格已經死去了,他根本感覺不到那種被親人背叛的痛苦。爲什麼要笑他也說不清楚,他這個鬼是從源稚女的性格里分出來的,爲了復仇而頑固地活到今天。今天他復仇成功了,他的存在意義也就失去了。從今而後,他只是這個世界上流離失所的孤魂野鬼,連引他入魔的導師王將都死了。

他神經質地叫喊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出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他要離開這裡,他要把這個夢境永遠地埋葬在自己的心底最深處。而這個夢境的最深處,屍傀儡們永無止境地殺着他的哥夢貘是最兇險的言靈,因爲如果有人相信自己死在了夢貘製造的噩夢中,那麼他的意識真的會消亡,現世中的他也會漸漸冷卻爲一具冰冷的屍體。

風間琉璃在心裡殺死了源稚生,因爲在心底最深處,源稚生竟然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他使用了橘政宗留給他的古龍胎血,帶着暴徒神官們氣勢洶洶地駕臨紅井,卻沒有帶着一顆殺人的心。

折回的樓梯一層又一層,風間琉璃瘋狂地奔跑着。片刻之前他還是復仇的妖鬼,現在他像是個害怕的孩子。那些短刀起起落落帶出鮮血的聲音還在他的耳邊縈繞,他捂着耳朵,要跑出這個自己營造出來的地獄。

跑着跑着他停下了腳步,前方是一扇咿咿呀呀的門。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因爲門裡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刀刃進出人的身體才金髮出的可怕響聲。

怎麼會這樣?他分明已經跑過了很多層,到達了另一扇門前,可這扇門裡也在上演血腥的一幕,誰又在這裡殺誰?難道這個世界的每一扇門裡,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

他伸出顫抖的手推開門,生滿黴斑的器械儲藏室,中間的鑄鐵浴缸裡,血紅色的水起落,絕豔的女人們如惡鬼那樣把垂死的男人按在浴缸裡,獰亮的短刀起落。

那個年輕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長風衣,清秀的手暴露在空氣中,風間琉璃不可能認錯那隻手,那麼多年裡都是這雙手拉着他從梯田的田埂上走過。他竟然又回到了地下室的最深處,看着他自己的屍傀儡們殺他的哥哥。

無法言喻的恐懼控制了他,他轉過身想要再度逃走。但是他邁不開步子,他的眼前是分叉的樓梯,去向上下左右四方,每條樓梯都是水泥色的,每條樓梯都回字形曲折。

這個世界忽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迷宮,他站在迷宮的最深處。

這是怎麼了?他自己的夢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這些年來他無數次地做這個夢,對這個夢境中的一草一木已經瞭如指掌,這根本就是他記憶中的鹿取小鎮。但現在這個小鎮正扭曲爲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成了迷宮中的小白鼠,就像是那些初次走進極樂館地下室的客人,心中都會生出一種踏進去就再也無法離開的恐懼感。

他向着某個方向的樓梯衝去,嘣息着狂奔,但在轉過不知多少個彎之後,他再度回到了那扇門前。

他轉過身接着奔逃。他已經失魂落魄,如喪家之犬般跑在這個迷宮裡,避開每一扇門。但他總與這些咿咿呀呀的門劈面相逢,門裡傳來令人崩潰的殺戮之聲。

是的,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扇門背後,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那個被殺的男人,是他的哥哥。

他捂着耳朵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但沒有人應答他。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他和哥哥寄住在養父家裡,源稚生喜歡在晚上偷偷地開燈讀書,爲了省電養父總是把他們屋裡的電閘拉掉,他們所住的那間屋子又沒有窗,於是每次源稚女從噩夢中驚醒,面對的都是一片無邊的黑暗。他覺得黑暗中的每個角落裡都藏着吃人的魑魅魍魎,嚇得瑟瑟發抖,這時候唯有哥哥的呼吸聲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仍在人世間。他豎起耳朵傾聽着源稚生的呼吸聲,很久之後才能安下心來沉沉地睡去。

他從小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男孩,隨時覺得自己會被這個世界遺棄,不會遺棄他的只有哥哥。現在童年的擔心應驗了,世界拋棄他了,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中,而他的哥哥已經在屍傀儡的圍殺中停止了呼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現在這個世界上終於沒有人陪他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像瘋子一樣衝破那扇門,號叫着把屍傀儡們從浴缸邊扯開,撲進那缸血水中,把已經冰泠的哥哥死死地抱在懷裡。

源稚生的身上都是血洞,但那些傷口裡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他看起來那麼蒼白那麼幹癟,卻又那麼安詳。風間琉璃湊近哥哥的胸口去聽,胸膛中那麼寂靜,他忽然想起,原來是自己洞穿了那顆心。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驅散他的恐懼,他瘋狂地搖晃着源稚生,恐懼地尖叫着,屍傀儡們在他的身邊徘徊,煙視媚行眉目生春,她們當然不會覺得恐懼,她們早就死了。

被囚禁在軀殼深處的小小男孩哭泣起來,稚子和惡鬼的雙重表情在風間琉璃的臉上高速地切換。

他明白了,他並非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裡,而是被困在了源稚生的夢境裡。那座僅僅存在於記憶中的鹿取小鎮拘禁了他和哥哥的靈魂,這麼多年他沒能離開小鎮,源稚生也沒能離開。兄弟兩個人的噩夢如此地相似,夢貘將他們的意識貫通,也把兩個噩夢融合在了一起,源稚生走進了他的夢裡,他也走進了源稚生的夢裡。他在噩夢中一直徘徊在雨夜的鹿取小鎮上,等着哥哥回來,又渴望着向哥哥復仇,極端扭曲的情緒令他的性格分裂,兩個幾乎完全獨立的人格並存在一個身體裡。

而源稚生的噩夢反覆地發生在這個幽深的地下室裡,在這裡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從此再也沒能走出去。無論逃亡多少次,他仍舊會回到那間殺死弟弟的地下室裡,馱默地躺進浴缸裡,想象如果那天夜裡死的是自己。所以他那麼想離開日本,大家長的位置或者熏天的權勢對他都不重要,他短短的一生都生活在殺死弟弟的痛苦中。

現在輪到風間琉璃被困在這個噩夢裡了,他才意識到哥哥的噩夢有多可怕,遠比自己的噩夢還要令人悲傷。

這就是正義的代價麼?該是多麼堅強的靈魂,才能爲正義支付如此慘痛的代價?

這麼多年來風間琉璃一直生活在兩種人格之間,源稚女的人格渴望着和哥哥的重逢,風間琉璃的人格渴望着復仇,最後風間琉璃徹底地掌控了這具身體,將源稚女囚禁在心底最深處,完成了復仇。

可現在風間琉璃覺得自己壓不住心底的男孩了,男孩哭得那麼絕望,濃郁的血氣帶着徹骨的疼痛從心底升到喉頭,他大口地吐血,同時剋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終於贏了啊,贏到一無所有,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呼吸聲能讓他安心地睡去。這個惡鬼把臉貼在源稚生冰冷的臉上,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不要離開我啊……我再也不會不聽你的話……”喃喃地說,“哥哥”兩個字還是那麼溫順和輕柔。

突破了層層桎梏,源稚女的意識在這一刻轟然復甦,極惡之鬼風間琉璃強到能對抗八岐大蛇,卻在那個山中少年的痛哭聲中煙消雲散。

源稚女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仍舊坐在血泊中央,懷抱着冰涼的源稚生,大雨嘩嘩地下着,沖刷着鮮血去向紅井的深處。

夢貘在源稚女甦醒的瞬間被解除,風間琉璃逃不出的夢境,對於源稚女來說輕而易舉。

這是他簡單的本我,那個十七歲的山中少年,他沒有仇恨過什麼,所以噩夢困不住他。

源稚生還活着,但心臟已經近乎停止,在夢中他被殺死了,龍化後的身體依然健壯,但全身的體徵都在衰弱。他臉上覆蓋的骨骼裂開了,血紅色的淚水滑過堅硬蒼白的臉。這張本該再也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的臉上殘留着悲痛的表情,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悲傷。巨大的悲傷讓他的臉扭曲變形,連外骨骼都裂開了。

源稚女抱着哥哥哀哀地哭着,但他醒來得太晚了,源稚生的意識已經瀕臨崩潰,根本意識不到他在這裡,當然也不可能睜開眼來看他一眼。

他渴望了那麼多年和哥哥的見面,最終和哥哥見上面的卻是那個名叫風間琉璃的魔鬼。

燈光從天而降,彷彿舞臺上的聚光燈照亮了彼此擁抱的演員,同時柴可夫斯基的舞曲《天鵝湖》迴盪在紅井裡,大功率的擴音系統把這首舞曲播放得氣勢磅礴,似乎在爲這場兄弟之間的殘殺致哀。

升降平臺轟隆隆地下降,平臺周圍的led燈亮了起來,五彩的燈光把簡陋的工程設備裝飾得像是升降舞臺。那個閃光的舞臺上,隱約有人翩翩起舞,跳着《天鵝湖》中王子的舞步。

源稚女擡起頭來,茫然地看着這光怪陸離的一幕。

起舞的人穿着修身的燕尾服,搭配筆挺的西褲和鮮豔的亮紫色襯衫,白色的絲綢領結,黑白雙色的布洛克鞋。在led燈光的簇擁之下,他是那麼的英俊挺拔,簡直就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每個節拍他都踩準了,旋轉起來輕快活潑,即使是芭蕾舞巨星也會被這個老人的舞姿折服。他的舞步堪稱完美無缺,唯一的不足是,這支舞曲本該是哀傷的、絕望的,但他跳起來卻那麼得意洋洋,簡直有種喜不自勝的感覺。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舞者,在別人的鮮血面前顯得那麼欣喜若狂?

升降平臺降到了紅井的底部,老人翩翩地跳着舞,踩在血泊裡,輕盈地圍繞着源稚生和源稚女旋轉。那張源稚女無比熟悉的白色面具上,笑容越發地親切動人。

源稚女恐懼得幾乎尖叫起來,卻沒法發出聲音。王將,這個殺不死的幽靈,幾分鐘前剛剛被源稚生捏碎了頭顱,此刻卻衣冠楚楚地跳着舞回來了。

王將在源稚女的面前躬身行禮,就像是演員對着唯一的觀衆謝幕。

“真遺憾吶!這麼精彩的表演,最後貝有你一個人能夠欣賞到結局。”王將輕笑着對源稚女說,“不過你應該很榮幸纔對,因爲你是唯一一個能夠知曉這個秘密的人。”

他緩緩地摘下了面具,露出那張曾令整個日本黑道靜若寒蟬的臉。

“是你!是你!”源稚女驚叫,彷彿親眼見鬼。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長,被源稚生看作父親和老師的男人——橘政宗。他早該死在東京塔下的大火裡了,可他現在看起來那麼健康,簡直春風拂面。

橘政宗戴上面具,又脫下面具,再戴上面具,再脫下面具,這一刻他是白麪的惡鬼,下一刻他是位高權重的老人,兩張迥然不同的臉上都帶着笑,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橘政宗笑得洋洋自得。

他本該笑得更委婉一些,但他實在是太開心了,笑起來掩不住那口白牙,就像是開口的石榴。

“是你!是你!”源稚女不停地嘶吼。

橘政宗和王將的形象在源稚女的心中合爲一體,籠罩在這件事上的層層迷霧忽然散去,各種疑點都變得清晰起來。.

橘政宗和王將都掌握着源自黑天鵝港的基因技術,他們都豢養死侍,他們是黑天鵝港的僅剩的倖存者,只有他們能互相證明對方的身份,二十年來他們都在孜孜不倦地尋找神,只不過王將號稱是要復活神,而橘政宗號稱是要殺死神。橘政宗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長,而王將是猛鬼衆的領袖,表面上看起來他們是水火不容的,但他們的所作所爲卻高度地重合。

如果橘政宗和王將根本就是同一個人,那很多事情就都能解釋得通了。但這個假設太過驚悚了,橘政宗和王將的唯一區別,只是那張面具?

“很驚訝對不對?我喜歡你驚訝的表情!”橘政宗神采飛揚,“我聰明的孩子,我想你已經猜出了許多,但完整的真相還是隻能由我來爲你揭示,憑你們有限的智商永遠只能猜出一小部分。當然,我非常樂意花上幾分鐘給你解釋,因爲沒有人知道的成功實在太寂寞了。”他微笑着,搖頭晃腦,“雖然我很快就得忍受寂寞了,每一個坐在王座的生靈都是寂寞的,這是權力的副作用。”

源稚女抱着源稚生退向角落裡,在他的眼裡不戴面具的橘政宗比戴面具的王將要可怕得多,他笑得再怎麼燦爛,卻總是透着一股隨時會撲過來吃人的兇殘。

“沒錯,橘政宗和王將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一個戴着面具,一個沒戴面具而已。我是你的老師,也是你哥哥的老師,我指揮猛鬼衆,我也指揮蛇岐八家。你們太缺乏野心了,如果沒有我,你們再過一千年也別想找到神,是我教會你們彼此仇恨彼此戰爭,你們纔會不計一切代價去尋找神,因爲誰都不希望神落在對方手星。戰爭、仇恨和貪婪都是美好的東西,它們是世界發展的源動力。唯有在戰爭的面前,人類的聰明才智才能得到最大的發揮,所以說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戰爭史。這些道理對你來說也許太深奧了,我可憐的、愛演戲的年輕人。”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源稚女的聲音嘶啞。

“赫爾佐格,榮格·馮·赫爾佐格博士,曾是第三帝國科學院裡最年輕的科學家,也是黑天鵝港的唯一負責人。世界上最瞭解龍的人類,雖然血統上沒法跟你們這些怪物相比,但我像巨龍那樣思考。”橘政宗指了指自己的頭。

他從西裝內袋裡摸出銀色煙盒,從中抽出一根俄羅斯產的紙菸,在煙盒上慢悠悠地敲着,好讓菸絲更加緊實。僅僅是這麼幾個動作,他就從日本人重新變回了俄國人,讓人想起原蘇聯時代的功勳科學家走出圖書館,站在莫斯科的青空之下,神色淡然地點上一支菸,登上在寒風中噴着滾滾熱氣的伏爾加轎車。他在蘇聯待了太多年,德國給他造成的印記已經淡了,而俄羅斯的風格卻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裡。他一舉一動都像個俄國人,卻那麼精妙地僞裝成一個日本人。也許他纔是最好的戲子,比風間琉璃更出色的戲子。

現在稱他爲赫爾佐格博士更加恰當了。

赫爾佐格叼上煙,點燃了深吸一口:“這個故事要從我跟那個名叫鄭達列夫的男人相遇開始講起。那真是個謎一樣的男人啊,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欺騙我的男人,到今天我還會不時地想起他,真是懷念。”他解開幾粒襯衣鈕釦,露出左胸的傷痕,“雖然他向我的心臟開槍,差點要了我的命。幸運的是我的心臟位置偏右,他的子彈只是打穿了我的肺葉。”

“那是1991年,原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解體的那年,他從莫斯科來到黑天鵝港,提出和我共享世界的王座。”赫爾佐格的聲音裡透着十足的緬懷,“他說服了我,因爲他比我更瞭解龍族,他的野心也比我的更大。我只是想用基因技術製造攜帶龍族基因的超級士兵,而邦達列夫的目標是世界極東的海底,那裡沉睡着萬年的古城和白色龍王的遺骸。我不知道他從哪裡蒐集來那些情報的,但他是無與倫比的故事講述者,我被他講的故事給迷住了。我得糾正我剛纔的話,我不是世界上最瞭解龍的人類,邦達列夫少校纔是。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

“可你說過邦達列夫少校是你製造出來的混血種。”源稚女抱緊了正在死去的哥哥,儘管處在極度的驚恐中,他還是想知道這個陰謀背後到底藏着什麼。

“那是個謊言。這麼多年過去了,見證過那場大火的人都已經死了,我可以隨便編造謊言。我有兩個身份,橘政宗說的謊言會被王將側面證實,反過來橘政宗也將證實王將所說的話,所以你們深信不疑。”赫爾佐格輕描淡寫地說,“邦達列夫號稱自己是羅曼諾夫王朝的後裔,怛據我後來查證那是假的。他也不是克格勃的少校,你找到的那份克格勃檔案也是假的。克格勃當時共有22個局,但這22個局裡沒有人聽說過邦達列夫少校。他沒有過去,卻忽然出現在1991年的黑天鵝港,告訴我關於龍族的一切。他向我展示了從世界各地古蹟中搜集來的龍族情報,楔形文字、象形文字、黑魔法書、失傳的鍊金術經典,所有的資料都說明人類歷史之前曾有過那麼一個偉大的古代文明,龍是那個文明的主宰。

“反覆研究邦達列夫給我的資料,我越發地堅信那個文明的存在,我也同意他的計劃,想要登上世界的王座,就得繼承龍族的遺產。我們應該走通進化之路,成爲新的龍族,但想要達成那個目標我們先得復活神。龍族並未給人類留下進化之路,在那些龍的眼裡,人類只是奴隸而已,世界的主人憑什麼要把奴隸提升爲和自己一樣強大的存在呢?但那個龍族的叛逆白王,給我們留下了唯一的一線機會,那就是聖骸。要喚醒聖骸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那就是另一條古龍的生命,好在黑天鵝港裡恰好就有那麼一條古龍,邦達列夫說它沒有真正死去,它的繭位於遺骸內部。

“那個冬天蘇聯解體了,從莫斯科到西伯利亞,每個人都過得很喪亂。我們決定結束黑天鵝港的使命,把研究所搬到黑海附近去。我們謾計了那場毀滅黑天鵝港的大火,把一切證據都燒燬了,世界上最偉大的龍類研究基地在一夜之間化爲廢墟,無數珍貴的胚胎,從世界各地蒐集來的混血種孩子都死了。但我們帶走了真正的精華,包括我製造出來的最優秀的混血種譬如你和你哥哥,還有一些冷凍的胚胎,最核心的數據資料。”赫爾佐格幽幽地嘆了口氣,“但就在那天晚上,那個狐狸般的男人背叛了我,他在我的背後開槍,一個人帶着我畢生研究的精華登上了列寧號。”

“在真空炸彈爆炸的火焰中,我全身的皮膚都被燒燬,但西伯利亞的寒冷救了我,我被暴風雪掩埋,僥倖地活了下來。我一無所有,除了一套僞造的身份證件。那是我爲逃離黑天鵝港所做的準備,原本我以爲乘坐列寧號逃離的話那些僞造出來的證件沒用了,沒想到關鍵時刻它們可起了大作用。我挖出埋在港口附近的一批白金坩堝,那也是我爲逃亡所做的準備,我需要經費。賣掉那些白金坩堝之後,我有了錢,輾轉前往日本。那時我已經聽說列寧號沉沒在日本海域了,它根本沒有前往黑海,於是我知道邦達列夫已經提前開始了復活神的計劃。我不能讓他搶先成功,世界的王座是我的。在日本我整了容,把那張燒傷的臉變成了一張日本人的臉,這也方便我尋找邦達列夫。”

“但是日本那麼大,我該怎麼找邦達列夫呢?這難不住我,他把列寧號沉進了日本海,當然不會放任不管,他要始終對海溝中的高天原保持監控。以我的經驗來說,他最可能乘坐一艘攜帶聲納系統的小船,在出事的海域周邊遊蕩。所以我也弄了一艘可以單人駕駛的漁船,在出事海域周圍遊蕩。終於機會來了,我鎖定了一艘船,我想邦達列夫就藏在那條船土。但他的血統可能比我優秀得多,正面遭遇的話我未必能戰勝他。所以我隔着船用衝鋒槍掃射,把那條小船的船艙打成了蜂窩,然後才登船搜索。你猜怎麼樣?我在那艘船的船艙裡找到了一個死人,那個死人也長着一張日本人的臉。”

“我沒法肯定那是邦達列夫,但在場的一本黑皮本幫我確定了他的身份。在那個黑皮本里記載着復活神的全部程序,還有我的研究成果,邦達列夫想繼承我的遺產,他想把我變成他的食物,吃掉我他就壯大了。但結局是我吃掉了他,站在食物鏈最末端的人還是我。我接着研究邦達列夫的屍體,驚訝地發現他的背上都是文身,我這才意識到他爲什麼要整容成一個日本人,他要混進日本的黑幫中去,黑道中最古老的家族掌握着神的秘密。我還找到了一盤錄像帶,邦達列夫用錄像機記下了古龍胚胎在底艙中的孵化,還有它如何把一個又一個的人類變成怪物。”赫爾佐格微笑,“那傢伙真是太了不起了,我跟他沒法相比,他纔是真正的瘋子!”

“我找到了邦達列夫在東京的基地,那是一間很小很破舊的老式公寓房,一半被他改造成實驗室,實驗室裡儲存着他從列寧號底艙中得來的古龍胎血,實驗室裡還有進化藥的初步產品。我太高興了,他把所有工作都做好了,爲我登上世界的王座做好了鋪墊。這祥偉大的計劃怎麼能不進行到最後呢?我親愛的戰友邦達列夫,他未盡的工作就由我來完成!但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並不在那間公寓裡,你知道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是什麼嗎?”赫爾佐格盯着源稚女失神的眼睛,笑得那麼開心,“我最得意的產品就是你哥哥π,代號ω的你,還有你們的妹妹,作爲胚胎被冷藏保存的ξ。”

“繪梨衣……”源稚女嘶啞地說。

雖然沒有跟繪梨衣正面接觸過,但他心裡對繪梨衣極度厭惡。他覺得那就是哥哥找來代替自己的人,哥哥用那個女孩來填補自己的空缺,用寵愛那個女孩來緩解自己的負罪感。這讓他越發覺得孤苦。

源稚生也沒法解釋自己對繪梨衣的感情,繪梨衣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源稚女,但源稚生又怎麼會輕易地讓另一個人取代跟自己相依爲命那麼多年的弟弟?

還有繪梨衣對源稚生的依賴,這種依賴根本就是血緣造成的,她對絕大多數人都疏離而冷漠,但對源稚生的信任卻是毫無理由的。源稚生是她生活裡第二重要的人,第一重要的卻不是僞裝成她父親的橘政宗,而是某個錯誤地闖入她生活的慫貨。

原來他們都是同源的東西,繪梨衣……是他的妹妹!接二連三的衝擊讓源稚女的腦海裡一片空白。

“是啊是啊,繪梨衣,她是你們的親妹妹。你們這些怪物當然是親兄妹了,否則世界上怎麼會忽然冒出那麼多超級混血種?你們是怪物的一家,是不是很驚喜?不過用科學語言來說你們也不能算是三胞胎,基因上和你們同源的胚胎我製造了幾萬個,你們兩個算是發育得比較好的,所以我帶走了,其他的留在那場大火裡當作柴火了。”赫爾佐格無所謂地笑着,幾萬個生命的消亡對他來說不算什麼,“邦達列夫把你和π送到山中去撫養。你們是皇血的繼承人,雖然是實驗室裡製造出來的,但對蛇岐八家未說你們的價值非同尋常。

“邦達列夫去黑天鵝港,既是找古龍胚胎也是找你們,他把其他的產品都殺了,單單帶走了你們,因爲你們對他有用。藉助你們就能踏入日本黑道的最高層,蛇岐八家會因爲血統的緣故把你們捧上高位。想要復活神,單靠我或者邦達列夫的力量顯然不夠,我們需要宗派的力量支持我們。我完善了邦達列夫的計劃,我手裡有兩個皇,那我就把他們中的一個送給蛇岐八家,另一個送給猛鬼衆。這樣我就能同時動用這兩個組織的力量。而我自己當然也得有兩個身份,分別是你們兩個人的導師。

“無論是得到了你哥哥的蛇岐八家還是得到了你的猛鬼衆都欣喜若狂,覺得這是命運的恩賜,皇再度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被認爲是家族復興的徵兆。也是從那時開始,蛇岐八家和猛鬼衆的戰爭開啓了。人類就是這麼愚蠢,你想要驅使他們去戰爭,就告訴他們這是個偉大的時代,帶他們展望美好的未來,拿破崙是這麼做的,俾斯麥是這麼做的,希特勒也是這麼做的。”赫爾佐格優雅地攤攤手,“接下來的事情都順理成章了,就像軍備競賽那樣,蛇岐八家和猛鬼衆都把人力和錢投入到尋找神的工程中去,而我只需要在關鍵時刻推動一下就好了。我是皇的老師,你們的地位高,我的地位自然也高。我就是這樣同時把取方掌握在手裡,很巧妙是不是?歷史上卓越的謀略家都是這麼做的。不需要用什麼蠻力,如果你的手段足夠巧妙,那麼愚夫們都會來追隨你,還爲你唱讚歌。”

“是你!是你!”源稚女失控地尖叫,“因爲你哥哥纔不相信我!”

赫爾佐格聳聳肩:“是啊,我要把你們送往不同的組織,當然得在你們中間製造隔閡,你們相親相愛對我可不是什麼好事。不過這件事你們也不能都怨我,邦達列夫把你們兄弟藏得太好了,我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已經長到十三歲了,相依爲命地活着。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會從小就把你們分開,那樣對我的計劃更好,今天你們也不會這樣難過。哦,說句題外話,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那個酗酒的養父,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算是個過得去的好人了,在沒有人郵寄撫養費的十年裡,他還給了你們一口飽飯吃,給了你們一個地方睡。”

“如果這就讓你憤怒得失去控制了,那還有更值得憤怒的事情要不要聽?”赫爾佐格饒有興趣地觀察着徹底崩潰的源稚女。從黑天鵝港到東京,他一直都是這樣玩弄人心的魔鬼,就像很多年前他對那個小小的蕾娜塔表現出那麼多的愛意和溫情,最後卻毫不猶豫地把她留在火場裡,任她被燒死。因爲他就要離開冰天雪地的北極圈了,以後身邊會有很多花兒一樣的女孩,再不需要那個北極罌粟一樣的小姑娘來排遣寂寞。

赫爾佐格清了清嗓子:“其實你們兄弟是一模一樣的,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極惡之鬼。”

“你說什麼?你……你說什麼?”源稚女猛地擡起關來。

“我說你根本就不是什麼極惡之鬼,你的血統很穩定。你從來沒覺得奇怪麼?你跟其他的鬼完全不一樣,從不出現外觀上的變異,你殺人也不是出於嗜血的目的,而是像着了魔一樣。”赫爾佐格說得很慢,好讓源稚女一個字一個字地聽清這個慘痛的真相,“幾乎每個黑天鵝港的孩子都做過腦橋中斷手術,這種用於治療癲癇的手術經過我的改進,會製造出雙重人格。手術切斷了兩側半腦間的腦橋,做過那種手術的人會用兩個半腦分別思考,換句話說,兩個半腦中各藏着一個人格。通常來說,一邊儲存着高尚、正義和道德的人格,另一邊儲存着暴戾、自我和獸性的人格。切換人格的信號是一種特殊的梆子聲,我從中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學會了這種技術。我引出了你暴戾自我的人格,再對它進行催眠,於是在你哥哥看來,你就變成了瘋子和惡鬼。”

“他是個太正義的年輕人啊,雖然他很愛你,卻不得不殺你。”赫爾佐格打量着垂死的源稚生,笑容中帶着一絲嘲諷。

源稚女哇地一口血吐在源稚生胸前,渾身痛得抽搐起來。

“其實你哥哥自始至終都在我的控制中,倒是你差點跳出了我的控制。我沒想到你身體裡那個小男孩的人格會那麼頑強,竟然是風間琉璃的人格壓不下去的,甚至和風間琉璃的人格合作想要殺我。你給找製造了很大的麻煩,還有你那些來自卡塞爾學院的朋友們,他們幾乎毀了我的計劃。你炸燬了我設在源氏重工下面的養殖池,你的朋友們拿着槍在我的大廈裡橫衝直撞,像一隊瘋狂老鼠,他們竟然還拐走了我最珍貴的實驗品。所以我不得不設計東京塔的那場戲,在那場戲裡我殺死了自己的一個身份,打消了你哥哥對我的懷疑,也引爆了你們的決戰。看你們一邊淚流滿面一邊揮刀衝向對方,就像看一場好戲。”赫爾佐格大笑,“你們日本人真像傳說中的那麼蠢,直到今天還困在所謂的義理裡,卻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權與力是永恆的法則。”

他看了一眼腕錶:“時間差不多了,到了見證奇蹟的時刻,還能堅持幾分鐘麼?別急着死,你將有殊榮目睹世界上最偉大的進化,黃泉古道將在今日貫通,從人類到龍類的道路終究被我走通了。”

赫爾佐格猛地揭開升降平臺上的防雨布,順勢舞動那塊防雨布旋轉,就像魔術師大變活人似的。防雨布下是枕着長髮的女孩,她平躺在那裡,無神的眼睛默默地望向夜空中,溼透的塔夫綢白裙黏在她青春的身體上,曲線畢露,隱隱可見肌膚的色澤。

“雖然你們是那麼重要的棋子,可你們加起來都不如你們的妹妹有價值,跟ξ比起來,你和π都只不過是實驗的副產品而已!”這個看起來優雅深邃極有貴族風度的老人當着源稚女的面做了令人極其錯愕的事:他把繪梨衣抱了起來,狠狠地箍緊她纖細的腰肢,親吻女孩嬌嫩的嘴脣,用舌頭貪婪地舔着那張木然但美麗的臉。

其實細想就會明白這並不奇怪,在赫爾佐格的身上,所謂的貴族風度永遠都壓不住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食婪,他雖然已經很老了,卻對這個繁華的世界充滿了貪念。一個貪戀權勢的人往往也會貪戀美色,只不過爲了更大的目標他能忍。如今他已經不用僞裝了,再也無人能阻止他,那些被深深壓抑的貪婪都暴露出來。這個永遠穿着巫女服的女孩是他親手製造的,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長大,發育成熟,像是誘人的水果一樣,卻不能採摘。如今他即將登上王座,而這個女孩將被獻祭給這場偉大的進化,他決定不放過最後一個享受她青春美貌的機會。

貪婪的人對於一切都是貪婪的,尤其是貪婪的小人。

赫爾佐格把繪梨衣橫抱起來,走向裝着石英捕獲艙的箱子。他忽然呆住了,箱蓋被打開了,箱子裡空空如也。他這纔看見地下的石英捕獲艙碎片,珍貴的聖骸只剩下一截枯骨。

“你……你殺死了神?”赫爾佐格瞪大眼睛看着源稚女,滿臉的不可思議。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殺死神,怎麼會有人平白地放棄白王的遺產和世界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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