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和顧繡凱在商量購買織機,小心地謀劃着發財大計。林純鴻也不例外,整日盯着他的一畝三分地,尋思着發財大計。這不,他的目光盯在了長江三峽上,試圖開鑿纖道。
在富饒的四川盆地和江漢平原間,高聳着巴東山脈。千萬年來,滾滾東流的長江硬是在崇山峻嶺間侵蝕出一條河道。於是,在夷陵以西,長江便穿行在茫茫山崖間。
自古以來,出川容易進川難,所以李白有詩云“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進川滿打滿算就四條路,一條是從陝西穿秦嶺入川;一條就是自襄陽經漢中入川;還有一條就是從雲貴入川;當然,還有一條就是逆長江而上,進入川東。這幾條路沒有一條好走的,沿途都是翻山越嶺,尤其是還有那從峻嶺間架設的棧道,更是危險異常。相比較而言,從長江逆流而上還算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但是,長江在三峽內水流喘急,河道狹窄,根本不可能利用風力或者划槳逆流而上。所有的逆流行舟必須靠縴夫。
所以,在川東的崇山峻嶺間,總是能聽到低沉、有力的號子:“嘿喲……嘿喲……嘿喲……”喊一句號子,縴夫便前行一步,發出一聲低吼。如果僅僅是體力活,倒也沒什麼。窮苦人家能謀生,不介意多費點體力,但是拉縴也是危險活,在石頭上一步沒有踩穩,便滑落山崖,輕者致殘,重者傷命。自古以來,滾滾的長江裡不知道帶走了多少縴夫的軀體和血淚。
但是現在,西陵峽裡響起了叮噹叮噹的鑿石聲。一行人用繩子吊在高高的山崖上,不停的用錘子和鐵釺鑿着石頭,希望能從近水的山崖上開闢出一條纖道。不遠處,更是響起了轟隆隆的巨響,那是工人們把火藥埋進了千辛萬苦開鑿出來的洞了,炸開巨巖。這幫人便是林純鴻的工匠。現在,林純鴻從大田堡得到了一批火藥,方纔如此奢侈,用來開山。
一個月以前,林純鴻接到了張兆的一份報告。報告裡稱,麾下的船工在進入容美土司時,由於下船拉縴,已經摺損了將近六十名船工。這個數據讓林純鴻觸目驚心,爲了方便與容美土司聯繫,更爲了打通通往川東的水路,林純鴻毅然決定投入巨資開鑿纖道,更是將纖道的規格提升到能並排行走兩頭牛。林純鴻希望以後的拉縴就讓牛馬驢來完成,將人從繁重的體力中解脫出來。
纖道的開鑿由王兩全負責,林純鴻竭盡全力支持這個工程。要錢,沒問題,什麼?需要四萬兩?可以,沒有問題。要人?行,所有的石匠都派給工程隊,還另外招募了三百人。要火藥?好,手裡所有的火藥都分配給工程隊!只是有一點,所有的纖道必須用石板鋪就,確保質量!
此外,張兆還給林純鴻算了一筆賬,以後纖道建成後,成立專門的縴夫隊,每個縴夫隊專門負責一段水路,船工就不用再下船拉縴了。這樣不僅節省了船工,還可以給別家的船隊拉縴,賺取不薄的利潤。巨大的前景更是讓林純鴻高興不已,這樣的長江纔是黃金水道嘛,沒有金子掙,叫什麼黃金水道?
暫時的計劃就是先把纖道修到三鬥坪,再往上目前還沒有什麼生意,以後再說。按照林純鴻的計劃,就是縴夫隊掙得的利潤再拿來修築纖道,直到纖道延伸到重慶爲止。
但張兆的報告裡還彙報了一次罷工事件,讓林純鴻非常頭痛。
事情發生在崇禎四年四月的隔河巖。
現在的隔河岩基本上成了幾大長官司的商品集散地,來來往往的客商特別多。土司裡的西蘭卡普織錦和容美綠茶一經推出,受到了熱烈歡迎,很多商人不遠萬里,慕名而來,讓隔河巖貨棧的交易量與日俱增,郭銘彥甚至提議隔河巖的收費方式比照夷陵貨棧,但考慮到土人零散的交易也需要集市,林純鴻否決了這個提議。
交易市場的擴大,直接導致船隊規模急劇擴大,以前的江匪除了一些被周望留住外,幾乎全投到了船工隊。趙和海和李蒙申也分管了一塊,依舊在張兆的指揮下幹活。趙和海就負責清江沿線的船隊。
隔河巖的碼頭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一些工人正在那裡分理貨物。一個工人吆喝道:“蜂蜜二十罐,荊州,五天!”
一個師爺模樣的人看了看手中的賬本,喊道:“二類貨物,乙丑類貨船!”
於是,馬上有幾個工人過來,將貨物搬運到指定的乙類船隻。原來張兆感到貨物運輸出了問題後,林純鴻便把李崇德派過來協助他分理貨物。李崇德經過長時間的觀察,琢磨出一個法子,就是將貨物按照出發地、目的地、緊急程度進行分類,分爲一類、二類……,以後隨着目的地和出發地的增加,還要增加。並且將貨船按速度快慢、出發地和目的地也進行了分類,用天干地支來表示。這樣,貨物便和貨船對應起來,很快的進行裝卸,節省了大量的人力。這個方法簡單易行,很適合林純鴻目前的貨棧和船工隊。
但是這個法子不用趙和海去管,他的任務就是管好船隊,保證船隊的安全和按時抵達。當船隊在裝卸貨時,他們便無事可幹,該喝酒的就喝酒,該嫖妓的去嫖妓,沒有人去管他們。現在隔河巖就有人開設了妓院,生意相當不錯。據說是秦邦定的產業,還有人專門向林純鴻彙報了此事,林純鴻聽聞後,一笑置之,手下的人有了商業頭腦,他高興還來不及,更別談去阻止了。
但趙和海這幾天不僅對喝酒沒有興趣,連對隔河巖的頭牌都失去了興趣,他和一個原來的水匪坐在碼頭的高處,看着碼頭上忙忙碌碌的工人。趙和海的嘴裡不知道嚼着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盯着某一處出神。
“牛大,你說咱這一輩子就這樣過算了?”
牛大嘿嘿的笑了笑,說道:“當然不能這麼算了,我還沒有娶媳婦呢,過了這個年,我手裡就有三十多兩銀子了,準備在百里洲找個媳婦。”
趙和海白了白牛大,罵道:“德行!跟豬似的!”
原來趙和海一直在想着曾經的大海,自從加入登州水師後,他便愛上了那廣闊無垠的大海,更愛上了那種搖搖晃晃的生活,他覺得現在自己活得很憋屈,每天忙着同樣的事情,每天都波瀾不興的活着,這種生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習慣於刺激、習慣於冒險。但牛大又沒見過大海,怎麼能理解趙和海的想法?話不投機半句多,趙和海又沉默的盯着清江裡的小船。
良久,趙和海又說道:“聽說二哥那裡的兄弟又折損了三個,拉縴時從山道上摔下來,掉到長江裡,連屍骨都沒有撈着。唉,照這樣下去,以前的兄弟們都快要死光了!”
這話終於引起了牛大的共鳴,牛大悲憤的說道:“林典史是不是想讓我們這幫投過來的江匪都死光?以前的皇帝可不是這麼對付梁山好漢的?”
趙和海對牛大的思維有點不理解,這都哪跟哪啊?難道林純鴻還怕他們這幫人造反?但趙和海無意爲林純鴻解釋,只是重重的嘆了口氣,說道:“弟兄們從猛虎變成了水牛,真是可憐!”
正當趙和海和牛大長吁短嘆的時候,師爺過來叫道:“趙副總管,去荊州的乙丑類船已經裝貨完畢了,可以出發了!”
趙和海正在氣頭上,便回道:“老子沒心情,今天不出發了!”
師爺一聽,感覺趙和海中了邪,忍不住勸道:“趙副總管,這類船今天不出發,就不能按規定時間到荊州了,這可是大事故,處罰很嚴厲的。”
趙和海一聽到處罰,馬上從地上跳躍而起,罵道:“處罰,處罰你個頭啊,你要林純鴻來處罰我啊!兄弟們都死光了,多死老子一個也不算什麼。老子早就不想幹了,孃的,跟林純鴻的一條狗似的!”說完,便和牛大揚長而去。
師爺氣得發抖,但苦於自己是新來的,也不和趙和海爭吵,便把這個情況向郭銘彥彙報。郭銘彥不敢大意,馬上行文給張兆,要張兆來處理這個事情。
剛好張兆在鴨子口,聽聞此事後,連夜趕到隔河巖。見到趙和海二話不說,命人將趙和海捆綁起來,交由李崇德處理。
李崇德的職務還包括裁定處罰事務,相當於林氏集團的大*法官。李崇德也沒有容情,按照玩忽職守和辱罵隊友的罪名,判定趙和海鞭刑十鞭和服苦役五天。
趙和海揚長而去之後就後悔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會連累張兆,再說林純鴻對原來的江匪也是一視同仁,也沒有對不起這幫江匪。待到張兆令人將他捆綁起來,他也沒有辯解,在李崇德面前也是坦然的承認了自己的罪過。
鞭刑的執行血腥而痛苦,趙和海硬是忍着沒有哼一聲。待抽完十鞭,張兆再也忍不住,抱住趙和海放聲痛哭。邊哭邊哽咽道:“哥哥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想出海,但是現在咱們沒有條件啊!”
趙和海也雙目含淚,道:“大哥,是我不對,老是做夢,但是我確實想過以前的那種生活啊!”
“朝廷的水師有什麼好的?我們受的委屈還不多?”
“只要能出海,讓我幹什麼都行!”
張兆心裡更是難受,他現在娶了老婆,又有了兒子,老婆和孩子在百里洲過着安逸的生活,張兆也很滿足現狀,根本不想再過以前那種刀口上添血的生活,而且自從和李崇德琢磨出貨物和船分類管理的法子後,運輸的效率大幅度提高,也讓他非常有成就感,並癡迷於管理創新而不能自拔。他非常理解李蒙申和趙和海的想法,大海實在是個吸引人的黑洞!
“哥哥答應你,讓林典史想想辦法,看能不能買海船,讓你出海!”
……
林純鴻知道趙和海和李蒙申想出海後,忍不住拍案罵道:“奶奶的,老子被騙得好苦,哪個狗日的專家說漢族是畏懼大海的民族?”林純鴻憤恨不已,自己以前讀書讀傻了,盡信書,想想以前的大明全民走私的時代,幾十萬幾百萬的漢人冒着殺頭的風險都要出海經商,更是冒出了數不盡的海上豪傑,怎麼可能是畏懼大海的民族?
“天成,趕緊行文給張兆,要他趕緊帶着李蒙申和趙和海來見我!”
林純鴻的瘋狂讓鄭天成詫異不已,他遲疑片刻,提醒道:“買海船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鄭天成的話讓林純鴻冷靜下來,細細一想,覺得自己剛纔確實太魯莽了,“等他們三人來了之後再說。”
說完踱步到一幅世界地圖邊,盯着地圖發呆。這幅地圖是林純鴻通過瞿式耜從傳教士那裡臨摹而來,並不精確,但中國沿海大致的形狀和島嶼基本都在,至於比例對不對,林純鴻也不知道。
待到張兆三人忐忑不安的趕到枝江,已經是三天之後了,林純鴻將張兆三人帶到地圖邊。張兆三人一見到地圖,眼睛發直,趙和海更是忍不住,不待林純鴻說話,便在地圖上指指點點。
三人驚歎道:“想不到這個世界那麼大,咱們大明很小嘛。”
林純鴻指着地圖問道:“現在這片大海被鄭芝龍控制,掌握着通日本和朝鮮的商路,這片大海被劉香控制着,然後這一大片被西洋人控制着,你們有什麼打算?是準備去搶*劫還是準備當海商?”
三人面面相覷,想不到林純鴻那麼幹脆,直接問他們的打算。實際上趙和海和李蒙申哪有什麼打算,只是想出海而已。他們沒有想到現在的大海已經被瓜分完畢,沒有散戶的生存空間。
這個想法讓趙和海和李蒙申感到挫敗不已,趙和海說道:“我們現在也沒有什麼打算,不知道典史大人想讓我們做什麼?”
林純鴻很欣賞趙和海的坦誠,拍着他的肩膀說道:“我對想冒險的人向來很敬重,以後有什麼想法就跟我說,別悶在肚子裡。我想讓你們到廣州走一趟,順便了解一下海商,然後你們給我提個打算,只要我認爲打算合理,對我們有利,再多的錢我也投了!”
趙和海和李蒙申興奮不已,一個勁的稱謝,只是張兆嘴脣動了動沒有說話。
林純鴻問道:“張兆你也想出海嗎?哎,你去了,我這裡的船隊誰來管着啊,我現在真缺人。”
張兆馬上抱拳道:“典史大人的困難我當然知道,這次我就不去了,但是以後就難說了。”
林純鴻哈哈大笑,說道:“你們三人先別忙着決定,我先帶你們到百里洲看樣東西!”
林純鴻帶着張兆三人來到了百里洲,經過嚴格的身份驗證,進入了造船廠。張兆三人早就知道船廠裡在造一艘船,並且爲了保密,在船廠周圍豎起了高高的圍牆,外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在幹什麼。現在他們進入了船廠,只見一艘巨大的船呈現在他們的眼前。四人走到船塢邊,發現該船正處於最後的油漆階段,離下水已經不遠了。
兩個西洋人見林純鴻到來,連忙躬身見禮:“見過典史大人。”
林純鴻連忙說道:“你們忙吧,別管我,我就是來看看。”兩個西洋人便走開,繼續忙活。這兩個西洋人通過艾儒略從福州招募而來的,一個叫澤迪亞,一個叫芬多斯,分別是葡萄牙人和瑞典人。本來他們有點不願意,畢竟造海船才能顯示他們的價值,但在高報酬的吸引下,來到了百里洲,準備幹一段時間後,賺夠了錢就走。
當兩人看到了堆積如山的船材後,興奮不已,早就把要走的打算拋在了腦後,一心一意的爲林純鴻設計船隻。畢竟,現在能有林純鴻這麼多木材儲備的地方真不多,這些優質船材正好給他們提供了發揮的空間。西洋人來了之後,林純鴻提出他的要求:速度快、靈活、防護力高、火力猛,適合在長江裡行走。澤迪亞和芬多斯根據林純鴻的要求,想來想去,便設計了這種船。
只見這艘船豎立着兩根高達十五米的桅杆,長約七十尺,寬約十二尺,一邊大約開了二十多個孔,長達二十多尺的木槳從孔洞伸出。除了伸出木槳的孔洞外,一邊還有三個更大的孔洞,那是炮孔,用漁網遮着,增強防護力。船上沒有設置蓬窗,避免着火自困,船頭還有一門暗藏的主炮,估計是射程較遠的炮。
“這船活像一個蜈蚣啊,這麼多腿!”趙和海說道。
“哈哈,趙兄弟的說法真形象,好了,這船就叫蜈蚣船。本來那兩個西洋傢伙想安裝三層木槳,我考慮到那樣需要的水手太多,就只造了一層。否則的話,腿就更多了!”
“這船能有多快啊,這麼多槳,還有兩根桅杆,長江上可沒有比它更快的船了!”李蒙申考慮問題總是從技術角度出發。
“有多快我也不知道,過幾天下水後試試就知道了。你們猜猜我想用這船來做什麼?”
張兆想了想,說道:“剿滅鄱陽湖水匪?”
“呵呵,說對了一半。長江下游可是富得流油的地方啊,不分一杯羹,心裡怪不踏實的。”
“可是這船沒法射箭啊,只能用炮,典史大人在哪裡弄的炮?”張兆問道。
林純鴻將雙手一攤,苦着臉說道:“本來從大田那裡弄了幾蹲小炮,試了試,完全不符合要求,只好找西洋人買一些炮了。天成那個傢伙專門到澳門去了一趟,據說買到了,還要個把月才能運到。炮還好說,火藥就難了,上次在大田弄了幾百斤火藥,也不知道能用多久。”
“這船操作可不容易,槳手、帆手、舵手、炮手、火長……哇,這麼多人,缺一不可,太難了!”李蒙申感嘆道。
林純鴻笑道:“慢慢熟悉唄,又不是急着去打仗,怎麼樣?三位有沒有興趣?”
趙和海搖了搖頭,說道:“我還是想到廣州去,去看看大海。”
張兆則一聲不吭,只有李蒙申躍躍欲試,說道:“我想試試看!”
林純鴻大喜,說道:“好了,船長就是你了,你也不用到船工隊了,以後就住在這裡,跟着澤迪亞和芬多斯多學學,不懂的地方多問問,以後打仗時可是玩命的事情,一個不明白的問題就有可能送了命!”
李蒙申說道:“但我有一個要求,必須保證充足的火藥供應,否則我不幹,這船沒有火藥除了逃跑,一點用都沒有!”
林純鴻拍了拍腦袋,說道:“這個難題扔給我吧,你放心,我保證火藥的供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