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與姬

晴初依然住在被錦衣衛把守的攬春院,除了不能出門,其餘與以往差不離。因她並非罪犯,在樑禛的口中她便只是一名線人,最多算一名證人,還是自來水性質的。錦衣衛沒有理由也沒有興趣從老鴇手上強奪一名已經被利用完畢的青樓女子,錦衣衛如今守着院子,也只是爲了預備日後不時之需,錦衣衛盤桓在開封城這段時間,錦衣衛均有可能隨時來攬春院取證。

晴初年方十四,曲唱的好,聲音婉轉悠揚,舞也跳得出衆,她跳的胡舞,熱辣奔放,連胡姬見了也會心跳加速。她雖還是個清倌人,卻已然成爲了攬春院的熱門頭牌,每日裡忙着趕場,以至於老鴇親自出手限制她趕場的次數。晴初是個“好姑娘”,不能早早的就被工作折磨得失了顏色。

她清倌人的身份,越發激起了普羅男人出重金購買她“梳攏權”(初次)的慾望,這導致老鴇也在有意無意的押後她梳攏的日子,不尋個大闊佬都對不住晴初如此的高人氣啊!

可如今,楊老鴇卻陷入了深深的煩惱中,自那日錦衣衛查封攬春院後,不知爲何,大當家便親筆手書與她,三日內青龍會將派人潛入攬春院,取走晴初的命,讓她做好善後事宜。

因到如今,錦衣衛還在管制着攬春院,終日有人看着院子,除了後廚做飯的,不許人進出,她已經許多天沒有營業了。現在連門都不能出,想在晴初丟命前找個闊佬狠賺一筆都不可能了,可惜她嬌養了十年的“上好極品”啊!把晴初當眼珠子似的藏着,這次虧本大發了!

陸離負責執行清查青龍會在開封城產業一事,這幾日忙的腳不點地。開封是青龍會的老巢,青龍會在開封城的產業多到令人咂舌,這讓樑禛非常滿意,這也是最近一段時間唯一讓樑禛欣慰的事了。

錦衣衛數日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扼住了青龍會不少堂口,這要歸功於晴初。初時只當她是一名被王鏘稍予青眼的小歌姬,對王鏘與朱成翊的事也知之甚少,未曾想到她在青龍會各堂的人氣如此之高,她整日裡跑場子,對青龍會各堂口情況簡直如數家珍,越審訊,驚喜越甚,果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靠着晴初,錦衣衛已然查封了青龍會好幾處堂口,逾二十家鋪子!

不過陸離也深知,錦衣衛握住青龍會越多產業,晴初便越危險。這兩日,已經有來自不同地方的壓力開始施往開封府尹頭上了。開封府尹陳克禮不止一次找到自己,苦口婆心的勸他,做事要留人一線,勿要讓開封連今年的稅貢都交不出了。

府尹大人說,開封城被錦衣衛擾得快要停擺了,青龍會本就是當地大幫會,延時逾百年了,與青龍會做生意是開封商戶的每日必修課。錦衣衛應該努力尋找有誰沒有與青龍會做生意,效率一定高過現在這樣……

“待得陳千戶替錦衣衛租下宅子做公幹場所,再考慮將晴初拿去錦衣衛宅子住的事罷,待在攬春院確實有點危險。”陸離在心裡胡亂的想着。

陸離腳步匆匆來到攬春院,見院子守衛一切正常,安下心來,輕車熟路便往晴初的房間走去。

剛到晴初的房門口,楊老鴇甩着袖帕攔住了他,“大人這趟差使挑的好,整日裡往我家姑娘房門裡鑽。可憐我藏了十餘年的好肉,白白就被你們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狗給叼走了!我女兒尚未開-苞,我很想知道,我還有機會替我女兒收到梳攏禮金麼?”

陸離愣了一下,合着這隻老豬狗向自己要錢來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錦衣衛替肅王爺辦案,問一名歌姬的話,居然還得交錢!他懶得與楊老鴇糾纏,一掌推開楊老鴇,“起開!耽誤錦衣衛辦案,官家可是會治罪的,你最好拎清楚。”

他一把推開晴初的門,又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朝向楊老鴇,“我問證人話,你休要來敲門!”言罷進了屋,啪的一聲關上房門,復又自內上了鎖。楊老鴇氣的渾身發抖,指着房門半天說不出話來,又氣哼哼地離開。

晴初坐在窗邊春榻上繡着一方手帕,見陸離進門,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走上前來道了個福,“晴初見過大人。”禮畢便引陸離坐至茶桌旁,殷勤的端茶倒水。

她喜歡陸離到她房間來,陸離長得人高馬大,功夫也不錯的樣子,給她強烈的安全感。她原本不大拿的準自己說出的話對王鏘的青龍會會帶來多大的影響,但自從她幫助王鏘接待朱成翊,卻換來青龍會對自己的瘋狂刺殺後,她便熱切的依賴上了身邊這名大個子。陸離跟她說什麼她都願意積極予以配合,而且陸離安排了專門的護衛保護她,也讓她覺得陸離是值得信任的,跟着陸離比跟着王鏘明顯對自己的生命安全更爲有益。

“過兩日,錦衣衛便會搬至新租的宅子公幹,離此地更遠了,屆時我會向頭兒申請,看能否將你帶去錦衣衛所居住,也方便我保護你安全。”陸離喝了一口茶,說道。

晴初的雙眼明顯閃了閃,很快又黯淡下去,“大人體恤,晴初自是感激萬分,但媽媽定是不允的,媽媽說,月底便……便是給奴梳頭的日子……”

陸離啞然,青龍會遭此大劫,晴初功不可沒,青龍會定會派人來劫殺晴初。錦衣衛事務繁多,不可能投入太多人力於攬春院,再加上樑禛利用完即扔的態度,壓根沒將晴初的安全放在眼裡,自己如果不能把晴初帶在身邊,這姑娘能否活到月底都難說。

在樑大人眼裡,女人除了那姓齊的算人,其他的都是物罷……陸離想起向樑禛提及自己想親自保護晴初幾日時的情狀,樑禛鳳眼一挑,“你是本官的人還是那歌姬的人?本官被青龍會劫殺的可能性比那女子大多了,爲何不見你擔心?那女子只是個線人,我們得了她的線索就行,幹嘛還要操心那許多?如今她使命已了,我派出一隊人,依舊保護她安全已然仁至義盡,再者,如若青龍會出手拿她,咱們正好順藤摸瓜,指不定還能鑿出青龍會老巢,豈不更妙!近日事多,你不能溜號,來來來,來看看我分配給你的任務……”

陸離擡眼看向面前的小佳人,她僅在腦後梳個圓髻,插一根鑲寶鳳蝶鎏金銀簪,身穿胭脂色滾邊對襟長褙子,粉黛未施,卻依然眉如新月,目如秋水,如鄰家小妹般俏皮嬌憨,又如出水芙蓉般清雅出塵。她盈盈雙目含羞帶怯的望着自己,裡面充滿期待,也充滿信任。

陸離頓覺羞愧難當,當初自己隨口應下她要保她周全,以換取她的知無不言時,是多麼的齷齪與市儈。她只有十四歲,她出於畏懼被迫與自己帶路,在她遇險時,恰巧讓自己展示了一把英雄氣概,這個心性單純的姑娘便如迷途小鹿般對自己投以了全部的信任。自己爲獲情報,抱着她年紀小,又是青樓女子,不玩她玩誰的心態,胡亂給她承諾,她卻當真了,義無反顧的跳下自己爲她挖下的斷魂坑。如今自己果真要丟下她了麼?讓她被虎狼吞噬……

陸離突覺心煩意亂,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後悔過自己的武斷與幼稚,在這雙清澈如呦呦小鹿般的剪水雙瞳前,他的決斷與冷酷好似怕生的孩童,早已不知躲去了何處。他想轉身便走,自己又覺不忍,他想利用她,自己卻被纏裹進了泥潭……

“你住此地不安全,今晚,你莫要關窗,我亥時便來。”陸離糾結了半晌,終於決定半夜自己偷偷過來呆幾個時辰,也算減輕一下自己的心理負擔。自己跟部下打個招呼,半夜自己過來守晴初,有事便來攬春院尋,無事便在樑禛面前替自己遮掩一二。

爲這清查青龍會產業一事,就算樑禛開拔去追逃犯,自己也一定會在開封盤桓一段時日的。在呆開封這段時間裡,自己盡力照顧晴初罷,也算盡了當初對她的承諾,就算自己走後晴初發生了什麼,也不能算自己失約了。這樣決定後,陸離覺得心下略安,此舉甚好,既沒有耽誤樑禛的事,也履了自己的約。

聽聞陸離半夜要來,晴初甚喜,臉上都泛起了紅暈,陸大人果然是靠譜的,錦衣衛把守院門還嫌不足,他還要親自來貼身保護。她紅着臉,點點頭,嗯了一聲,突然想起了什麼,她示意陸離稍候,轉身便進了內室。

待她出來,手上多了一條玉樑寶鈿蹀躞帶,“奴月前跑場子,結識了羅三爺堂口的革飾匠二東子,他能做得一手好革飾。前幾日,奴瞧見大人腰帶磨損,也沒見更換,便偷偷差了後廚的黃大郎出院採買時捎了些玉石和寶鈿,交予二東子,託他給做了條蹀躞帶,只說是做給王三郎的……”

晴初似是想到好笑處,以袖掩面,“那二東子得了尺寸便讓黃大郎來回,說三公子可沒如此壯碩,可得要改短些。奴趕忙制止了他,只說,是給王三郎冬日穿襖袍時用的……大人快些來看看,可能入您眼?”

晴初託着蹀躞帶,示意陸離來細瞧,美目盈盈,似有流光溢動。陸離心中波浪滔天,內疚、汗顏、惶恐又夾雜了絲絲喜悅、甜蜜……

這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受,“晴初姑娘費心了,咱整日裡打打殺殺,再精緻的東西也給糟蹋了,豈不可惜……”

晴初抿嘴一笑,索性彎下腰,將蹀躞帶送至陸離眼前。整條帶鞓由水牛皮製成,皮面油光水滑,帶銙爲九枚白玉表框,框內以五彩寶鈿嵌製出花卉圖案,輔以忍冬形蝶蹬帶飾和玉帶扣。玉石溫潤盈秀,整條革帶處理工藝精湛,煞是好看!陸離微赧,收下這條精緻的蹀躞帶後,只覺重達千斤,沉甸甸的壓的心都痛起來……

是夜,戌時纔到,晴初便早早的差了自己的兩個丫鬟回房休息了。也不讓人伺候,自己收拾妥帖了,便往白日裡外間特意備好的軟榻上鋪置好新曬的被褥,又從體己錢袋裡拿了幾個碎銀子,向後廚買了些瓜果點心,點了燭火,坐在桌邊一邊繡起了荷包,一邊支着耳朵聽窗外的動靜。

果然,亥時才過,晴初便聽得窗戶咔嚓一聲響,擡眼看時,便見陸離立在窗邊。身着玄色勁裝,腰間便是自己白日裡送的蹀躞帶,上掛繡春刀、火石袋等物。暖暖的燭火印上他棱角分明的面龐,讓他的面容也變的溫柔起來,陸離衝晴初笑了笑,深眉高鼻在他臉上投下濃濃的陰影,使他的目光愈發深邃……

晴初興奮的迎了上去,心跳的厲害,她甚至有了種與情郎私會的感覺……

她低下頭,滿面通紅,好容易控制了自己的心跳,她糯糯的喚道,“大人先用些果子罷……”邊說邊給陸離倒了一盞茶,“爲防媽媽知曉,奴不敢要酒,大人只能將就用些茶了……”說話間,將手中的茶盞向陸離遞了過去。

陸離也覺得氣氛有點微妙,整個人都有點熱……也不看晴初,伸手便來接茶盞,茶盞太小,他的手太大,他倏然觸到晴初的手指,溫潤、柔膩的觸感讓他的心像吊在半空中悠悠然然晃了起來……他咕咚咕咚將茶灌入口中,晴初來不及給他再添,他自己已經又灌了兩盞茶水入肚。

晴初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了聲,“每次見大人,大人都很渴,大人果真愛茶……”

陸離擡眼看見她的笑靨,婉風流轉,姱容修態,不由愣神一瞬,“姑娘莫笑,我等粗人,只會牛飲,哪懂飲茶,日後姑娘不用備茶,涼水都行……”話音未落,晴初早已忍俊不禁,“哎唷!哎唷”喚着,笑癱在了桌上……

……

陸離躺在軟榻上,雙眼瞪得溜圓數着屋頂的房樑,鼻尖縈繞着絲絲幽香,耳畔傳來少女甜膩平緩的呼吸,餘光掃過裡間,裡面便是那如茶花般清香的少女……

那黑洞洞的房門內似乎長出了一雙無形的柔荑,撫在他心上,讓他酥麻無力,心神不寧。睡在這裡真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陸離在心裡自言自語,翻過了身開始細數窗櫺上的格子……

寂靜的夜裡,無風無鳴,他久經考驗的耳朵自動過濾了夜間的蟲鳴鳥叫,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不應屬於這樣一個夜晚的聲音。軟底鞋踩過枯葉的聲音,房頂琉璃瓦上衣衫摩擦的聲音……

陸離數了數,來者不多,只有四人,他慢慢抽出枕邊的繡春刀,左手摸向腰間的流星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