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
忙作一團的寢宮裡,劉太醫匆匆趕來,半跪在龍牀前,執起傅箏的皓腕,一番診脈後,臉色大變,又連接查看了她雙目鼻息,頓時驚惶道:“皇上,娘娘不行了,心跳就要停了!”
“什麼!”
葉跡舜握着傅箏的手,驟然一緊,不可置信的雙眸,死死的盯着劉太醫,“你說箏兒救不活了麼?”
劉太醫跪下,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脈相幾乎沒有了,心跳鼻息只有出,沒有進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啊!”
“不——”葉跡舜嘶喊着,手臂凌亂的揮舞着,“都給朕滾!滾哪!再宣太醫,快點宣太醫!”
這淒厲的吼聲,震盪着整個崇文殿,宮人們驚悚退出,劉太醫不敢走遠,此種情況下,皇上的心疾……
“箏兒……”葉跡舜俯身抱起傅箏,她臉色已白如紙,身軀寒冷如冰,氣息極弱的看向他,他不斷的搖頭,淚水滾落在她臉上,“朕不要你死,你死了朕怎麼辦?朕一直在等你,你不能死在朕的前面啊!”
傅箏用力的擡起手臂,纖手撫上他的臉龐,卻最終無力的滑落,嘴角綻出絕美的笑容,“皇上,永別了……記得,人生最難得的,便是捨得與放下,此生忘記我,你會很快樂……”
“箏兒,朕錯了,朕把你還給他,只要你活着,朕只要你活着……”葉跡舜肝腸寸斷,淚灑長河,卻阻不住深愛女人離開的步伐,傅箏笑望着他,長睫終是緩緩閉上,停止了最後的呼吸……
“箏兒——”
“箏兒——”
接連不斷的悲愴之鳴,穿透暗夜的天幕,聲震九霄……
“皇上!”
待劉太醫發覺不對,驚喊出聲時,葉跡舜已重重的從牀沿跌下,滾落了兩級玉階,昏死過去!
是誰說,愛是世上最毒的藥,一旦沾上,便如罌粟,美到極致,也殤到極致……
誰又可知,顛覆一生時光,蒹葭蒼蒼,只爲伊人,是愚,還是癡?
……
葉跡舜醒來時,已是子夜。
寢宮裡跪滿了人,白姝玉跪在牀邊,正握着他的手,他在癡楞了許久後,才緩緩側過眸去,身邊平躺着一個人,確切的說,是傅箏的——屍體。
她嘴角的血漬已被清理,宛如睡着了般,面容安祥平靜,葉跡舜丟開白姝玉,撐着爬起,將她抱的那麼緊,那麼緊……她寒涼的身體,冰凍着他的心,彷彿他的心也停止了跳動,跟着她一起死去,不,她不會死的,他還沒死,她怎能先走他一步?
“箏兒,不要嚇朕,朕知道,你在跟朕開玩笑,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對不對?箏兒,求求你睜開眼,哪怕只是一眼,你看看朕,好不好……”
近乎囈語的呢喃,一字一字擊打在所有人的心上,整個空氣裡,都流淌着悲傷的氣息,白姝玉淚流滿面……
“皇后,是怎麼遇刺的?刺客可有抓到?”彷彿一夜之間,流年已蒼老,歲月已將人腐蝕,再開口,葉跡舜已如風燭殘年的老人,似飽經風霜之後,從胸膛裡擠壓出來的話語,帶着讓人悲痛的嘶啞。
御林軍統領雙手呈上一枚令牌,低着頭答道:“啓稟皇上,這是在皇后娘娘出事的地方撿到的令牌,應該是刺客不小心掉落的,御林軍和大內侍衛追蹤到慈雲宮外時,丟失了刺客的蹤影,現正在全宮搜查。”
郎青接過令牌,遞給葉跡舜,他拿在手裡,翻看間,嘴角緩緩溢出了笑,“慈雲宮的令牌,是太后,太后一直就想殺箏兒,這回終於如願了……”
笑着,哭着,他反手一甩,將令牌拋了出去,仰頭閉目,一字一頓,嗓音深沉如海,“傳朕旨意,廢黜太后,貶至冷宮,朕與太后,從此斷絕母子情義!”
三更起,秋雨綿綿而下,如情人的眼淚,溫柔多情,又如流不盡的淚河,悲傷成災……
君不見,兩鬢突白霜如雪;君不聞,冷宮嘶嚎慘哭鳴。
唯有,忘川之上,愛恨兩重天,道不盡,今生悔,今生癡……
……
天亮,郎青奉命,帶了一隊人馬出皇城,至南疆軍大營面見葉跡翎,當傅箏猝死的消息,傳到葉跡翎耳中時,儘管他知道是假死,仍然驚恐害怕,亦在震驚葉跡舜竟在他預料之外,敢將這消息派人告訴他,還請他入宮接傅箏。
原本,他安排好了內應,按理葉跡舜會隱瞞消息,將傅箏偷偷安葬,而他的人便將傅箏偷出,用其它女人的屍體代替傅箏,以肖夜帶來的傅箏容貌的人皮面具矇混過關,誰知,葉跡舜竟不怕他衝冠一怒之下,率兵攻城,而來請他!
震驚之餘,樣子還要做足的,葉跡翎表現了怒氣和崩潰之後,帶了千餘人奔赴皇城,在崇文殿裡,看到了一夜之間,青絲變白髮,憔悴癡呆,一襲白衣的葉跡舜,鋪滿菊花的白布上,傅箏直挺挺的躺在上面,如真正死去一般,葉跡舜跪坐在她身邊,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看着她,很久的時間裡,連眼珠都不曾轉動過。
“阿箏!”
葉跡翎出聲,發自心底的悲愴,俯身將傅箏抱起,貼上她冰涼的臉,他心裡蔓延着無邊無際的惶恐,原來看着心愛之人死是這樣的生不如死,他一遍遍輕喃着,“阿箏,我是你夫君,是你遙哥哥,你別丟下我,別讓我一個人活着……”
這樣子的她,連他都會以爲,她是真的死了,真的離開他了,他禁不住真情流露,淚水迷濛,“阿箏,我帶你回家,回我們的家,蕭兒薔兒都在等孃親,我們走……”
從菊花叢中抱起她時,葉跡翎高大的身軀,重重的晃了晃,他走出一步,回頭,看向無動於衷的葉跡舜,那一夜白頭的悽楚,亦如一柄利劍,剖開了他的心,他含淚問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如今,你死心了麼?這就是你強要她的結果,因爲你根本保護不了她,你有那樣的母親,你爲你的母親愚孝,不分事非,一次又一次,都是因爲你,再沒有以後了,阿箏死了,她死了,我們夫妻天人永隔,你也滿意了吧!”
葉跡舜跪坐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口鮮紅的血,從口中噴出,灑濺在那方潔白的布上,如梅花映雪,點點奪目……
葉跡翎決然扭頭,橫抱着傅箏冰冷的身子,大步而出……
“箏兒,朕把你還給他了,他說的對,是朕害死了你,是朕……都是朕害死了你,朕該死,朕很快就來陪你了!”
葉跡舜的身軀,緩緩倒下,枕在白布上,貼着菊花瓣,他徐徐閉上眼,“箏兒,執念未泯,紅塵一丈,朕,只是個俗人……黃泉路上,你等等朕……”
……
城外軍帳中,傅箏被平放在牀上,葉蕭遂即激動的撲到跟前,“孃親!孃親!”
“肖夜,必須等七天七夜才能醒來嗎?她肯定能醒嗎?”葉跡翎不甚放心的問道。
“嗯,可以的。”肖夜點點頭,“我大周青谷鬼妻的神通,天下無人能敵,駙馬爺且等吧。”
葉跡翎嘆氣,自牀邊坐下,“如此除了等,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王爺!”
帳外,有軍中將領呼喚,葉跡翎步出,便被一干人圍住,皆焦急的問道:“王妃真的沒救了嗎?那狗皇帝情形如何?我們一舉攻進去,爲王妃報仇吧!”
葉跡翎蹙眉,暗自思忖,葉跡舜已經崩潰了,此時絕對是大好的機會,只是……
“王爺!”
正思索間,又是一聲呼喊,只見張毅從營地那頭奔過來,朝他拱手道:“太醫院的劉太醫獨自一人來求見主子,說是有極重要之事稟報主子!”
“哦?劉太醫?”葉跡翎一楞,對這位太醫,他自是熟悉不過,無數次被他宣到王府,是他最信任的一位太醫了,想了想,遂道:“快請!”
“是,主子!”
稍許,劉太醫被請進一處軍帳,葉跡翎踏進來,他緩緩下跪行禮,“下官見過恭親王!”
“劉太醫免禮!”
“謝王爺!”
撩袍坐下,葉跡翎開門見山的問道:“劉太醫求見本王,有何要事?”
“王爺,下官斗膽請問,王妃仙逝,王爺是否打算即刻攻打皇城,爲王妃報仇呢?”劉太醫擡頭,直言不諱的問道。
“此事,和劉太醫有何干系?”葉跡翎挑眉,沉重的臉上,遍佈陰霾。
劉太醫驀地急道:“王爺容稟!太后已被皇上廢黜,打入了冷宮,這段時日,太后精神已經有分裂的症狀,依下官來看,命不久矣!而皇上他……他早就患了心疾之症,此病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昨夜王妃仙逝,皇上差點兒就跟着去了,現在勉強撐着,卻也時日無多,下官來求見王爺,想求王爺罷手,與其趁着皇上心神俱亂之下,攻城奪位,死傷軍士無辜性命,不如且等等看,待皇上駕崩後,再行定奪,以免百姓受苦,也可保留皇上國君之尊嚴,給皇上留條最後的平靜之路,讓他安靜的去……王爺,下官求您了,王妃的死,令皇上已經生不如死了,求您暫且罷手吧!”
“你說什麼?皇上已患心疾七年?時日無多了?”葉跡翎從椅上豁然起身,眸光灼灼的問道。
劉太醫言語間,嗓音已哽咽,“是,此事說來話長,其實皇上心裡很苦很苦,七年前……”
送走劉太醫後,葉跡翎呆坐了很久,他萬沒有想到,這中間,還有這樣的曲折,原來他的皇兄葉跡舜,並沒有變成瘋子,也沒有泯滅人性的成爲昏君,只是因爲……
趁亂攻城的想法,自然取消了,葉跡翎日夜守着傅箏,等待着她的甦醒,軍中沒有發喪,引來無數士兵的疑惑,他笑着解釋,王妃會醒的,絕不會死的。
七日後,在無數人的期盼下,傅箏竟真的睜開了眼睛,夫妻團聚,母子團聚,感慨萬端,軍中沸騰,傅箏卻讓葉跡翎下令封鎖了此消息,讓外界依舊以爲,恭親王妃已死,生怕傳入葉跡舜的耳朵,她深刻的知道,被心愛之人所欺騙,會是怎樣的痛。
“阿箏,其實皇上早就患了絕症,他恐怕活不了多久了!”葉跡翎擁抱住傅箏的肩,在她耳邊輕聲道。
“什麼!”
傅箏一震,側眸凝視着葉跡翎,“告訴我,皇上他出了什麼事?”
“阿箏,你別急,劉太醫說,皇上他……”
……
一個月後。
“參見恭親王!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參見蕭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宮中來人,竟是文武百官,三公六卿,以丞相爲首,求見恭親王。三軍陣前,百官叩拜,謙恭禮全,神色凝重,喊聲悲愴。zVXC。
“丞相,這是……”葉跡翎錯愕,他大軍不撤,久扎城外,既不攻城也不逼迫,而葉跡舜更是平靜如常,未曾採取任何舉措,雙方如此對峙着,他在朝廷眼中,現還屬謀反犯上的逆賊,怎麼百官竟來拜他?且還稱他身旁的葉蕭爲蕭王爺?
丞相肅穆而道:“恭親王,皇上病危,今晨金殿上,頒下三道聖旨,臣等奉旨前來,向恭親王宣佈詔書,迎恭親王及長子蕭王爺入宮面聖!”
“什麼?皇上病危了?”葉跡翎一震,一步跨近,語氣竟顯急切,“皇上此時怎樣?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麼?”
丞相悲慼而道:“稟王爺,自皇后娘娘薨後,皇上已一月不朝,久居宮中,足不出戶,不召見任何臣工,朝政大事,亦皆交由臣等理之,至昨日,臣等接到宣詔時,才知皇上龍體違和,已久病在牀,太醫言稱,皇上大限即到,已無力迴天!”
聞言,葉跡翎深深的閉上了眼,心中的震慟,真實清晰,其實,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真的要皇兄死,除了那日破城時恨透外,後來探得傅箏無恙,並不曾受辱,他便沒有那麼恨不得要千刀萬剮於葉跡舜了,畢竟,年少時,他們一起走過那些年的歲月,是他心中極爲珍視的,可是如今,他不曾殺葉跡舜,那個人,卻真的要死了……
臨死前,葉跡舜如此做,是要解決他們之間的仇怨吧!
“請恭親王和蕭王爺跪下接旨!”丞相拿出明黃色的卷軸,展開說道。
此言一出,三軍激動,這一跪,便承認了葉跡舜爲大鄴皇帝,他們爲臣,歸順於葉跡舜,遂紛紛喊道:“王爺不可!我們絕不屈服,王爺才應爲大鄴天子!”
沒有人知道葉跡舜的聖旨內容是什麼,這無疑是一步險棋,好與壞各佔一半,葉跡翎凝思許久,諱深的眸中,涌動着不明的情緒,卻終是擡手,制止了三軍的騷動,撩袍屈腿跪下,並道:“蕭兒,你也跪下!”
“是,父王!”葉蕭乖順的跪在旁邊,低下了頭。
丞相欣慰的頷首,眸光落在聖旨上,悲痛的嗓音,迴響在三軍——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葉跡舜,年歲三十七,在位一十二年,今大限之至,憶及半生,聖諭罪已!朕御極以來,孜孜以求,期於上合天心,下安黎庶,攘外安內,國富民強,朕生母德賢太后,愧對尊稱,數年之間,待恭親王於不公,朕身爲人子,愚孝至今,屢不忍降罪於太后,致使朝綱動盪,恭親王兵圍皇城清君側,振朝綱,百姓遭受戰亂之苦,朕昏庸無爲,愧對百姓,愧疚於恭親王,是以,月前口諭,廢黜德賢太后所有尊位,貶爲罪民,遷至冷宮,爲君爲人子者,朕上不能弒殺親母,下不能平民恨,唯有如此,盡孝道依國法,容太后晚年於冷宮牢獄至死,了結一生。另朕之皇后傅箏,本爲恭親王妃,朕兄奪弟妻,致恭親王妃仙逝,朕罪誨於心,着即廢其皇后之尊位,追封爲凰後,願其涅磐鳳凰,來世可欲火重生,以贖朕之罪,欽此!”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查,恭親王葉跡翎非先帝之義子,乃爲先帝流落大週數年,皇室血統之親子,今朕准予其認祖歸宗,擇日太廟祭祖,載恭親王葉跡翎之名諱入葉姓皇族正統玉碟,其長子葉蕭冊封爲蕭親王,長女葉薔冊封爲永樂公主,其母蕭紅淚生前肅雍德茂,溫懿恭淑,有徽柔之質,柔明毓德,故追封爲貞靜太后,同入玉碟,擇日遷棺回京,安於帝陵,與先帝同葬!欽此!”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心疾之症,久治無愈,皇子皆年幼,無才繼承大統,朕綜觀諸皇室宗親子侄中,唯蕭親王葉蕭恭懋謙讓,少年英才,人品貴重,深宵朕躬,必能克承大統,依大鄴立儲祖制,着冊立爲皇太子!恭親王葉跡翎才智卓絕,果毅敢言,皇太子年方八歲,尚未成年,着冊立恭親王爲攝政王,朕駕崩之後,輔佐皇太子繼位君王,登上大寶,攝政王尊爲攝政太上皇,望諸位皇親貴胄盡爾等所能,輔佐朝政,以了朕之願!欽此!”
三道聖旨,宣讀完畢,天地一片靜默,太多的震憾,太多的感慨,皆無聲勝有聲。
“臣弟葉跡翎,謝主隆恩!”
“葉蕭謝主隆恩!”
久久的沉寂後,葉跡翎深深的叩首,葉蕭亦滿心複雜的叩頭。
“皇太子千歲千千歲!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三軍動容,全體下跪,誠心悅服,亦爲葉蕭名正言順的即將稱帝,葉跡翎執掌大鄴激動興奮不已!
雖然這個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葉跡舜能將天下,拱手送給葉跡翎父子,不論由於什麼原因,沒有將皇位傳給葉跡翎,反而傳給了葉蕭,但葉蕭能得此,亦是個不錯的解決兩軍對峙的策略!還有對傅箏的稱號,廢皇后,封凰後,罪已還人,對葉跡翎的奪妻之恨,總算是還予公正了!
“王爺,太子殿下,請馬上入宮面聖吧,皇上怕是撐不住了!”丞相將三道聖旨雙手呈上,面上現出憂慮。
“好,丞相稍等!”葉跡翎點點頭,收了聖旨,大步走向軍帳。
帳中,傅箏正焦急的等待着,她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又不敢貿然出去,見葉跡翎歸來,忙迎上去問道:“夫君,百官來此做什麼?”
“阿箏,你看看。”葉跡翎將聖旨打開,展在傅箏面前。
傅箏疑惑的看去,眸中滿是震驚,“皇上竟然……”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只覺心口處悶悶的,“夫君,那你接受了嗎?蕭兒爲君,你輔政,你願意嗎?”
如恭那蕭。“呵呵,我當然願意,這結果對我來說,再好不過,你知道的,爲君者,天下一後太不現實,而我的心思,你懂,江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如此,我便能和你相守不離,日後待蕭兒成年,我無政一身輕,不是有更多的時間陪你嗎?”葉跡翎微笑道。
傅箏點點頭,脣邊亦綻出笑容來,“夫君,我也不是他的皇后了,還是你的妻子,我好高興,他終於醒悟了!”
“阿箏,可惜他……他不行了,丞相來請我和蕭兒馬上入宮見他,該是最後一面了,你要不要去?”葉跡翎遲疑間,輕聲問道。
傅箏一震,心中鈍痛,嘴脣蠕動了許久,才發出聲音來,“最後一面,是真的麼?那我……我去看他!”
“好,那我們趕緊走。”葉跡翎神色凝重,眸中有着難言的複雜,如今葉跡舜垂死,他還有什麼可計較的?
……
崇文殿。
悲慼的空氣裡,浮動着隱忍壓抑的哭聲,龍牀前,跪滿了後宮妃嬪和皇子皇女,葉跡舜靜靜的躺着,一頭銀絲,散落在明黃色的褥子上,俊美的臉龐,蒼白的無一絲血色,連眼窩也深深的凹陷,脣瓣乾裂,一雙墨眸,無神的盯着前方牆壁,牆壁上掛着兩幅畫,一幅是當年傅箏親手所畫,送給他的壽辰之禮,另一幅是他親手繪製的,晨露園中,她婀娜而立,他於綠葉叢中,與她遙遙相望,回憶,霎時如洪,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
“皇上,攝政王和太子殿下到了!”丞相近前,含淚輕聲道。
葉跡舜眼皮動了一下,輕不可聞的吐出一個字,“宣。”
“是!”
跪着的人羣,讓開道來,葉跡翎一手牽着葉蕭,一手牽着低頭行走的傅箏,緩步上前,皆屈腿跪在了牀前,哽咽叩拜,“參見皇上!”
“皇弟,你……你來了!”葉跡舜吃力的扭過頭來,氣息虛弱的道:“朕……朕就知道你會來,會接旨的,朕……”說着,他緩緩擡臂。
“皇兄,臣弟來晚了!”葉跡翎擡眸,立刻握住他的手,眸中有水光浮動,“謝謝皇兄,你知道的,我並不想跟你決裂,只是逼不得已,忍無可忍罷了!”
葉跡舜眼皮輕眨,“朕知道,朕在死前能……能與你和平相見,朕知足了!皇弟,大鄴朕就交給你們父子了,朕相信,蕭兒會是個好……好皇帝的,朕欠你的,朕的母親欠你的,朕只能這樣還你,朕……朕最後拜託你,朕死後,拜託你善待朕的兒女,朕是個失敗的父皇,朕從來就不喜歡當皇帝,所以朕想讓他們過平凡的生活,還有朕的母親,她……就讓她如此淒涼的在冷宮裡終老吧!還有箏兒,朕……朕對不起她,朕……”
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葉跡舜已呼吸困難,嘴巴大張,似乎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皇兄!”
葉跡翎急喚一聲,語速飛快的道:“我答應,我都答應,皇兄你別激動啊!”
傅箏本在簾外,一驚之下,挑簾進來,撲在了葉跡舜跟前,忍不住的淚流滿面,“皇上,箏兒在,我還在,你看看我,是我,我還活着……”
渙散的眸子,在隱約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時,陡然有了光彩,葉跡舜眼珠轉動,凝視着眼前哭花的小臉,緩緩又擡手,想去碰觸她,卻在半空時停下,他蠕動着脣,喃喃的笑,“一定是朕太想箏兒了,出現幻聽和幻覺了……朕不能碰,她的影子會消失的……”
“不,皇上是我,我真的是箏兒,我沒有死,皇上,你摸摸我的臉,我真的還活着!”傅箏急切的抓住他枯瘦的大手,按着他的手撫上她的臉,“你感覺到了嗎?我是有溫度的,我沒有死,夫君他……他找神醫把我救活了!”
外面,從傅箏開口說第一個字時,便已全部驚悚,此時聽到,皆震驚的發不出音來!
葉跡舜的瞳孔,在渙散了許久後,才聚焦在一起,綻出喜悅的光芒,又似迴光返照,竟有了精神,“真的?你是箏兒,朕不是做夢吧……”
葉跡翎潤溼的眼瞼,滾落下了淚珠,側開了身子,和葉蕭跪在一起,讓傅箏坐在牀邊,將葉跡舜俯身抱在懷中,傅箏哭的斷腸,“皇上,你不要死,我們本是一家人,我不想你死啊!”
“箏兒,朕能像何修遠那樣,能死在你的懷裡,朕……朕於願已足,再沒有遺憾了,以後,你要開心快樂……別讓朕放心不下,朕……朕祝你們夫妻,白……白頭偕……偕老……”
最後一個字,幾乎沒有發出,只是蠕動着脣,葉跡舜撫在傅箏臉上的手,如凋零的落葉,緩緩滑落,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皇上!”
“皇上!”
傅箏淒厲的喊聲,撕碎了喉嚨,將懷中的他,深深的抱緊,緊至心口,痛的無法呼吸……
葉跡翎跌坐在地上,淚水模糊了視線……
殿內殿外,痛哭聲,淹沒了充斥着死亡氣息的宮殿,悲涼哀慼……
“不——”
白姝玉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踉蹌撲過來,親眼見到她愛了半生的男人,就這樣的離開了世界,她心神俱碎,“皇上,您不能丟下臣妾,您等等臣妾,臣妾不會讓您孤單的,臣妾這就來陪皇上……”
語落,在所有人未曾反應過來之時,白姝玉衝向了殿中紅色的樑柱,重重的撞了上去,然後砰然倒地,額頭上,血流如注……
這個情深不悔的女子,以殉情的方式,追尋她深愛的男子而去,天上人間,不離不棄……
……
出殯的那日,初冬的季節,天空竟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一片片,晶瑩的落在肩頭,落在青絲上,冰封了乾涸的心。
送葬的隊伍,從頭看不到尾。
傅箏黑衣黑髮,走在中央,長長睫毛,冰凍成霜,葉蕭攙扶着她,步履沉重,緊抿着脣。
葉跡翎作主,追封白姝玉爲皇后,與葉跡舜合葬。
帝陵不遠處的一棵榆樹下,一道身影,蕭索而立,佈滿滄桑的臉上,浮動着淡淡的悲傷。此去經年,重逢便是永別,命中註定的劫數,他無語黯然。
頎長的身子,在風雪中,僵硬如冰。
許久之後,葉羽寧轉身,悄然離去……
地宮的門,關閉的那一刻,有太監騎馬飛奔而來,“皇上生母罪民何妙芳,自冷宮中逃出,神志完全錯亂,衝上皇宮後山,自萬丈懸崖跌落,屍骨無存!”
葉跡翎深深的閉上了眼睛……
……
半個月後,葉蕭登基爲帝。
傅箏即被尊爲太后,與葉跡翎長住宮中,南疆的恭親王府,大舉遷至京城,葉薔入宮,全家團聚。
葉跡舜的兒女,同住皇宮,兩名皇子全部冊封爲王,其它妃嬪,按規矩搬出皇宮,移居行宮養老。
葉湘琳和何明暖回國奔喪,卻未趕得及,遂長跪陵前不起,哭昏在地。
斗轉星移,又到來年。
十月的天,香山紅葉似火,傅箏和葉跡翎執手相攜,漫步楓林中,葉跡翎笑言,“阿箏,你瞧,香山的紅葉,是不是紅的似火,能把人的心燃着了……”
“好紅,像人心,鮮紅如火。”傅箏莞爾,明眸亮如星辰。
七年後,葉蕭十六歲,葉跡翎交予他親政,卸下所有擔子,帶着傅箏重回大周,彼時,端妃身體依舊康健,頤養天年。
那一日,他們在歷經二十七年後,終於故地重遊,徜徉在了普羅寺的楓林中,傅箏如兒時一樣奔跑,歡快的喊着,“遙哥哥,你追我啊!”
“薔兒,跑慢些,別摔着了……”
一襲白衣的葉跡翎,俊顏在紅葉中,揚起幸福的笑容……
那一日,天很藍,雲很白,幸福的人兒,於忘川之上,生死相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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