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世有戲文唱孤生
“他活下來,真不容易”那個人現在月光底下,原本陰佞的聲音此刻聽起來非常的平緩,裡面還夾雜着一些緬懷,悲傷,還有濃濃的孤獨。
“這個南淮就是……”阿蠻感覺到,這個人,會不會就是當年那個突然失蹤的南淮??
“我的名字”那個人忽然褪去了一身的驕傲,然後側頭嘴角帶着苦澀的笑意和阿蠻說道。
“沒想到當今薄命門的主人,竟然是雲渙山莊的人”阿蠻手裡依舊拿着畫卷感嘆道。
“我不是雲渙山莊的人”那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彷彿話裡帶着疼痛一般,他說罷就順勢坐到了後面的一個落有細微灰塵的椅子上面,他的半邊側臉和身體輝映在月光裡面,另外一部分,呈現在永無止境的灰暗裡面。
“當初生下來的時候,我就不是雲渙山莊的人了”南淮嘆了口氣孤獨的說道。
聽罷南淮的話,阿蠻的老毛病又犯了,完全忘記了剛剛是誰差點兩次把自己掐死,然後語氣中也有些難過的和南淮說道“沒有孃親,沒有爹管,這種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阿蠻雖然是秉承着陳二爺的“抓軟肋套近乎”的原則,但是她也說出了自己內心的一些話。
“當年我生下來,剋死了母親,成爲了人人眼中的衆矢之的……”也許是心中多年壓抑的悲痛有了出口,也許是遇見了一個和自己幾乎消失至空白的過去有了重疊的人,也許是阿蠻是註定的快要死的人,也許是孤獨到了一定程度自己的內心使然,南淮自顧自的說起了關於自己的故事。
當年他這個棺材子一落地,就是整個雲渙山莊唯恐避之不及的人,父親因爲母親的死而悲痛欲絕,將一切的痛苦都轉化成了怨恨和憤怒,一股腦的全部傾注到了當時人世不知的南淮身上,大袖一揮,就將南淮“流放”到了後山的橘子林給隔離了起來。
從此,誰人口中都不許再提他的母親和他,這是他父親親口下的命令。
來到後山的橘子林,素日裡除了送飯和定時來整理東西的侍女,陪伴南淮住在那漂亮精緻的庭院裡面的,就只有一個奶孃,那個奶孃瞎了一隻左眼,外人都叫她常瞎子,只有南淮叫她常姨。
南淮等於是常姨一手養大的,常姨精通詩詞歌賦,聽說年輕的時候還是名動一方的佳人,後來嫁了一個將軍,戰亂中,她被一箭刺穿眼睛假死了,然後就失散了。
後來被南大當家的遇見,安置在了雲渙山莊,她自此瞎了一隻眼睛,失去了容貌和年華的她,被指使來到了這裡。
她對南淮極好,可能是因爲南淮非常的聰明漂亮,所以沒有了自己孩子的常姨就將其視爲己出疼愛有加。
可能是南淮命裡註定是克母的人,南淮快三四歲的時候,常姨去雲渙山莊拿布匹,回來的路上,因爲雨天路滑,跌落了懸崖。
常姨這個女人,少年時名動四方享萬千讚美,嫁人後因戰亂與君失散容貌盡毀,自己的孩子也沒有陪在自己身邊,最後死於不慎跌落,她這一生,高低起伏顛沛流離,也是一個悲劇。
後來南淮就沒了夜夜帶他睡覺的人,雖然他懂事的早,但他終究是一個孩子,那些平日裡送飯來打掃房間洗衣服的人從來不作停留,整棟宅子,只有他一個人,他夜夜驚恐不得入睡。
後來他長大一點了,習慣這裡的孤獨了,他每日無人與他說話,他就看天,坐在院子裡面,坐在花壇上面,看晴天陰天雨天,看四季變換的天。
他就那樣孤獨着,想着常姨,和常姨和他說過並且畫給他看的他的孃親,他想着常姨所說的外面的世界,他想着常姨告訴過他,他的母親,最愛這一片橘子林。
這樣的日子也沒有持續多久,也就是幾年後,他大概六歲左右的時候,那個時候的他因爲營養不良非常的瘦小,看起來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那是一個秋天,橘子熟了時候,他捧着橘子坐在庭院裡面如往常一樣看天打盹,就是這個時候,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扭曲了南淮的生命。
他就是薄命門上一任的主人,那個嗜血成性的禍桑。
他聽聞這裡橘子不錯,就任意妄爲的來到這裡準備嘗一嘗,沒想到這裡還有這麼精緻的小院落,正當禍桑誇讚着誰人這麼閒雲野鶴過着這悠然南山的生活的時候,他看到了南淮。
禍桑當時就沒有移開他的眼睛。
那個時候的南淮,一身青布長衫,頭髮已經綰成了成人的頂冠,手裡捧着一個橘子,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彷彿全世界都與他無關。
他的眼底是最澄澈的孤獨和平靜,彷彿從來被塵世喧囂所沾染,那種初生時的靈動與天然,還有他周身清冷脫俗的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讓禍桑覺得,這個孩子簡直就是神遺忘在人間的瑰寶。
那個時候的禍桑特別喜歡聽戲,他覺得南淮這種與生俱來的氣質,如果是戲子,那簡直就能把戲文唱活了。
站在牆頭的禍桑就問“你叫什麼”。
那個時候的南淮心中還是有一點點好奇這個人,所以也就回答了他“南淮”。
聽罷南淮會說話,而且聲音好聽底子不錯,禍桑二話沒說就將南淮給擄走了。
半路上看到了禍桑的人,禍桑二話沒說全部給殺了。
南淮當時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瞳孔都快渙散了。
他從生下來就一直生活在他的那一方天地裡面,他沒見過外人,也沒見過死人。
但是,常姨告訴過他,生命,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
南淮不知道把自己帶走的這個人到底是什麼人,打的到底是什麼算盤,但是南淮當時不敢問,他心裡感覺,如果自己不聽禍桑的話,下場,也是一個字,死。
南淮第一次來到薄命門,他就完全看傻了,他被如此高大複雜的建築給震驚了,他以爲這裡是神居住的地方。
可是,後來,在他見證了成堆的死人和看到血流成河的場面之後,他知道,這裡,是修羅場。
他被禍桑交給了一個戲子師傅,開始了學戲,他的年紀其實已經六歲多了,不比三四歲,所以吊嗓子什麼的,沒少吃苦。
他的那個師傅又不是一個好人,他的師傅原本是宮廷裡的戲曲官人,後來被禍桑搶來唱了半年,如今來了一個徒弟,那個戲曲官人所有的怨氣和恐懼都轉換成了“嚴格”的教導,下落到了南淮的身上。
那個時候的南淮,沒了舊日裡的鬆散時光,換來的,是無休止的責罰和訓練。
每日清晨開始,直到掌燈結束,禍桑爲了讓他身體稍微健康一點還給了他教導武功的師傅,從那之後,他日日累的幾近虛脫。
他在薄命門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帶有狠毒情緒的戲曲師傅,和一個鐵面的武功師傅。
他十歲的時候,就顯露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賦,戲曲師傅見他青出於藍,怕禍桑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有了南淮之後就把自己殺了,所以各種偷懶重複,而武功師傅見他是個習武奇才,反而更加的看中,不禁傾囊相授,還讓他進修了許多快要絕跡江湖的武功。
白日裡他習武唱戲,夜晚,他就睡在這高閣裡面。
孤獨一人,空無半點喧囂。
禍桑當時就是看中了南淮身上的那種氣質,所以纔將南淮帶了回來的,爲了保持南淮的那種氣質,他被關在這個院子裡面唱戲練武,除了那兩個師傅和一個伺候他起居的聾啞人,他從來沒有見過別的人。
夜晚讓他睡在這裡,也是爲了保持南淮身上那種與世隔絕的孤獨。
寒夜裡,南淮還是一個小孩子,睡在這種地方,幾乎讓他崩潰。
睡不着的夜晚,他就在牆上面畫起自己以前的生活,他覺得那個時候的自己雖然迷茫難過,但是比現在這種壓迫鞭打要好很多了。
漸漸長大,南淮和聾啞人能簡單的溝通了,他要來了紙張和毛筆,焦慮的睡不着的夜,他就畫出自己腦海裡面自己孃親的樣子。
南淮說道這裡的時候,阿蠻忽然尷尬的僵直了後背,她實在沒有想到,這個畫裡面的女人,竟然是南淮的母親。
怪不得他們兩個長的有些相像呢。
南淮只記得常姨畫過給他看的一張臉,所以他所有的畫像裡面,都是臉最爲精緻,其它的都是陪襯。
這座高閣的夜晚是沒有燈火的,他畫出那幅他母親點燃燈火的畫像,就是在幻想,如果那個時候,他的母親可以給他點燃一燈燭火就好了。
他還期盼着他的母親可以和他說話,和他一起並肩走在花壇邊的小路上面……
他全部畫了下來,以供自己,自欺欺人。
這樣長久的孤僻隔離和南淮小時候的那種感覺不同,南淮小時候那是一種迷茫,一種無所事事的閒靜生活,而現在不同,現在這種應該怎麼說,是一種,囚徒般的感覺。
從早上起牀開始,教自己唱戲的那個師傅就是千萬種的百般刁難,一點不和他的心意他就抽起他的那根竹竿就是鞭打,那個鐵面的師傅也是從來不知道讓他休息,只知道給他各種的武功招式和心法,萬一哪天他沒有將進度和熟練度達到那個鐵面所預料的一樣,那麼那個鐵面師傅對他懲罰也是毫不留情,像三九寒天光着膀子澆冰水這一類的不會留下傷痕的肉體懲罰,他幾乎嚐遍了。
春夏秋冬又轉換過了幾個輪迴,南淮的心裡,幾乎已經崩壞扭曲了。
有一次他給禍桑唱戲,唱的是《遊園驚夢之三殺霍婆》,南淮唱戲唱的非常好,他婉轉的嗓音和曼妙的身段還有那傾國傾城的容顏,讓他穿上戲服之描了花鈿之後非常的明豔動人,再加上他唱戲的時候總是把自己代入進去,那種自然的動作還有感情的拿捏,讓禍桑讚不絕口。
這《遊園驚夢之三殺霍婆》是一出女人戲,說的是霍婆婆有一個癡傻兒子,娶了四房姑娘,禍害了這四個貌美如花的姑娘這還不夠,又看上了一個名叫喬兮的姑娘,這個姑娘和一個書生有婚約,無奈那個霍婆家有錢有勢,連官府對霍家都置若罔聞的裝瞎子,那個喬兮家貧,父母不得已就將她賣進了霍府,那個霍婆爲了總絕後患,胡亂給那個書生捏了偷盜的罪名塞錢給官府把那個書生給抓了去,偷偷在牢獄裡面處死了。
那個姑娘傷心欲絕,開始了刺殺霍婆的行動。
南淮演到二殺霍婆的時候,忽然腦袋靈光一閃,他爲什麼不把禍桑給刺殺了??
這麼多年的非人生活,讓南
淮幾乎喪失了所有一切的慾望,但是不知這次爲何,他唱到這裡就有了自己的思想,如今這種行屍走肉爲人玩弄的生活他要到幾時??若是哪天禍桑看不慣自己,自己是不是也要如那些無辜的人一樣,被放血挖心抽去筋骨然後秘製成丹藥??
有了這個念頭之後,南淮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的制定起了一場刺殺的計劃。
教授自己武功的師傅爲了讓自己顯得名師出高徒,一向都是各種傾囊相授,所以南淮的武功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了,他自從有了那念頭之後更加勤學苦練,累到吐血他心裡都開心。
這顆帶着殺意的種子在南淮的心裡生根發芽,然後長成了參天大樹,南淮的性格是屬於那種非常縝密而且懂得部署的那種,所以平日裡從來不關心自己身處的這個地方的南淮開始格外的留意人和事。
那是一個夜晚,月光很好,禍桑又要聽戲,南淮特意說要排一出自己編的戲,穿上戲服之後對着鏡子說道“成王敗寇在此一舉”。
那場戲是《無常夜哭》,整個戲樓的燈火都被熄滅,只留戲臺上的幽幽燭火,南淮爲了這場戲可以說是費盡心機,幾乎設想了所有意外的應對方案,所以他這場刺殺,才能一擊得手。
燈火明明暗暗,輕功非常好的南淮四處穿梭,營造出來的鬼怪氣氛讓禍桑很是滿意,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戲,所以聽的非常入神。
南淮趁他不注意已經在穿梭各處的時候佈下了鋒利的特殊蠶絲,明明暗暗的燭火下看不出來任何異樣,南淮唱到“這濁氏難容我清白身,故此來尋無恙歸途”的時候,一個非常靈巧的轉身繞到了南淮的身後,然後手中鋒利的彎月刀以肉眼都看不清的速度一下子割掉了禍桑的頭顱。
就在南淮抽出翻準備駕到禍桑脖子前面的時候,內功深厚的禍桑已經有了察覺,不過他剛剛想動就被錯綜複雜的蠶絲阻擋了速度,南淮這才能得手。
他癱軟的地上,大口的喘氣,額頭上的汗水透過胭脂滲透出來,如同大雨滂沱一般。
那一夜,清冷的月光格外的漂亮,照射在全是胭脂粉末的南淮臉上,讓他如同無常般虛無縹緲。
他深知整個薄命門的人不會放過他,所以他要賭一把,來一場先下手爲強。
他洗去一臉的彩妝,卸去一頭的花鈿,然後穿着一半黑一半白的戲服提着禍桑的頭顱就走了出去。
衆人見狀,幾乎全部嚇傻了,好在薄命門的等級制度非常的簡單,一個門主,剩下的全是臣,南淮趁其不備毫不手軟的殺了戲子師傅和鐵面師傅,然後放話,順我血昌逆我者亡。
整個薄命門對南淮的存在一直都是諱莫如深,所以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到底實力如何,只知道他殺了他們薄命門的主人,還有和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能殺了禍桑的絕對不是普通人,而且看南淮如此殺伐果斷心狠手辣,整個薄命門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被收入到了南淮的手底下。
收服了薄命門以後,南淮就換上了如同禍桑一般的一身紅衣,然後鎖上了那間有些高閣的小院落,偶爾才進去看看,回想起以前那種幾乎是暗無天日的時光。
他常常會站在廣闊的高臺上面想,如果當時自己選擇了逆來順受,那麼自己現在會如何??
是塗脂抹粉的在唱戲還是已經成了一縷亡魂??
他舉起自己的手,輕輕的笑着。
好在自己選擇的屠殺。
摒棄小時候的一切,換來了如今近乎神經的自己。
不算虧本吧。
畢竟,他活着。
“如今,能活下來,能安然無恙的活到這個年紀,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了”南淮略帶點苦澀的聲音破碎在這個囚禁過他的高閣裡面,那聲音裡面好像還有些慶幸,不過阿蠻還沒有來得及細聽,就消散在了空氣裡。
“你就沒想過要回到雲渙山莊??”阿蠻覺得,一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並且知道自己的爹在哪,但是卻不去相認,有點太那個啥了,雖然當初是這個爹先不要他的。
“回去作什麼呢??頂着這樣一身罵名回到雲渙山莊,無非就是自取其辱,他可能會後悔當年沒有直接殺了我吧”南淮說着說着側頭看了一眼窗外,然後繼續說道“我竟然和你說了一夜的話”。
原來外面的天空已經開始慢慢變亮了。
“其實,很多事情,說出來就好了”阿蠻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這個要殺掉自己的人。
“說出來,無非就是再想起那些東西,然後再貨真價實的痛苦一次罷了”南淮說罷起身站立,然後扭了扭有些酸的脖子對着阿蠻說道“放下手裡的畫,跟着我離開這裡,我保證你活的到星惹來的時候”。
“呃……”阿蠻對這個聽起來完全不平等的“條件”竟然無言以對。
而南淮只是打開了房門,然後擡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然後自顧自的說道“很久沒有來這裡了”。
阿蠻看了看手裡的畫,覺得自己先前對這位美人的各種揣測和猜測實在是太冒犯了,然後她畢恭畢敬的將畫卷放到了桌子上面,接着雙手合十簡單的拜了拜,唸叨了好幾句對不起就追隨着南淮的腳步出去了。
這一出,又是一番流年轉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