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
端木青沒有回答,而是輕輕地走過去,伸手拎了拎登上的酒壺,復又放下來,“怎麼喝了這麼多?”
終於有了一絲玄月升了上來,端木竣像是沒有聽到端木青的話,就那樣靜靜地看着月亮。
“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卻是夏天,她靜靜地站在水邊,一身白色的衣服,當時我十分苦悶,一個人喝悶酒練劍,回頭看到她,像是突然間走出來的仙子一樣。”
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個樣子,或許是喝醉了,又或許是想起了什麼,端木青乾脆不開口,只是靜靜地坐着。
“她真是不喜歡說話,總是淡淡的笑着,我有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不喜歡說,還是不屑於說。
但是不管是那一種,總之她比較喜歡那個樣子吧!所以我也從來都不逼她,由着她用她喜歡的方式生活。
可是我沒有想到,直到最後,她離開還是沒有跟我說什麼,我陪她吃完晚飯,她淡淡地笑着送我出門,我覺得跟平時不一樣,她似乎有些開心,我問了一句,她卻說沒有什麼,只是讓我小心路上滑,雖然不知道,但我還是高興的。
誰知道,天一亮,就有人來告訴我她去了,我真的沒有想到。”
想不到父親也有着跟自己一樣的感覺,想不到他也在懷疑他在母親心中的地位。
這樣的父親,端木青覺得很陌生,在她的眼裡,父親總是一副謹遵中庸之道的儒生模樣。
就算是知道他曾經上過戰場,也無法想象他拿長槍利劍的模樣,就算是知道他曾和大伯一起,支撐起他們這一脈不斷,也無法想象他拿着算盤謀財爲利的樣子。
他的女人不多,卻也並不是只有一個,跟天京大部分有些身份地位的人一樣,先有孫氏,還有三個姨娘,李氏,劉氏和死去的錢氏。
孫氏去世之後,過了一年,就有了秋恬這個夫人,就算如今秋恬已經去了,他還是有兩個女人。
端木青從來也不認爲端木竣會有滿腔的柔情,直到聽到采薇說起的過去的事情,可是到底也是聽說的,此刻卻是確確實實地看到父親的感情,卻有些沉重的讓人不敢正視。
她總算是明白了,爲什麼前世自己明明一意孤行地破壞了他所有努力維繫起來的關係,可是因爲自己對趙御風的死心塌地,而答應讓她嫁過去。
就算是他無法拋棄整個家庭,依舊努力保持中立,卻始終都不曾放棄自己,甚至於在最後知道皇帝的心意之後,故意公開跟自己斷絕父女關係。
歸根結底是因爲愛,因爲他對秋恬的愛,因爲他對自己的愛。
端木青的眼角溼潤了,重生以來,她一直都沒有哭過,直到秋恬過世,但是眼淚很聽話,在出殯之後就乖乖地呆在眼底,從來不自作主張,可是這一次,卻偏偏的又開始失控。
采薇和露稀回來了,提在手裡的燈籠泛着淡淡的暖意。
端木青走上前,接過兩人手裡的東西,輕聲道:“你們回去吧!我陪侯爺單獨坐一會兒。”
看到她和端木竣兩人感情好,采薇和露稀顯然是喜聞樂見的,噯了一聲,便立刻匆匆忙忙地走了。
把燈籠掛在亭子裡,端木青盤膝而坐,一把斷紋琴平放膝頭,“爹爹舞劍,青兒爲你撫琴可好?”
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個場景是她十歲那年的生辰,她第一次搬進舞墨閣,臉上雖然淡淡的,但是心裡卻是開心的,秋恬牽着她的手,從這一間屋子逛到那一間,兩個人都不說話。
後來逛得累了,就在小小的後院裡歇息,秋恬就用這把琴彈奏《雨霖鈴》,端木竣從外面進來,剛好見到這一幕,解下牆壁上裝飾用的劍,就飛身落到院子中央,舞動起來。
那個時候她只覺得歲月靜好,母親彈琴的樣子嫺靜安然,父親舞劍身子飄然如鴻,沒有一絲吵鬧,也容不下別的聲音。
細想之下,從現在開始推算,不過是兩年半以前的事情,可是對於此刻的端木青來說卻是太遙遠了。
心裡天馬行空的亂想着,手指卻靈活地在琴絃上撥動,沒有任何的考慮,《雨霖鈴》的旋律就飛揚出來。
端木竣神色一怔,但是隨即便施展開來,這一刻和前世開始重疊,兩個人都忘記了所有後來發生的事情,似乎手指上的力氣,手腕上的氣勁,都是由回憶裡的那些溫情在操縱。
夜,越發的濃了,不知道是一開始天上就有厚厚的雲層,還是後來慢慢地飄過來的,就連那一點點的玄月也沒有了蹤影,天地之間就只有掛在亭角的一站八角宮燈,發出淡淡的光暈。
冬夜的風吹過,有一種刺人骨髓的凜冽,端木青的手指漸漸僵硬,曲調也漸漸凝緩,好像停滯不前的哽咽,原本就哀婉的曲調越發的惆悵入骨。
端木竣漸漸地停了下來,走到端木青身邊,伸手覆蓋住她的手背。
曲聲驟然停止,端木青擡眼看向他,在燈光下看到一雙水光閃閃的眼睛。
將她身上的琴拿開,端木竣坐在女兒身邊,伸手將她擁入自己的懷裡,眼睛看着黑暗的遠方,輕輕地嘆了口氣。
“青兒,你是不是覺得爹爹很沒用?”
不知爲何他會這麼說,端木青不知應該如何接口。
他卻自顧自地道:“我知道,我向來是優柔寡斷的,從前有大哥在,家族裡的所有事情都挑在他的肩頭,什麼事情都有他擋着,面對族人對我們家的排擠和覬覦,他用他天才般的商業頭腦,將我們家從宗譜裡劃出,獨樹一幟。
面對國家動盪,他口若懸河,說服父親傾全家之力支持陛下奪位。又發揮他不知道哪裡來的軍事才能,帶領西岐跟東離對抗,才讓西岐有了現在的規模。
可是他卻是那樣護着我,知道我不喜歡爭,不喜歡鬥,便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就連他遇上那次泥石流之前寫給我的那封信上還說,如今天下已太平,端木家的榮耀也足夠了,他想要去過自己自由自在的生活,讓我安安心心地承襲永定候的爵位,不用爭名奪利,保持中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我沒有想到大哥會因爲一場泥石流而殞命,他留給我的擔子我就算是不能挑也要挑也要挑起來,這個家是他用命掙來的,我的安穩人生也是他給的,所以,無論如何我必須要以家庭安危爲重,你明白麼?”
端木青不知道大伯竟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心裡說不出的驚訝和崇敬,又有些遺憾,若是他還在世,也許父親不會像如今這樣的生活。
“爹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端木青纔開口,“把李姨娘扶正吧!”
端木竣沒有說話,摟在她肩膀上的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拍着,過了好久,久到端木青以爲他沒有聽到,卻突然間又聽到他嘆了一口氣,“你覺得委屈麼?”
“爹爹不會讓我委屈的是麼?”從前她不確定,但是此刻她知道,父親軟弱下的堅持。
終於浮起淡淡的笑意,端木竣緊了緊她肩膀上的手,“不會。”
父女兩相視而笑,從跟秋恬冷戰開始就失去的方向在這一刻又開始明朗,似乎靠着端木竣的肩膀的時候,也找到了她可以依靠的港灣,父親,是不會讓她受委屈的。
他說,他必須要將大伯留下來的家給扛起來,需要隱忍,那麼她幫他,卻不想用他的方式。
采薇和露稀等在舞墨閣的門口,快到三更纔看到端木竣打着燈籠扶着端木青過來,兩人又是歡喜又是安慰,就算是李凝霜被扶正了,小姐應該也不會受太多委屈的吧!
日子像是流水般過去,很快就到了二十四小年的日子,端木青一大早便爬了起來,帶着兩人往榮禧堂去。
自從秋恬過世之後,端木青越發的喜歡往榮禧堂跑了,老夫人大概是因爲看到端木青沒有了母親的緣故,對她越來越喜歡,有時候一日不見,還會打發人過來問,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李凝霜也越發的規矩了,行事不肯錯了一步,見到人都是笑臉盈盈的,端木青見到她不像從前一般冷淡,也不像後來那樣相對,反而客氣起來。
倒是讓她感到十分稱心,心下暗想着這端木青也不過是個紙老虎,如今眼見着她要上位了,再也不敢有什麼動作。
一到榮禧堂,秦姨娘就笑道:“大小姐定然是長着一副狗鼻子,老遠就聞到了我昨兒晚上熬到現在的八珍粳米粥。”
端木青也不客氣,笑嘻嘻道:“秦姨奶奶好生小氣,每次有好東西都是偷偷給祖母做,生怕我瞧見了。”
老夫人剛好梳洗完出靜房,聽到這話,笑呵呵道:“從前總覺得她是個悶葫蘆,拿針戳着也蹦不出一句話,如今看來,原來分明是個猴兒。”
這邊熱鬧着分粥,李凝霜和林氏周氏在門口碰着一起走了進來,笑吟吟道:“怪不得侯爺吩咐我一大早過來姨母這裡,原來是有好吃的呀!”
顯然林氏和周氏對於一大早來這裡做什麼都不太清楚,眼中老夫人的眼角卻掃過端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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