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很靠不住,就像一塊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盤。過去的事情就像是畫在沙地上的畫,時間流逝,沙被風吹走,記憶模煳,最後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分辨。
這其實是人的自我保護功能,試想你能記住過去的每個細節,永誌不忘,那麼一生裡最令你悲傷、疼痛、哀愁的畫面就會不斷地折磨你,伱總也不能從過去的壞狀態裡走出來。
可楚子航不想忘記,也不曾忘記那個雨夜。
邁巴赫劃破薄薄的雨幕,撞碎滴落的水珠,男人拔出如月的武士刀,背對着自己向那個神明衝鋒。濃腥的黑血緩慢地溢出,都暫時地懸停在空氣裡,彷彿濃墨漂浮在水中。
在那之後,沒有人記得他了,這個世界上,只有他還記得那個男人了。如果楚子航也忘記了,那個男人就像根本不曾存在過。
就像那個男人說的那樣——
【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件東西能證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自己。】
*
“混血種,死侍,龍”
楚子航呢喃着,男孩此刻的臉就像是被刷了層日本古典妝容般煞白,他儘管還站着,但任誰都能夠察覺到其搖搖欲墜的心。
不是誰都能夠一口氣把所有世界的真相接受下來的,又不是藤丸立香。
不過好在,楚子航也不算是沒有準備。
他還記得男人說過的每一句話。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樣,血統不一樣也不是多麼丟人的事,你爹我血統也跟人不一樣,沒有我遺傳你,你就很正常了。
——算了,先別說這個,以後有時間慢慢給你解釋……其實出國也蠻好的,但是記得不要申請一家叫卡塞爾的學院,那學院裡都是一羣瘋子。
卡塞爾。
“您是.卡塞爾的校長?”
楚子航急切得看着昂熱,心中不斷迴盪着那個名詞,震撼無比。
就在剛纔,在楚子航質問了立香和昂熱之後,兩人紛紛承認了自己的特殊,並且開始和楚子航科普起了所謂的混血種常識。
內容就和立香第一次和源稚生見面時說的那些差不多。
不過和當時內心平靜的立香,楚子航可謂是驚愕萬分。
驚訝的不是混血種那些常識,而是自己對面兩人的身份。
卡塞爾學院的院長?
他本來以爲自己抓到了兩隻同類,沒想到竟然是捅了怪物的老窩!
不過
這樣更好。
男孩眼中忽然凝聚出堅定的光,他向前一步開口道。
“怎麼樣才能加入你們?”
直白而堅定的話語就像是一柄直來直往的竹劍,自上而下劈頭蓋臉。楚子航學過劍道,從少年宮學起,愣是靠着天賦把自己練成了小劍豪,打遍少年宮無敵手。
他最喜歡的劍術叫“十三連閃”,以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角度連斬,逼迫敵人和自己對刀,看誰的力量先耗竭。
這不是動漫裡的絕招,只是質樸的刀術,連續揮斬的次數越多就越強,楚子航最多揮出過234連斬。
就和這個招數一樣,楚子航大多數時候也很直白,直白到昂熱懷疑他去公司企業面試會被面試官問“你爲什麼選擇我們公司”時會直接來一句“我想來”。
“噗。”老人看着男孩那認真的臉色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是嘲笑,昂熱不討厭楚子航這樣的人,因爲某種意義上來講他自己也是這般,畢竟強到他這個地步,說話唯唯諾諾或者刻意言辭含蓄都成了不必要的累贅。
而且他最近纔剛認識一個這樣的朋友。
“按照規範化流程——”昂熱和煦得解釋道。“我得告訴你,你需要等到了適應年齡後,通過卡塞爾學院的考覈,然後才能夠進入卡塞爾。”
楚子航聽到這就已經開始皺眉了,因爲按照他的印象,他的父親和自己說過的卡塞爾學院是一個大學。但楚子航也沒有太過於失望,純粹是因爲他知道昂熱還沒說完。
“但是——”
果然,轉折出現了。
白毛老頭頗爲愉悅得笑笑。
“凡事都有列外。”
“卡塞爾學院偶爾也會招收年齡不夠的學生,有的是被放到預科班進行學前教育,也有的會因爲太過於優秀而被提前錄取。”昂熱用手指了指自己旁邊的女孩。
“像立香就屬於這種。”
“.”
楚子航有些驚訝,是那種日常生活中突然看到哥斯拉的詫異,沒想到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同學竟然會是那麼優秀的.混血種。
而立香也沒丟份,她一撩頭髮,一副“沒錯正是在下”的洋洋得意表情,誠然接受着所有人傾佩的目光。
“那我.”
“你的血統等級我還沒有具體評定過,但想要達到立香那個等級還是太過於渺茫了。”
還未等楚子航說出自己的疑惑,昂熱就先一步說出了結論。沒有給男孩不必要的期望,說得斬釘截鐵。不過轉頭又颯爽得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改口道。
“但是我說的也只是硬性需求,太過於優秀不僅僅包括個人能力,【個人貢獻】也是很重要。”
“.貢獻?”
楚子航低聲重複着這個詞彙,心裡疑惑自己到底能有什麼東西拿出來給貢獻給自己父親口中的“瘋子學院”。
楚子航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長得好看這種優勢看藤丸立香和昂熱的顏值就知道了,大概率是混血種共性。
家庭階級,或者說錢財,自己也不過是沾了母親和後爸的光。
打籃球?自己剛被吊起來錘。
樂器,成績.一切世俗意義上的優秀在面前混血種的眼中都是那般渺小,楚子航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到底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
而就在那時,老人說出了答案。
“——你的父親。”
突然,閃電擊中了海洋,升騰而起形成迷霧,又化作無與倫比的熾熱氣流將楚子航席捲。
“楚子航,你的個人貢獻就在於這裡。”昂熱點了點楚子航的肩膀,沒有很用力,但男孩卻幾乎想要倒下。
“我們之間不需要遮遮掩掩的,你一個人揹負那些記憶長大了,我就不會再把你當作一個高中生來對待,而是我的同胞,我的同志。”
昂熱笑眯眯的,和善的就像是鄉間村落的你土地上,開着手扶拖拉機輕輕駛過的老農,但每一句話都彷彿錘子一般敲打在楚子航的內心。
老人開始講述那個故事,楚子航心臟也隨之一緊。
“2004年7月4日,0407號颱風蒲公英登入中國FJ省福州市,並在當日福州二環線上一條高速路引發了一場詭異的交通事故。”
心臟上像是紮根了一顆釘子,每一句話都會讓那顆釘子更深一步。
“事故當事人爲密黨執行局的精英專員,目前失蹤情況不明。而倖存者則在密黨的相關人員催眠下提及了當時的情況。”
耳鳴聲開始迴盪,但楚子航握緊拳頭用痛覺強行讓自己注意力集中,迫使自己將那段話聽到結尾。
也就是.
“他們在那個高速路上遇到了神明,而且是北歐神話的神王,奧丁。”
對話接近尾聲,昂熱氣勢緩和,眼神卻更爲炙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而我恰好是其中之一,他的名字叫楚天驕,是當晚失蹤的精英專員。”
“而那名活下來的受害人,則是他的兒子。”
楚子航雙目瞪得有些發紅,像是在哭,但更像是看着更遙遠的地方,自己的心裡,對那模糊卻可憎的回憶投以傾世的憤怒和驚濤駭浪般的……悲傷。
而昂熱沒有背叛他的期待。
人這一生有有很多個重要的轉折點,聽到很多想聽的話。
像是父母在看到孩子長大後會說“你長大了”。
暗戀多年的女同桌對自己說出“我也喜歡你”。
多年不聯繫的兄弟在酒桌後仍然扶着醉醺醺的自己,來一句“回去記得上號”。
人的一生有很多重要的時刻。
而對於楚子航來說——
在那個瞬間,老人說出來的話,是楚子航這輩子最想聽到的話語。
“我來中國只爲了辦一件事。”
“而我需要你,楚子航。”
“我需要你幫我們完善空缺的情報,需要你補足那天所發生的一切,需要你來幫我們一起來——”
昂熱的臉上洋溢着純粹的歡喜,彷彿看到了自己憎恨的仇人終於露出尾巴,而自己一隻手抓住那尾巴尖,另一隻手高高舉着電鋸,鏈鋸轉動聲勢震天。
“殺了那個狗雜種。”
看着老人的笑顏,楚子航下意識地點頭了。
“好。”
*
而在兩人三米遠的位置,立香撐着臉看自家校長忽悠年輕人,偶爾轉頭看看自己旁邊的路明非。
“明非,你不把那個布摘下來嗎?”女孩好奇的問,
“不”
男孩聲音沙啞,而且一臉平靜地閉上了眼睛,用擦汗的毛巾纏住自己上半張臉。
他背對幾人,雙手高舉,死死發力,青筋暴起,努力想要捂着耳朵。
“我什麼都不想看。”男孩青筋暴起,用盡全力抿着嘴,補充一句。
“也不想聽。”
“不你都在和我說話了根本就是聽了個一清二楚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