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鸞篇)
天氣已有入冬之勢,在涼國這樣的北域便更是冷風習習,吹的人骨子裡打顫,陰暗之處已有薄冰結成。慕鸞坐在榻上,屋內點上了銀炭,自從那日逐出段明佑之後,慕鸞這幾日一直就沒有出屋,心裡總是隱隱的覺得不舒服,可是理性已經變成習慣的她,不斷說服自己客觀事實就擺在那裡,不要被一己私慾所牽引。
人們常說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卻不知這樣一句所謂真理是多少誤會締結的根源,任慕鸞千般聰明,也不過是一名凡人,終究也會犯錯,多年之後,她再回想起來今時今日,才發現這是一個多麼令自己心痛的錯誤。
念雨看這幾日慕鸞的臉色一直不是很好,景天也政務繁忙,只是在慕鸞回來不久後來過一次,空蕩寂寥的日子裡,慕鸞最常做的事就是發呆,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以爲是慕鸞太悶了,就勸道:“娘娘,這些時日您一直悶在屋子裡,不如出去走動走動?這北國的冬天可是別有一番風味呢。”
本在愣神的慕鸞聽聞這話,又看了看窗外,是該好好欣賞下身邊的風景啊,於是轉過頭對念雨說:“好啊,你賠本宮出去走走吧。”說着就要起身。
“娘娘,請稍等,外面涼,風又大,奴婢去取件披風。”說着念雨就跑去拿了件絳紅暗繡輕綿並在下襬鑲着一圈潔白狐毛的長披風,給慕鸞披上,又暖和又優雅。然後,念雨便攙扶着慕鸞,出了逐月宮的門。
兩人撿了些平日不太常走的地方走,一路樹木大多蕭索,只有些常青的植物有點點綠意和梅花含苞待放,這樣的綻放因稀少而讓人覺得更加堅強,慕鸞最喜歡的便是梅花,在風雪中兀自妖嬈,卻因一直生長在南方而不得多見,這次會有機會好好欣賞一番傲雪紅梅了吧。正這樣想着,耳邊忽然傳來女子隱隱的哭泣聲,慕鸞心下有些好奇,本想走近聽得真切些,念雨卻走上前來,說道:“娘娘,我們還是去別處看看吧。”
“怎麼了?”念雨忽然走上前來,讓慕鸞覺得有些奇怪。
“娘娘,前面是永巷,是歷來被貶的妃子所住的地方,奴婢是怕娘娘沾染晦氣。”
慕鸞擡起頭,重新打量了下上方的匾額,輕輕苦笑了下,竟然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若不是念雨提醒還沒發覺呢,罷了罷了,慕鸞點點頭,欲轉身離開,忽然一隻白貓從永巷裡疾速跑了出來,直直的撲向慕鸞,幸虧念雨眼疾手快,擋在了慕鸞身前,向那貓揮打了幾下,白貓受了打,掉頭往回跑,這時一名白髮卻面貌年
輕的女人急急的從永巷裡跑了出來,抱起迎向她跑去的白貓,口中念道:“紅棗,你怎麼這樣不聽話!”那婦人擡起頭,看見了被白貓驚擾的慕鸞,看慕鸞的打扮應該是位份不低的人,於是俯身道:“在下的白貓衝撞了夫人,還請夫人海涵。”
“這是鸞妃娘娘,你不跪拜參見?”念雨在一旁厲聲道。
女人聽見這話,連忙跪下叩頭道:“參見鸞妃娘娘,鸞妃娘娘萬福,剛剛多有冒犯之處,願鸞妃娘娘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賤婢。”
慕鸞看着面前的女人,一頭銀絲卻膚若凝脂,不見半條皺紋,年齡應該不比自己大上多少纔對,向她說道:“擡起頭來,回話。”女人聞言擡起了頭,一雙杏仁眼楚楚動人,如兩顆寶石般鑲在小巧的瓜子臉,鼻子、嘴巴也長得很清秀,所說未必驚爲天人,但也是絕對算是一朵出水的芙蓉。這三千銀絲,真是可惜了這樣的紅粉佳人。“你是何人?”
“回娘娘,賤婢是被貶至永巷的被廢之人,早已沒了名號。”女人淡淡的回答。
“那你被廢之前是什麼名號?”
“回娘娘,賤婢從前是承德殿的選侍,本姓安。”
後宮中等級森嚴,這選侍是品階比較低的小主,大概這女人只是被選進宮,卻還沒被臨幸過就被打入冷宮了。慕鸞嘆了口氣,又道:“那你又怎麼會白了發?”平日裡慕鸞並不是多話之人,今日見這女人眉清目秀卻頂着一頭白髮,心中有些好奇,又看她年紀還不算大,本應伶俐的模樣,可眼神卻死靜的沒有一絲生氣,盡是滄桑,便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不過是因爲些陳年舊事了,說出來不怕娘娘笑話,奴婢原本被聖召臨幸的那天晚上,被人迷暈在了芳清池中,別人便頂替了奴婢得到聖寵,而奴婢又被胡亂安了個罪名發配到了這兒來,一夜之間怒火攻心就白了發。若有辱娘娘請聽,還請娘娘見諒。”安氏淡淡的說,彷彿事件的主人公並不是自己,一夜之間急白了頭的也不是自己。
三言兩語便是一段辛酸不堪的往事,慕鸞看着此時跪在自己面前的安氏,又看着她身後那片狹窄漆黑的永巷,永遠都在充斥着新來的人的嚶嚶哭音,永遠覆蓋着日積月累的寂寞。慕鸞向安氏擺了擺手,說:“你起來,回去吧。”
“是,謝娘娘恩典。”說着安氏就抱起了白貓要往回走。
“你會覺得遺憾嗎?”慕鸞忽然向安氏問道。
安氏停下腳步,頓了頓回答:“遺憾又能怎樣?這個皇宮裡有太多和我一樣名爲皇上的女人卻一
輩子連聖顏也見不到一面的。在這永巷中,雖是寂寥,可卻能安穩的了卻殘生,又何嘗不是一種福分?遠離那些勾心鬥角與傷害,在平淡中安然自得,纔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啊。”說完,安氏抱着白貓,身影漸行漸遠。
慕鸞卻始終沒有挪動腳步,而是靜靜望着這一片永巷。想起年少時曾經看過的《阿房宮賦》: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那時的自己真待字閨中,只覺苦澀,未覺其他,如今自己身處後宮,看見紙上的話變成的眼前的現實,心裡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說不盡是什麼樣的滋味。
“娘娘,”念雨說道:“您怎麼了,神色這樣恍惚?”
“年華空付,即便是苟且偷生,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慕鸞喃喃道。
“娘娘,您怎麼想起這樣的事情來了。您深得聖寵,自是不需要考慮這樣的問題的。這裡陰沉的很,娘娘還是快些離開吧,免得沾染上晦氣。”念雨勸道。
慕鸞有些失神的被念雨攙扶離去,離開前慕鸞再次深深的看了眼“永巷”那兩個黑色的大字。女人的宿命爲什麼就永遠要被掌握在男人的手中?奉獻最美好的年華,使用最惡毒的心計,只爲在千萬人之中脫穎而出,得一人垂青。甚至爲了自保,只能一味避世,獨嘗一世的寂寥。這樣的宿命,讓慕鸞不甘,更讓慕鸞不屑,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望能執手打破宿命的枷鎖,她知道這條路必定艱難,沉重,甚至自己最後會血肉模糊,可是,在這韶華之中,她寧願哪怕是悲壯的搏上一搏,也不願坐以待斃,任人宰割。那麼,就不能恍惚,不能猶豫,慕鸞的步伐重新變得堅定,只有強大、更強大,纔有資格改變這一切!
主僕兩人接着走了一會兒,“娘娘,娘娘,下雪了。”念雨突然興奮的喊道。
慕鸞也仰起頭,伸手去接潔白的雪花,長這麼大第一次看見雪,慕鸞臉上也是有絲絲興奮的。
“哇,好漂亮啊。娘娘,我們去梅園吧,您不是最愛梅花了嗎?在雪中梅花一定更加好看。”不由分說,念雨便拉着慕鸞向梅園走去。
有詩云:“梅需讓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慕鸞其實也很想看看雪中的梅花究竟是如何傲豔,正思襯着,兩人便到了梅園,點點紅影還沒有完全綻放,慕鸞伸出纖指,輕輕掠過那些花苞,生怕擾了它的嬌嫩。本在一心賞梅的慕鸞透過梅樹的枝杈縫隙,忽然看見了那張熟悉的面孔,那張這幾天一直煩擾着自己的面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