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擔心我。”敏銳地察覺到喬霏不經意微微皺起的眉,沈紹雋微笑着寬慰道,“倒是你,如今成了徐又鳴的眼中釘,肉中刺,又在他的地盤上,更要切切小心纔是。”
“我身邊有楊天凡他們護着沒什麼大礙,何況徐又鳴已經是日薄西山,蹦躂不了幾日了,你不用擔心,若再聽到什麼消息,也不必在意,如今輿論態勢總愛誇大其詞,我當日不過是絆了一跤,竟被說成是重傷,徒惹你們擔心。”喬霏笑道。
她被刺受傷的消息出來之後,她的父母兄長還有老太爺、老師和兩位姑姑都急壞了,又是電話又是電報的,差點兒就要衝到北平來了,讓她費了不少脣舌纔打消他們的顧慮。
當時她不過是出於苦肉計的考慮,這樣的伎倆也是被後世的政客們用爛了的,手段雖然惡俗,但效果往往卻很顯著。
不過她到底是個女孩子,對自己下手還不夠狠,還做不到對着胸口捅刀子的程度,只是在腿上劃了道鮮血淋漓的口子,讓自己看起來虛弱可憐,再稍加運作便很容易煽動民衆的情緒,悲情攻勢永遠都是最好打的一張牌。
在鐵證如山面前,徐又鳴百口莫辯,面對滔天的民怨和民怒,徐又鳴政府束手無策,這座顯赫一時的大廈搖搖欲墜。
儘管家人朋友們擔心,喬霏還是堅持要把自己這枚眼中釘,肉中刺做到底。
自喬霏向徐又鳴一系宣戰以來,徐又鳴雖然理屈,還是會反擊,畢竟喬霏把他們說得一塌糊塗,徐又鳴自認開明,一心爲國。同樣都是拿洋人的錢打內戰,他比起其他軍閥已經算是很有良心的了,憑什麼就他要背賣國賊的黑鍋,心中自然不會服氣。
喬霏心中也明白,雖然對徐又鳴政府並無太大惡感,也知道徐又鳴的確做了一些好事,可是在這樣的關口上,她必須立場分明,敵人所做的任何事都要一概反對,所以從未間斷和他們打筆墨官司。似是要把徐又鳴罵倒爲止。
徐又鳴是秀才出身,手下也有幾個文膽爲其搖旗吶喊,可在這場筆墨戰爭中。終究還是遜於喬霏,一來自是因爲喬霏佔理,還導了那麼一出苦情戲,得到了民衆的同情;二來則是她深諳民衆心理,主張完全站在民衆之前;三來則得益於在涵碧山莊所受的嚴格古文教育。她不僅白話文寫得好,古文也寫得十分精彩,甚至有人言“讀此妙文,可作國文範本而不愁文思之不暢,文筆之不雄健了”。
在國人因爲政府的賣國而墮入失望深淵的當口,她的一篇篇文章。可謂是療傷的妙藥,讀起來朗朗上口,聲聲入耳。她所說所寫都是民衆愛聽愛看的話,自然得到社會輿論界的一致支持。
“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況學生乎?……大好河山,任人宰割。稍有人心。誰無義憤。……罪莫大於賣國,奸莫甚於媚外。媚骨生成。甘心作倀。全國力爭國權,彼則毆辱學生以媚外,以天下爲囊金,視疆土若敝屣,不惜分裂河山,屈膝外人……咳咳咳咳……”陳鬆語調激昂地念着手中的報紙,到了激動處便劇烈地咳了起來。
“季達,別急,先喝口水。”喬老太爺笑眯眯地看着陳鬆,“你病稍好一些,最忌沉鬱激動。”
“我哪裡是沉鬱,解氣啊,解氣!”陳鬆滿臉通紅,興奮地捏着報紙,“清如的文章寫的越發地好了。”
“是你教的好!”喬老太爺笑道,臉上也都是滿意之色。
“我教了一屋子的少爺小姐,卻也沒有一個似清如這般。”陳鬆梗着脖子,非要鑽牛角尖。
喬老太爺愣了愣,指着他哈哈大笑起來,“好你個陳季達啊,我這分明是誇你,你竟然還不領情。”
“我要那等虛名作甚?我早就說過,喬家後人之中唯有清如悟性最佳,又是性情中人,一身俠氣,女中豪傑啊!便是我等男子都多有不如。”陳鬆反覆吟誦着喬霏的文章,竟恨不得將愛徒的文章背下來纔好。
“這孩子,有膽量,卻也愛胡鬧。”喬老太爺搖搖頭,想到前段時間在報上讀到她遇刺的消息,一向對世事淡然的他竟然也被這小丫頭嚇出了一身冷汗,從之前的被山匪綁架到現在的遇刺受傷,這小丫頭哪裡像個閨閣千金,就是當年他最疼愛的妹妹,素來聰慧剛強的昭德皇后也不敢似她這般。
“哪裡是胡鬧!她雖年少,但激於愛國熱忱,而奔走呼號……”陳鬆忙爲愛徒辯護,要知道過去的他可是最反感學生運動的,比喬行簡還要偏激得多,這些年來雖和喬霏爭論不休,可骨子裡到底是偏心愛徒的,別人鬧學運那是世風日下,喬霏領頭那便是愛國熱忱,實在偏心得很明顯。
“我知道,我知道,你這護短的老師。”喬老太爺笑眯了眼,“我才說她幾句,你便不服了,你忘了她千叮嚀萬囑咐你平日須要精心養氣,切不可太過激動。”
陳鬆雖比不上喬老太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涵養功夫,可這幾年卻也漸漸斂了性子,唯一讓他牽掛的只有喬霏的一舉一動。
“我哪裡敢忘,這丫頭每週都來信嘮叨我,我耳根子都快起繭子了,沒想到我陳鬆臨老來會被這麼個小丫頭管着。”陳鬆抱怨道,語氣中卻甚是得意滿足。
自從回到涵碧山莊之後,在喬霏和喬行簡的雙重管制之下,他戒菸戒酒,戒驕戒躁,每日都跟着老太爺打太極,早睡早起,乖乖地服下調養的中藥。
原先孑然一身的他,心中更多了一份樂趣和牽掛,他總想看看愛徒喬霏今後能走得多遠,有了這麼一份信念,他竟然不再自暴自棄,也不繼續沉浸在前朝的傷心憤懣之中了,心情平和許多,精神和身體竟然也都漸漸好了起來,在這個肺癆是絕症的時代,對於他這樣的病人,連大夫都覺得不可思議。
“如今國內局勢複雜,霏霏未必能看得分明,徐又鳴固然不好,可胡元祥又能好到哪裡去?論私德,胡元祥還不如徐又鳴。”喬老太爺憂道。
在討逆聯軍中,勢力最大的就是胡元祥了,戴國瑛的革命軍雖然軍紀嚴明,能征善戰,可是成軍太晚,兵士的數量和軍隊的規模都比不上胡元祥,在聯軍中根本不成氣候,老人家自然沒把他放在眼裡。
“胡元祥年紀大了,聽說軍中之事已經悉數交託給幼子胡杰,這胡杰倒是個人才,不僅率領胡軍精銳參加聯軍,還發了數通電文支持清如,在民間聲望頗高……”陳鬆翻出報紙,“你看他說的這幾句話‘我國內爭不休,所有軍用各款,純由抵押借貸而來。用借款以殘同種,是何異飲鴆止渴,借劍殺人?長此以往,恐未罷同室之戈,墮落漁人之網。’這確確實實是真話,他這幾句話可是得罪了他的父執輩,能說出這樣的話算是有勇氣的了。”
“什麼人才,是淫才吧?”喬老太爺冷嘲,“淫人妻女,不知廉恥的人,也能稱得上人才?不修己身,何以齊家治國平天下?”
喬老太爺一向看重私德,他對一個人的欣賞必是先從“德”字出發,無論是陳鬆還是喬霏,能獲得他的青睞,最重要的都是他們的德行讓他讚賞,而胡杰的私生活早就被報上炒爛了,雖然喬老太爺不看小報,可也風聞了他不少風流軼事,心中對他便頗爲厭惡。
不過這個時期的胡杰的確成爲了一個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不僅出兵協助革命軍討逆,還和徐又鳴政府打起了電報戰。
公開的通電,是那個年代的政治表演,專門表演給媒體和輿論看,胡杰的父親是個粗人,當初打電報戰是無論如何都打不過秀才出身的徐又鳴的,他的兒子胡杰則不同,他藉助這場優異的演出,胡杰洗刷了胡元祥舊式土匪軍閥的形象,逐漸變成了舉國皆知的愛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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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僅站在愛國的道德的高度把話說得漂亮,步步都踩在愛國、正義和廉潔的點上,而且文采飛揚,說出來的話,駢四儷六,抑揚頓挫,多有警句,還都是社會各界尤其是輿論界句句愛聽的話。
胡杰和他的文膽葉知年所說出來的話,絲毫不遜於以敢言著稱的喬清如,作爲軍閥第二代,他如此高調地登場,肆無忌憚地將第一代的醜行,借外債,聚財斂財,失敗則躲進租界,勾結倭人等等,毫無顧忌地張揚出來,其中得罪的人,自然不少。
得罪一部分人,卻能獲得更多人的支持,這筆賬,怎麼算怎麼划算。
因爲胡杰的新派和敢言,他成了這個時代的寵兒,這個不僅有軍事實力作後盾,還與喬霏這樣的革命活躍人物相互唱和的新一代年輕軍閥,獲得了民衆的廣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