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樑禛倒提着刀閉目端坐於牀頭的小几上, 極力壓下心頭噴涌的怒火。

初時見面涌出的幾欲催淚的激動逐漸轉爲疑惑,再變爲滔天的怒火幾欲將他焚滅, 好端端的臥房挖個密道做甚?

他想起山洞內的三岔路,那最後一條路通向何處簡直不敢去想。他不知是否應該慶幸只看見齊韻一人獨臥,不然手中這把刀怕是不能再受自己控制了。

天色漸亮, 萬物漸醒,整個東苑卻依舊沉睡不醒,小院的婢女們似乎都睡死了過去,四處靜悄悄的, 彷彿連鳥兒也忘記了起牀覓食。齊韻睜開眼, 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她將頭使勁往柔軟的錦被中鑽了鑽, 牀頭似乎有人,擡眼一瞟,似乎是翠兒。

“翠兒, 我要喝水。”

牀頭人影絲毫不動, 亦無任何迴應。

“翠兒——你當柱子呢?”

依舊靜謐。

“翠兒!你當自己是馬, 站着打盹兒呢——!”

齊韻刷的一聲拉開牀幔就朝牀頭喊去,卻又嘎然禁聲。樑禛嘴角含笑,眸色沉沉, 正端坐牀頭。

“小的向姑娘請安,姑娘昨晚睡得可好?小的伺候姑娘晨起……”說完還諂媚兮兮地打了個千兒。

齊韻愣怔,半晌後好似突然回過了神,一頭撲進樑禛的懷裡, 聲音顫抖,“禛郎……你是來接我的麼……”

“可不是麼,我等你許久不見你返轉,只好我自己來尋了……傻姑娘可要隨我回去?”樑禛的聲音低沉又極盡溫柔。

“禛郎可有怨我?”

“……怎的?如若我怨你,你便不隨我走了?”樑禛挑眉,眼中有戲謔。

齊韻摟緊他的脖子,眼中有淚,笑眯眯看進他的眼睛,“我自是要同你回去的……我怕你怨我,得先想想怎樣討好你……”

樑禛心中莫名一鬆,鼻子酸楚,只覺自己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經此離別經年,再見面時依然此種自然又美好的氣氛,讓二人之間似乎更多了幾分體諒。七盤關上的怨恨早已隨風飄逝,剪不斷理還亂的思念與愁腸百結的牽掛縈繞心頭多年,今日見面齊韻給出的第一句話便讓樑禛有了歷經磨難終成正果之感,她終究還是自己的啊……

該來的總會來,該談的還得談,一番你儂我儂後,樑禛再次提及要帶齊韻離開濯莊。

“對了,禛郎是怎麼尋到我房間的?”齊韻睜大眼睛湊到樑禛眼前。

樑禛心中一個咯噔,不就是從你閨房櫃子後鑽出來的麼……

可他不能這樣說,這是他心中的痛,他寧願裝作不知道此事依舊與她如往常般山盟海誓。“……咳……我迷翻了你的下人們,自窗戶爬進來的……”

齊韻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如此多房間,樑禛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房間並翻窗進了屋,我的禛郎果真不同凡響!她激動地抱緊樑禛,滿臉的幸福與崇拜,“我的禛郎果然厲害!比那老撾人,擺夷人強了可不是一點半點!”

“怎地?擺夷人也來騷擾過這裡?”樑禛驚異,那思罕對朱成翊一副視若己出的模樣,真的很難想象以往居然還與朱成翊有過對立的時候。

齊韻止住了話頭,再高興也不能拿朱成翊的安危開玩笑,她斂了笑,整理了一番腦中的思緒,還是想再與樑禛確認一番,她擡起頭認真地看向樑禛的眼,“禛郎,我同你走,你便放過翊哥兒了罷?”

樑禛心中苦澀泛起,此次自己將一衆部下阻開,單槍匹馬勇闖巨石陣,也是因爲考慮到齊韻對朱成翊的一貫態度,不想齊韻爲難,自己一人出馬避免人多嘴雜節外生枝之故。如若此番順利將齊韻帶走,那麼這事便就此揭過,朱成翊三個字他決不再提,甚至可以爲他朱成翊作掩,朱成翊便永生留在這荒蠻南地即可。

就他本人來說,巴不得立時將朱成翊大卸八塊!雖然自己早已做好睜隻眼閉隻眼的準備,但齊韻親自再一次替朱成翊求情依舊重重的打擊到了樑禛,尤其是在自己發現了朱成翊的密道後。樑禛的彆扭勁又犯了,他赤紅着眼盯着齊韻。

“你從來都只考慮他,不考慮我!你可以爲他而放棄我,那你可以爲我而放棄他麼?”

齊韻怔然,她想不通這有什麼好比的,朱成翊現在的處境完全無法與樑禛相提並論,也不知樑禛爲何非要與一個落入井底,境況悲慘的人比較。她可以爲朱成翊的生命放棄樑禛,但她同樣可以爲樑禛的生命放棄朱成翊,可關鍵是目前也沒什麼能威脅到樑禛的生命,而朱成翊的生命卻是切切實實地被捏在樑禛手中。

她吞了一口唾沫,仔細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說辭,“禛郎,我可以爲你放棄我自己的生命,可是翊哥兒……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你可以當作可憐他……”

樑禛心中怒火熊熊,他不想自己與齊韻溫情脈脈的重逢被人擾亂,他擡手止住了齊韻的話,“韻兒乖,莫要再談與你我無關之人,那個人,你日後都勿要再提,禛自會妥善處理好的,定然不會讓你爲難,你且相信我一次吧!”

他輕輕捉起齊韻的手,“你收拾好東西,咱們便離開這裡。”

他沒有同齊韻說怎樣離開濯莊,齊韻只當他會帶自己原路返回,再說樑禛是單槍匹馬來的濯莊,就算想對朱成翊做點什麼也不可能。更何況,樑禛拋下可用的逾萬雄兵不用,悄悄潛入濯莊,便很能說明他的態度了,自己趁這次他來與他一同離開,似乎也是再合適不過了。齊韻心中歡喜,見樑禛只顧低頭想事情,似乎有心事,便不再問,低頭只顧收拾自己的行李。

“這莊子也忒大了,我進來這莊子頗費了些時辰,韻兒可知這莊子是否還有出莊的捷徑,或者……密道?”樑禛喝着茶,衝忙碌不停的齊韻不經意地問道。

“哪有什麼密道,我自個兒坐馬車出莊子也得要小半個時辰呢,更何況你了。”齊韻嘴角含笑,笑眼彎彎,“咱要是用走,沒一個時辰怕是出不去的。”

樑禛拿眼仔細盯着兀自忙碌的齊韻,見她神態自若,溫柔如常,與自己的相處也同七盤關離別之前一無二致。或許,密道之事她並不知情?

朱成翊那小兒一直對韻兒心懷不軌,挖這密道完全符合他那猥瑣陰暗的本性!樑禛晃晃頭,他一直避免去想朱成翊與齊韻的相處之道,只要齊韻一心對自己便已足夠。如今看來齊韻對自己倒是一如既往,自己再糾結她怎麼看待朱成翊完全就是自尋煩惱!他不再去想朱成翊,只斂迴心神,開始認真思考如何將齊韻帶出濯莊。

辰時已過,婢女翠兒與嫣紅終於來到了齊韻房門前,眼看自家主子已經自己拾掇好了,這兩位婢女伏在地上一個勁直磕頭。齊韻自是知曉東苑的婢僕們皆着了樑禛的道才起得如此之晚,反倒溫言寬慰起她們來,讓她們送來些膳食後早早出了自己的房自去幹活,只留了自己一人在屋中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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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人都出去了,齊韻進得裡屋,將藏身於大方角櫃中的樑禛放了出來,“禛郎可有被憋壞?”她滿眼擔憂地望着樑禛青黑的眼瞼,“禛郎累了這幾日,都憔悴了許多,快去牀上歇息一會罷。”

樑禛極力忽視自己藏身的這面大方角櫃,不去想昨夜自己是如何開啓了大方角櫃後的機關,進得房間的。

他默默點點頭,任由齊韻將自己安置到了那張紫檀雕花大牀上,自己也確實困頓需要休息。待齊韻替他蓋好被褥後,他深深嗅嗅被褥上的女兒香,笑眯眯道,“韻兒,晚些時候,你帶幾個婢子,套一輛馬車尋個託辭將我帶去巨石陣,咱們趁夜色出莊……”

齊韻頷首,只當他之前也是自巨石陣進來的,“好,禛郎且歇息,晚膳過後,咱便出發。”

不知睡了多久,樑禛醒了,他是被外間的說話聲吵醒的,他聽見一位婢子畢恭畢敬地邀請齊韻去朱成翊的院子用晚膳,齊韻尋了個託辭拒絕了。不多時又來了個小廝再次邀請齊韻,樑禛還在裡間睡覺呢,齊韻自是不能走。

小廝訕訕離去後,齊韻想到,以往自己都是與朱成翊一道用的膳,今日拒絕了他兩次邀請,晚上朱成翊怕是會親自過來。便喚來婢女翠兒,讓她將廚房爲自己做的西湖醋魚撿了兩條送去朱成翊的院子,順便給朱成翊帶話,今日自己有些不舒服,想早點休息便不去陪他用膳了。

齊韻說話辦事灑脫的很,沒有半分對朱成翊的留戀,這讓樑禛頗爲受用。躺在牀上望着牆邊的大方角櫃,樑禛恨得牙癢癢,一想到朱成翊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便會順着這條密道來對自己的女人上下其手,他就只想立馬提刀沿着那密道衝過去取下那無恥小兒的項上人頭!他輾轉反側,再也無法入睡,索性坐起來等着齊韻給自己送晚飯。

晚膳剛撤,齊韻便喚來翠兒與嫣紅,讓她們陪自己去往莊子前門,“這幾日月信來時肚子有些不適,你們二人隨我去莊子外挖些當歸回來……”

“不多時便要天黑了,姑娘既然不適,何不在家休息,我與嫣紅去替你採回便是。”翠兒一臉討好。

“今日在屋內窩太久,也想出去走走,咱坐馬車出去,也累不着。”齊韻一個揮手,“你們去準備馬車罷,備好了叫我。”

馬車備好,停在了院門口,翠兒被齊韻攆去了馬車前的馬上,留了嫣紅一人與自己同行,因着只去一下前門,隨行十名護衛。車隊正要開動,嫣紅只覺腰間一硬物頂上,耳畔傳來男子粗嘎的聲音,“勿要說話,否則便殺了你。”

嫣紅驚愕,轉頭看見一勁裝男子低沉的眉眼,男子很高,蜷縮在馬車一角,佔去車內一大塊空間,緊緊擠着自家姑娘齊韻。奇怪的是齊韻似乎並不害怕,反倒嘴角含笑,嗔笑着對那刺客說話。

“幹嘛嚇唬人,好好說話你不會麼?”轉頭還笑眯眯地對嫣紅低語道,“嫣紅莫怕,這位公子是來帶我回家的,我怕翊哥兒又攔我,便只能悄悄地走了。委屈紅兒你得配合我們一下了,我們到了門口的石陣,你便陪我往石陣走,待出了陣,自會放你回去。”

看着齊韻自然又放鬆的任由一名陌生男子擠着自己,顯見得二人熟悉之極。嫣紅只覺腦子趕不上節奏,這是自家姑娘綁架了自家丫鬟做人質,只爲與另一個男人私奔的意思麼?

她只能長大了嘴,木然地衝自家姑娘點點頭,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唄,遇上這個渾身散發修羅氣場的男人,自己就算喊,不也是沒用的麼?

車隊前行,不出意料地,在一道花牆外遇上了周波。

“姑娘去哪兒?可是需要屬下做什麼?”周波對着馬車拱手。

“我們去莊子前門挖點草藥,姑娘悶了一整日,想隨我們走走。”馬車外的翠兒接過了周波的問話。

齊韻掀起馬車一角,露出自己明媚的笑臉,“小將軍去哪兒?我只去莊子前門溜達溜達,挖點草藥吃吃。”

周波關心道,“姑娘可是身子有什麼不妥?不妨告訴屬下,屬下好問問大公子……”

“不礙事,只是調理調理……”

周波還想說什麼,被翠兒不客氣地打斷,“周大人莫要再問了,咱們姑娘家的事,幹嘛同你說那麼清楚?你是姑娘的嬤嬤還是奶媽?”

周波被懟得尷尬,對上翠兒倒豎的眉,“不說便不說唄,只是太陽快要落山了,翠兒務必帶你家姑娘早些回房。”

齊韻微笑,“小將軍且放心罷,我去不了多久的。”

周波再度一揖,牽着馬率部立在路旁,恭恭敬敬地等着齊韻一行人馬通過。齊韻頷首,示意車隊前行,一行人大搖大擺便往濯莊前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