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齊韻終是入了上書房, 成爲了朱氏王朝成立以來的第一位掌文誥的女尚宮。後宮的女人們沸騰了,因後宮的尚宮多爲已婚女子, 偶有豆蔻少女亦是以出衆的才華入選進宮,她們沒有傾城的容顏,唯有高潔的才情與氣度。

而齊韻卻是如此的與衆不同, 她不光有絕世的容顏,更有傲人的頭腦。她美豔又精明,氣勢逼人又果敢狠決。陳皇后與數位高位的皇妃開始感受到威脅,她們相約尋到了蔣太后, 要太后將齊韻喚至坤寧宮, 方便衆姐妹們探探底。

這一日,齊韻收到蔣太后口諭時, 有一瞬的愣怔,先皇帝在時,蔣太后與朱銓都是爹不疼娘不愛的貨, 對自己這種“後宮大紅人”從來都是能避則避, 面上帶笑, 心中上刀的來。如今自己進宮做了女官,還是前殿的女官,與她們有何干系, 能有什麼好見的?

不過,轉瞬她便明瞭了,定是朱銓的妃嬪們要見自己。

齊韻並不想攪入朱銓的後宮之爭,這些與她壓根半點關係都沒有, 她甚至不想與蔣太后有半點交集。那老太婆向來看不慣自己,自己與朱銓啥事沒有,幹嘛還要主動去看那老寡婦的臉色?於是,頭上包着彩絹的齊韻端了一碟果子,主動推開了朱銓的門。

“陛下……陛下待會兒可需要微臣做些什麼?”

“唔,努,那邊……司禮監剛送來的奏章,你給按輕重緩急先分分。”朱銓來不及擡頭,只低着頭猛寫。

齊韻轉頭,看見案邊累了半人高的一摞奏章。

“可是,陛下……坤寧宮傳來懿旨,太后娘娘想見臣……”

“哦,那你快去快回。”朱銓依舊不擡頭。

“……”

感受到身旁一直有人在蹭桌角,不說話也不走,朱銓終於擡起了頭。“怎的了?”

眼前是一雙無辜的黑黝黝的眼,“陛下……微臣害怕………”眼中盡是恐懼。

朱銓終於回過了神來,自己的母親爲何要見一名前殿小小的女官,肯定不是爲了敘舊。他定定地看着齊韻的剪水雙瞳,終於明白了齊韻的意思。“二妹妹若是不想去,朕便派王傳喜過去回話。”

眼前是齊韻微紅的雙頰與大舒一口氣的愜意,朱銓失笑,“二妹妹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陛下說的哪裡話,微臣可一直膽子都不大。”齊韻蹲下身,開始清理那半人高的奏章。

“是麼?可朕見二妹妹似乎與強佔你的仇敵相處的還不錯,可不就是個膽大的嘛。”

此言一出,齊韻的心禁不住漏跳了幾拍,蹲着的雙腿陡然發軟。朱銓派人監視過自己,見到了樑禛?“強佔”——可是樑禛得以摘脫自己的說辭?齊韻喉頭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她極力定了定心神,漫不經心地將奏章分作幾摞,一邊滿不在乎地說,“陛下您說笑,微臣也是出過家的人,前塵往事不堪回首,奴家如今只一心向皇上盡忠,消業。”

上首的朱銓有了一陣靜默,須臾,朱銓的聲音再度傳來,疼惜又愛憐,“二妹妹勿憂,安心呆在上書房,有朕照拂,你毋需理會你不想理會的人與事。二妹妹顛沛多年,身心俱疲,是朕不好,日後朕定不再提,二妹妹全心全意呆在朕身邊就好……”

朱銓派出王傳喜婉拒了蔣太后的口諭,這讓蔣太后與一干妃嬪們皆驚愕不已。這齊韻便是如此的好,這纔剛進宮,朱銓便爲了她違抗太后的懿旨。可這一干女人卻也無法指摘,齊韻負責前殿事宜,定然得以前殿爲先,決不可能像後宮的女官終日圍繞後宮轉悠。人家帝王有事,女文書不許離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

齊韻小心翼翼伺候着朱銓辦公,仔細應對朱銓與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她的禛郎被帝王送入了困局,她得小心應對,力爭爲他尋求一條出路纔好!

朱銓雖然霸道、狠辣,但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十分勤勉的帝王。他整日“加班”,從早忙到晚,比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莊漢子累多了。

他每日卯時便起,上朝後便回到上書房繼續與不同的臣工論戰。午間他會小憩半個時辰,下午如若有事,則繼續召見臣工,如若無事,他便自行讀書或攜自己的衛隊外出跑馬,晚間則批奏疏至深夜。

朱銓深諳養生之道,他重養息,淡女色。他每日會堅持跑馬或舞刀,三五日才抽時間壓縮白日裡的工作,夜間儘早回自己寢宮臨幸妃嬪。

齊韻很快便將朱銓的生活作息規律摸了個清楚,每日陪着他耗至深夜,着實有些吃力,唯有他回宮臨幸妃嬪時,齊韻只覺猶如過節。進宮以來,自己獨坐靜想已成奢念,她實在想念樑禛,思念,又擔憂,她怕樑禛萬一有個什麼意外,堅持不到自己替他尋得出路。

這一日,朱銓又在批閱奏疏,眼看已至戌時,他還沒有走的意思,齊韻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是第五日了,他應該在酉時便回後宮與自己的妃嬪用膳並歇在後宮的。今日遲遲不走,就算不再用膳,眼看也快沒時間再辦事了……

就在齊韻胡思亂想,瞅着更漏瞧個不停時,耳畔傳來男子低沉的調笑,“二妹妹一個勁瞅着更漏作甚?你若是乏了,我這兒便不用伺候了。”

齊韻愣怔,忍不住脫口而出,“陛下,微臣是在想,今日是第五日,陛下爲何還不回宮……”

朱銓原本溫和的臉瞬間變得怪異無比,他促狹地笑,“原來二妹妹與那司禮監的何興一般,還得給朕算着日子?”

齊韻猛然回魂,不由得窘迫不已,小臉漲的通紅,侷促無比。現在說什麼都多餘,只好垂着頭拼命揪着羅帕,不吭聲。

上書房內靜謐無比,齊韻低着頭,木納地立在火燭旁,愈發覺得尷尬,好在朱銓很快發聲了。

“朕最近公務繁忙,辛苦二妹妹了,二妹妹自去歇息吧,朕還要看一會。”

“不用……不用……陛下,微臣不必歇息,陛下晚膳進得少,微臣去給陛下尋點東西吃,可好?”齊韻覺得再呆在上書房自己就快要臊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還是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做比較好。

“妥,朕便等着了。”

齊韻跌跌撞撞奔出了上書房,冷氣襲來,臉上的炙燙方覺消散了些許。今日自己是怎麼了,看來最近休息不夠,腦子也當機了……她狠命捏捏自己的臉頰,往小廚房走去。

進得廚房,立馬就有僕婦迎了上來,“奴婢見過齊尚宮,尚宮大人可有何吩咐?”眼前的婆子臉笑成了一朵花。

“咳……陛下餓了,廚房可有甚好東西?”

“有有有!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御膳豆黃、芝麻卷、金糕……”僕婦一把掀開文火溫着的大鍋,露出內裡層疊壘障的碗盞,便開始報菜名。

齊韻細細看去,因溫熱時間過長,香蔥變了色,花生粒明顯發了脹。挑起一塊合意餅一咬,原本應該酥脆的外皮變成了綿軟的饢……

齊韻秀眉緊蹙,皇帝終日吃的便是這些?怨不得朱銓這麼大個子也吃不了多少,真真不好吃,若是自己,一口也不想吃!其實,吃食變了口感實在怨不得後廚,皇帝終日勞碌,用膳時間不定,後廚便只能將做好的吃食熱在鍋裡,時間一長自然就會串味、變味。

齊韻皺着眉頭翻了半晌也沒尋見什麼自己看得過眼的吃食,躑躅間瞥見紗櫥中有一籃碼得整整齊齊,白白胖胖的餛飩。

齊韻雙眼發亮,伸手便要去取,卻被那僕婦眼明手快給攔下了,她滿臉訕笑,不住的哈腰。

“尚宮大人贖罪,這餛飩,乃奴婢適才給自個兒包的,沒用額外的食材!是就着御廚沒用完的碎雞肉、豬肉包了這幾十只餛飩。奴婢今晚值夜,便要在此歇息,此處離咱後廚太遠,奴婢想着,就着那些不要的肉碎包些餛飩,明早也省得天寒地凍的跑老遠去後廚尋吃的……”

齊韻明瞭,原來這是婢僕們吃的,儘管如此,這現包的餛飩明顯好過鍋裡的御膳,齊韻想了想,擡手扶起兀自哈腰不止的僕婦,和悅了神色,衝她微笑,“不知這位嬤嬤能否將這些餛飩借予本官,再勞煩你替本官煮上一碗?”

僕婦聞言,受寵若驚,愈發恭謙起來,只擔心食材會否過於粗糙,壞了皇帝的肚子。在齊韻多次拍胸脯保證說不會有問題後,僕婦終於煮了一大碗餛飩。在齊韻的指揮下,又被迫額外加了點青菜葉與宮裡下人吃的幹蝦皮,一碗香噴噴的餛飩便大功告成了。

齊韻甚是滿意,她隨朱成翊南逃時,朱成翊最愛吃加有幹蝦皮的餛飩,皇家不會吃這種沒肉的空蝦殼,卻不知加入此種空殼的湯汁,美味勝過肥厚蝦肉許多。

齊韻興沖沖地用托盤端着餛飩回到了上書房,甫一進門,朱銓便擡起了頭,“嗬!什麼東西,好香!”

“陛下快來嚐嚐!微臣替你煮的餛飩,可好吃了!”齊韻奔得正興奮,適才的尷尬也因這尋吃食的插曲煙消雲散。

齊韻興致勃勃地將朱銓拉至春榻坐好,擺好碗盞,替朱銓夾了一個餛飩放入小碟中,擺到了朱銓面前,“快嚐嚐!”齊韻的小臉因着興奮,白裡透着粉,雙眼亮晶晶如璨星。

她定定地望着朱銓,眼中滿是希冀,朱銓不由地看癡了去,也不知道動筷。

“噢,應該微臣替皇上試吃!”齊韻見朱銓不動,猛然想起帝王用膳得有人試吃,因自己在上書房,王傳喜便被朱銓給攆了出去,如今這試吃的工作必定得自己來做了。

因碗盞都在朱銓面前,齊韻隔得遠,只得抄起袖子,露出一截潔白如玉藕的小手臂,一把抓起朱銓面前的箸,再從餛飩碗裡撈起一隻肥滾滾的餛飩就放到了自己口邊。自己跟前沒有碗,齊韻暗暗叫苦,又不能搶了朱銓的碗……

早知道如此麻煩,就該多拿幾隻碗筷了……

齊韻張大嘴,一口將整個餛飩包進了口中。餛飩才起鍋不久,內裡滾燙,齊韻包着肥滾滾又滾燙的大餛飩,咬又咬不斷,吞又吞不下,吐也吐不得。抓耳撓腮,跳腳了半天,終於將那熾燙的大餛飩給嚥了下去!

待齊韻飽含熱淚,轉動被漲燙得青筋暴起的脖頸看向朱銓,就要張口喚他可以開動了。齊韻看見朱銓極力忍笑的臉,眼中滿是柔情與寵溺……

齊韻猛然閉緊了嘴,低下頭,扭動手中的玉箸,只覺尷尬再度將自己包圍。

“朕沒箸,你預備讓朕直接用嘴在碗裡啃麼?”耳畔響起朱銓低沉的聲音,愉悅又溫柔。

齊韻猛然回神,擡起頭,舉起手中的玉箸就要遞給朱銓,突地想起自己適才用這雙箸吃過一個餛飩——自己實在不會伺候人,箸居然只有一雙……

齊韻尷尬,就要轉身再去小廚房拿箸,被朱銓一把捉住。

“不用了!朕就用你手上這雙。”手中的唯一一雙玉箸被朱銓奪走。

“可……可是……微臣適才試吃時用過了……”嘴裡火辣辣的痛,還沒緩過勁來,齊韻滿含熱淚望着正用自己吃過的玉箸夾餛飩的朱銓。

“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