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等大佬,在繼續等待荊州拿土地開刀,準備傾力一擊,將荊州勢力逐出江南;荊州方面則另闢蹊徑,正在緊密鑼鼓地準備拿關卡、稅收開刀。雙方暫時處於沉默中,連報紙也不發隻言片語,似乎忘了激烈的博弈。
暫時的寧靜,被黃宗羲的一篇文章給打破了。
自春雨行動之後,一部分江南士子被行知書堂光怪陸離的科學知識所吸引,跑到了枝江。他們到了枝江後,首先印入眼簾的就是車水馬龍的市街,無數的財貨被四輪馬車運往碼頭、或者由碼頭運往各處商鋪及工坊。江南士子理所當然地將荊州與江南進行比較,發現荊州的活力遠非江南所能比。
進一步深入,士子們發現,荊州對社會的控制遠非江南所能比,已經滲透至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在鄉村,江南大多由鄉紳自治,治理的好壞依賴於鄉紳自身的能力及品質,而荊州鄉村已經形成了完善的基層機構,在稅收、行政方面完全接受縣級行政機關的指揮和監督。
進而,士子們還發現,由於規定一畝地按時價的六成賣兩石糧食於林純鴻,農民生產的積極性相當高,想盡一切辦法提高糧食的畝產量。士子們驚奇地發現,荊州的農民不僅掌握了選種育種等技巧,還在田裡撒入一種灰色的石頭粉,據說,石頭粉可以提高產量。這一切,致使荊州的水稻畝產量幾乎比江南高三成,快要達到四石。
這一切,讓士子們太震撼了。
黃宗羲在震撼之餘,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江南採取荊州的政策,江南的農民也會具備不亞於荊州農民的積極性。
當黃宗羲得知林純鴻在湖州組建弓兵,並將一些惡霸治了罪,沒收的土地處理一如荊州後,大喜,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公開宣傳荊州的鄉村治理政策,並預測,江南借鑑荊州的鄉村治理政策後,將迎來發展的黃金時期。
黃宗羲並不是荊州的口舌,他還大力抨擊了林純鴻強行贖買鄉紳土地的野蠻行徑,號召江南的鄉紳自覺向荊州看齊,一畝地按時價的六成從農民手中購買兩石糧食。
一石激起千層浪,江南的報紙一下子熱鬧起來,支持者、反對者粉墨登場,圍繞着荊州的土地政策、鄉村治理政策展開了激烈的爭論。
支持者看到了行政機構深入鄉村的好處,力主江南借鑑該政策,充分調動江南的民力,改變一盤散沙的局面。
反對者多抓住荊州大部分土地歸林純鴻私有的事實,痛斥林純鴻家國不分、掠奪民脂民膏。
反對者的人數,明顯蓋過支持者,漸漸地,支持者頹勢越來越明顯。
即便如此,瞿式耜也大爲光火,恨不得將黃宗羲一幫人揪出來狠揍一頓,將其斥爲江南叛徒。
張溥比瞿式耜冷靜,淡然道:“講學之後,多有士子被荊州所蠱惑,現在他們在報紙上爲荊州張目,也在意料之中。”
“忘恩負義之徒,遲早會遭報應!”
瞿式耜惡狠狠地詛咒道,旋即,他心裡忽然一動,用一種不太肯定的語氣說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林純鴻一人,擁有土地跨越數府……嘿嘿……”
瞿式耜的冷笑聲,讓張溥渾身起雞皮疙瘩,他驚問道:“起田公,莫非想在報紙上把林純鴻造反的方向上引?”
瞿式耜道:“正是。湖州有部分土地,已經被林純鴻充公,所謂的充公,就是納爲林純鴻的私產。這種行爲,甚至比謀反更爲可惡!”
張溥慌忙勸道:“起田公,此事萬萬不能提。現在,荊州民附,林純鴻擁有完善的統治機構,運行多年,又有強大的軍隊,事實上已經獨立於朝廷。無論是朝廷,還是其他地方,已經沒有實力阻止林純鴻造反。若執意將林純鴻往造反的路上引,對整個大明,對江南,都是災難。”
瞿式耜搖頭道:“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照這樣下去,我們終將失去一切,就連朝廷能否繼續延續,也在兩可之間。與其如此,還不如趁現在拼死一搏,造就對荊州四面圍攻的局面……而且,讓湖州鄉紳的憤怒積攢下來,然後猶火山一般噴發,把林純鴻燒得灰頭土臉,不也是這個思路?”
張溥臉色凝重,反駁道:“區區湖州一府,哪能與鼓動天下相比?還望起田公慎重……”
……
兩人各執一詞,舌槍脣劍,互不相讓,一直爭論不休。
正爭得不可開交,忽然從湖州送來一封密信:弓兵將目標對準各地工坊,執意發放所謂的牌照,聲稱持牌照者經過關卡時,不用交任何費用。
“關卡?牌照?”瞿式耜和張溥目瞪口呆,嘴巴半天合不攏……
湖筆工藝精湛,舒斂稱意,揮灑自如,與徽墨、歙硯、宣紙一起,並譽爲“文房四寶”,歷有“毛穎之技甲天下”之稱。湖筆以善璉村的筆最爲聞名,所以,善璉村的百姓多以制筆爲生,開設有數不清的制筆工坊。
姚襄乃土生土長的善璉人,從祖上繼承了一家制筆工坊。姚襄善經營,將祖傳的手藝發揚光大,致使制筆工坊越做越大,現已擁有工人四十餘名,日產湖筆五百餘支,每年賺取豐厚的利潤。
這日,善璉村弓兵隊長姚新武帶着數名弓兵,來到了制筆工坊。姚新武本就是善璉村人,乃姚襄本家侄子,兩人熟稔至極,交流起來沒有任何障礙。
姚新武開門見山地提出,奉湖州弓兵處命令,要對工坊進行登記。
姚襄時常至蘇州、上海銷售湖筆,對荊州江陵侯倒不是一無所知,而且,他還知道,所謂的湖州弓兵處,就是江陵侯在湖州所設立的管理機構,其目的就是爲了與湖州的官府爭權奪利。
因此,姚襄頗爲猶豫,一時沉默不言。
姚新武見姚襄拿不定主意,勸道:“襄叔,您老人家還信不過侄兒?僅僅只是登記而已,登記之後,有您老人家的好處!”
“好處?”姚襄一下子露出奸商的本質,睜大雙眼瞪着姚新武,問道:“什麼好處?”
姚新武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金屬銅牌,在姚襄面前晃了晃,得意地說道:“拿着這個牌子,湖州境內販運貨物,所有關卡不用繳納任何費用!”
姚襄一聽,下意識地伸出手,要將銅牌拿過來觀賞。姚新武見狀,立即將銅牌藏在身後,笑道:“襄叔,別急,先登記了再說!”
姚襄頗有點不耐煩,道:“你先給我看看再說,難不成我還搶你的牌子?”
姚新武笑着將牌子遞到姚襄手中。
姚襄接過一看,只見銅牌上雕刻着一些陰文、陽文,一看就知道用機器強力壓制,極難仿製。細看之下,陰文裡寫着依法納稅之內容。
姚襄將銅牌遞到姚新武手中,道:“等等,依法納稅,依的什麼法?繳多少稅?”
“依的自然是江陵侯最近頒佈的《稅法》,至於繳多少稅……”姚新武撓了撓頭,說道:“侄兒也搞不清繳多少,還是讓陳先生來說吧!”
說完,將目光轉向了身後的一名中年人。這名中年人留着山羊鬍須,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
陳先生咳嗽了一聲,道:“按照稅法,姚掌櫃開設的是工坊,需要交納生產型增值稅。稅率爲一成七。所謂的增值稅,就是……”
陳先生滔滔不絕,說得口沫橫飛,差點把姚新武的頭給繞暈。
不過,姚襄精於算計,很快理出了增值稅的要點,他簡單地將其歸結爲:賣筆所得的錢,扣除購買原材料的錢後,乘以稅率一成七,就是他應該繳納的稅收。
姚襄的腦袋飛速運轉,開始默算到底是繳納稅款合算,還是繳納門稅、卡稅後合算。
要說,漢人對數字的敏感性與生俱來,非別的民族可比。比如,在後世的菜場裡,很多老大媽根本不識字,算起賬來比誰都快。
姚襄非後世的老大媽可比,簡單的計算一番後,他發現,如果繳納增值稅,比繳納門稅卡稅,一年要省一百多圓!
對於姚襄來說,一百多圓雖不多,但是誰又捨得白白浪費一百多圓呢?
姚襄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姚新武見狀,笑道:“襄叔,怎麼樣?要划算一些吧?近期,僅僅只是在湖州免除門稅、卡稅,往後,不管襄叔到大明何地,只要拿着銅牌,拿着繳納增值稅的票據,什麼過路費全不用繳!”
“全大明都不用繳?”姚襄大吃一驚,這可不是省一百多圓的問題,還有助於將湖筆銷售至大明各地。姚襄顯然動心了。
不過,姚襄具有與生俱來的謹慎,問道:“過關卡時,真不用繳費?你該不是騙我的吧?”
姚新武拍着胸脯打包票,說道:“要是叔在湖州繳了錢,我雙倍賠付給叔!”
雙方說來說去,姚襄到底不信任姚新武,說先拿着銅牌,在湖州試試看再繳稅。
姚新武無法,只好同意了姚襄的做法。
第二日,姚襄準備了滿滿一車湖筆,前往湖州府城銷售,行至和孚關卡時,他赫然發現,平日凶神惡煞般的稅吏、衙役居然和弓兵比肩而立。當稅吏呼喝着停車收錢時,他忐忑不安地拿出了銅牌。
稅吏正待將銅牌扔在一邊,一名弓兵上前接過了銅牌,仔細辨認一番後,喝令稅吏放行。
稅吏哪肯讓步,弓兵一聲呼哨,所有的弓兵嘩啦一聲,刀槍皆指着稅吏和衙役。
稅吏和衙役哪裡見過這陣勢,看着閃閃發亮的刀尖,自然而然地讓到了一邊。
姚襄得以順利通過和孚關卡。
後來,姚襄又連續經過了三道關卡,所遇之事都和和孚關卡大同小異。一路上,姚襄未繳一文費用,卻順利在湖州城賣出了湖筆。
姚襄大喜,當晚趕回善璉,向陳先生繳納了增值稅。
與姚新武一般,湖州境內萬餘名弓兵活躍於鄉村及關卡處,將所有的工坊納入荊州的稅收序列,又將所有的關卡置於控制之下,保證手持銅牌的工坊主運貨暢通無阻。
幾乎一夜之間,湖州天翻地覆,發生了千年未有之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