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剛出門,世無雙被門口一個奇奇怪怪的青年給嚇了一跳。
只見那人一身灰撲撲的舊衣服,洗的已經看不出料子。像是披了一身又舊又皺的破布,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瘦削的肩和微凸的前胸,髮髻也挽得很鬆弛,垂下一倆縷遮住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面色枯黃,體形消,說是像乾屍一樣毫不爲過了。再加上他還時不時用指甲撓身上,更讓人覺得噁心異常。
感覺到世無雙的視線,那人從世府的門口臺階上起來,還世無雙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詭異且輕浮,讓世無雙感到不適,連忙別過眼去。
“這人怎麼不好好穿衣服啊?”世無雙問一旁的楚離。
“他沒法好好穿衣服了。因爲過度服用五石散,皮膚脆弱,只能穿些洗的軟爛的舊衣服。”楚離解釋道。
“這樣啊。”世無雙點點頭,他倒是知道五石散的副作用。吃久了確實會讓人皮膚異常脆弱,新衣服質地偏硬會劃破皮膚,所以只能穿些寬大的舊衣服。只是沒想到現實裡看到居然是這種樣子......
世無雙不由得有些反胃。
“公子。”楚離擔憂地看着他:“需要把他趕走麼?此人在世府門前如此放肆!”
“我沒事。用不着趕人。”無雙嘆了一口氣,看着那人漸漸地走遠。
他一直都知道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風氣萎靡,士人皆以罔顧禮教爲時尚,嗑藥談玄,袒胸露乳,百姓也爭相效仿……一時間國中虛無之氣盛行。
那時候在書裡看到還覺得挺新鮮的,難得古人也有這麼開放的時候。可是如今真真正正看到的時候又是另一回事了。
世無雙低下頭看自己系得整齊的腰帶,還是覺得衣服還是要好好穿的,袒胸露乳還是不像樣。不過好在世府的人也都穿戴齊整,這還多虧了他那個信奉儒家,有些迂腐的老爹。
嗑藥真可怕啊!世無雙看着街上許多跟剛纔如出一轍的青年,感嘆着。想起曾經自己差點也成了他們之間的一員,世無雙在心裡都有些後怕。
突然間他好像就明白了從前總是被他嘲笑的那些“迂腐”的詩人,他們的心情----頭斷血流,絕不折節!
還好,自古流行都是一個趨勢。有潮的,也有正常的。
何況大多數人都是沒什麼追求的,所以那樣的人街上並不多,這讓世無雙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自己一直跟不上時代也是不錯的。
因爲你所追求的所謂潮流,也許根本就不對!
街道兩旁熙熙攘攘,各種賣東西的小販,但他對於那些卻沒有幾分興趣。比起現代都市琳琅滿目的商品和什麼都賣的某寶,這些街道上的東西顯然不夠看。
世無雙一路走一路逛,倒是興致缺缺。頂多……有點饞糖葫蘆?
“公子要來一串麼?”許是他盯着那紅紅的串兒盯得太久,揹着一捆糖葫蘆的老大爺笑眯眯地問道。
“來一串吧。”世無雙點點頭:“多少兩銀子一串?”
“多少兩?銀子?”旁邊一個賣豬肉的屠夫聽見他的話,忍不住發出一聲嗤笑:“公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什麼時候連一串糖葫蘆都要按兩賣了?”
“放肆!區區屠戶,連世公子都不放在眼裡麼?”楚離臉一沉,伸手就要拔出劍。
“世公子?”那屠戶顯然知道世家在蜀郡的地位,頓時表情訕訕的。
“楚離。”世無雙衝他搖搖頭:“不礙事。”
那屠戶見世無雙沒有要計較的意思,暗自鬆了一口氣。
倒是那賣糖葫蘆的老大爺笑呵呵道:“世公子可折煞老朽了,若一串糖葫蘆能值幾兩,老朽哪還用得着拿這麼多出來賣呢?”
“害,大家都不容易。”世無雙也跟着笑,一雙鳳眸微微眯起。他清楚地看見,烈日炎炎下,斗大的汗珠從老大爺的額間流下,深入臉上的皺紋。
“楚離,多拿幾串糖葫蘆吧。府上年輕的下人多,就當我犒賞他們了。”
“是。”
世無雙漫無目的地走着,心情卻不如剛出來時開朗。很多事情,原來他是無法改變的。
就像自己,一出生就養尊處優,五穀不識卻衣食無憂;而那個賣糖葫蘆的大爺,即使買了他今天所有的糖葫蘆,也不會讓他的生活好過多少。
有時候個人的力量,真的很渺小。他略有所思,是否該爲自己考慮考慮,像從前那些穿越的老前輩一樣建立屬於自己的一片小天地呢?
突然,他聞見一陣清冽的酒香。
奇怪!這裡離酒樓明明很遠,怎麼會有這樣的酒香?世無雙吃貨的本質這時就顯現出來了,他順着味道準確地走到了一處小攤前。
“公子可要算上一卦?”一個帶有磁性的男聲傳來。
世無雙這才注意到,面前地上攤了一張皮製的八卦圖,旁邊是一桶籤還有一壺酒,酒香原來源自這裡!
而那說話的人,頭上戴了一頂黑紗矇住的斗笠,看不清臉。聽聲音的話,似乎是個很年輕的男子。
他坐在那張八卦圖上----以一種極其不雅的方式,微盤腿坐着。
一身玄色舊裳,衣襟微敞,十指修長。他的打扮和剛纔那些趕潮流的沒什麼兩樣,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
同樣的打扮在他身上卻顯得仙風道骨,飄逸流暢,自成一段風流態度。
果然主要是看氣質啊!這人就沒有之前那些青年那種猥瑣的頹廢氣質。
世無雙搖搖頭:“我不懂玄機,還是不算了。我只是聞着酒香來的。”
“哦?公子也喜歡這酒嗎?”
“聞上去非常不錯。”世無雙實話實說:“不知道閣下肯不肯賣我一些?”
“不賣!”那人聲音帶着低低的笑意:“不過公子若是聽我算命,這酒就送給公子了。”
”可以。“世無雙覺得這是個好建議:”那您爲我算算,我是什麼命?將來會做什麼?“
“依在下之見,公子將來必是功成名就之人。“
果然是個騙子。世無雙心中想到,面上卻不顯露出來,那酒實在太香,犯不着跟一個江湖騙子計較這些。
“你說得對啊!”世無雙一副感同身受的樣子:“閣下真是張天師再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心中所想。”
“呵。”那人卻只是一笑,沒有理會世無雙如此拙劣的演技:“那我再送您四個字--國士無雙。閣下是個有趣的人,這美酒就贈與你了。”
“多謝多謝。”世無雙絲毫沒有在意他說什麼,接過酒壺就告辭。
此種好酒,當叫一桌好菜,慢慢享受。
“您慢走。”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很遠,彷彿又很近。今天要去上學,早早地世景山就把世無雙叫起來。說是要早些去拜見李夫子。
城南離世府並不算遠,乘馬車一柱香的時間便到了。遠遠望去,“稷下書塾”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十分顯眼。
他走下馬車,眼前的庭院並不算大,比起世府的門楣那是差遠了,卻勝在清幽素雅。
門不大,用青石板築着臺階,數數有三級,但具體代表什麼世無雙也不懂。兩邊種着兩棵柳樹,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生姿。
柳樹?李先生可是要學陶淵明隱世?有意思!
世無雙一笑,擡腳想進去,卻被兩個書童模樣的人攔住了。
“公子,此處閒人不得入內!”
“哦,那麻煩通傳一下李先生,就說……”
“公子,李先生還在用膳……”一個書童看他一眼,不由分說地用身體擋住門。
“這是什麼道理?”世無雙問道:“夫子在用膳,我就不能進了麼?”
“現在還未到開放的時間,公子請不要爲難我們。”另一個書童解釋道。話雖客氣,但言外之意就是,你來早了,不讓進。
“你……”世無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傲慢無禮的門童,仗着有點文化就欺負人啊。
而且其中一個門童那輕蔑的眼神,分明就是認識他,卻看不起他這類紈絝。
“公子。”楚離在身後拉了拉我的衣袖:“老爺囑咐過,不可仗勢欺人。”
他仗勢欺人?世無雙一挑眉,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小不忍則亂大謀,萬一真鬧出什麼事來,難保世景山又各種不友好。他且忍一忍,倒是要看看這其中究竟有什麼套路!
世無雙走下臺階,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卻看見另一座馬車也在稷下書塾面前停了下來。
哦?看來來的早的不止自己一個嘛!
“呵呵。”世無雙勾起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
昨天聽楚離說,來這裡唸書的,十有八九都是這城裡有錢有勢的紈絝子弟。
他笑眯眯的站在一旁,雙手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戲的態度。
於是乎,他耐心的等着,不一會兒,馬車的簾子就掀開了。
排場這麼大,莫非是個美女?
事實證明,到還真是個美人。
白衣勝雪,玉面朱脣,風神俊朗,氣若謫仙。一雙眸子第一眼看就覺清澈澄明,乍一看卻深不見底。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看到他,世無雙不覺想起這句詩。
當然,世無雙是世無雙,他纔是貴公子。
想來能進稷下書塾的,非富即貴。不過紈絝子弟,也會有這樣出塵的氣質麼?
也許是他的目光太過赤裸,他也看到了他。微微一笑,如春風化雨,溫潤如玉。
面對如此溫柔的貴公子,世無雙不自覺地回之一笑。
“世公子好。”他走上臺階,嘴角始終掛着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是?”
他怎麼認識我?世無雙在腦海裡仔細搜尋,卻毫無印象。不得不吐槽世無雙以前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啊,蜀郡有這樣標緻的人物,他居然一無所知?
不過反觀來人,似乎並沒有在意世無雙的不識,反倒是客氣地拱手:“在下荀文卿,與世公子曾有過幾面之緣,只可惜……世公子貴人多忘事,不記得在下了。”
荀文卿?
世無雙驚訝地擡頭:“你是荀家的人?”西蜀三大家族之一的荀家?
“嗯?”荀文卿的眼中也是一閃而過的訝異,但很快被掩飾,輕輕點頭:“嗯。”
難怪……看他舉止不凡,與那些俗人很不一樣。
世無雙亦擡手作揖:“在下世無雙,今日與荀公子相識,實屬三生有幸。”
話剛說完,他自己都覺得噁心。不過古人不就好這一套嘛!文人的矯情,可以理解!
不料他這一番裝模作樣,卻讓別人對他有了不一樣的看法。
荀文卿的眉毛微微一挑,盛傳這世家公子不學無術,只知享樂,今日所見,這世公子分明禮數週全,翩翩有禮,哪像平日裡傳得那般淫亂。和自己以前見過的世無雙判若兩人,莫非之前的他一直在隱藏自己的真面目……
他眼中的神色又變了變,若真是這樣,那這個世公子可不簡單啊……
荀文卿溫潤一笑:“不必如此拘謹,叫我的字便可。文卿,字子墨。”
“墨子呀!名字不錯!”此時世無雙的心裡可沒有他那麼多想法,只是單純地傻笑。
“是子墨。”他有些無可奈何地糾正他。
“我知道。”世無雙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墨子。”
“……隨你吧。”荀文卿問我:“可要一同去拜見先生?”
“你能進去?”世無雙看向那兩個門童,神色傲慢:“你們家李先生不是在用膳麼?”
“荀公子是夫子的親傳弟子,自然可以進去。”
難怪呢……世無雙看着荀文卿,原來是有後臺呀!
“呵呵……”荀文卿笑笑:“子書,你就請世公子一起進去吧。”
“那好吧。”被叫做子書的門童看了他一眼,不情不願道:“世公子請。”
哼!世無雙毫不客氣地翻個大白眼,大搖大擺地走進去。
身後,荀文卿淺笑着搖搖頭。
這世家公子,倒真是有趣,明明剛纔那會兒還掛着一層懂禮的皮,這會就自己耿直地給戳了。不過這樣的人卻很好,因爲身邊那些知書懂禮的人大多虛僞做作,禮數不過是用來糊弄別人的。
世無雙沒有選擇和荀文卿一起去拜見李先生,而是獨自在庭院裡逛。大概從內心深處,他就有點排斥古代的夫子。印象中他們總是迂腐又兇巴巴的。
這庭院倒是清幽可人,墨綠色的青苔一層層順着臺階蔓延,楊柳枝隨風搖曳,幾叢不知名的花悄悄地倚在青石板路邊開放。一條悠長的小道曲曲折折,通往前方密密的竹林,給整個院子又添幾分的靜謐。
世無雙不禁想起歐陽修的那首《蝶戀花》,一時詩興大發,邊走邊吟:“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好句!好句!真是好句!”突然,林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一連說了三個“好句”。
只見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背手從竹林小道深處走了出來,滿面笑意:“公子好才情!這幾句詩形式獨特,卻又音律優美,意境也頗爲符合這庭院。老夫活了這麼多年,倒是頭一回聽到如此清新亮麗的詩句!”
那當然!世無雙在心裡輕蔑一笑,唐朝纔有的詞,你當然沒聽說過。歐陽修大佬的名句,自然清新亮麗。
他微微一笑:“老先生謬讚了,小子見這庭院格外幽靜,隨口胡言了幾句,算不得什麼。”
隨口胡言?楚城陽略一挑眉,真是個有趣的小子。他雖對詩沒有太深的研究,但也分辨得出,那幾句詩,沒有個十幾年的功底是斷然不可能隨口吟出的。不知,是誰家的公子這般才氣,若能爲我所用......
“不知公子名諱?”
“世公子!”一個書童模樣的男童急匆匆跑過來,氣喘吁吁:“可算是找着您了!夫子馬上要開講了,請跟我來!”
“好。”無雙道,又向老者微微拱手:“老先生,小子要先去上課了,後會有期。”
“你去吧,後會有期。”楚城陽慈祥地笑笑,心裡卻在玩味着。世公子......世家世景山的獨子......那個紈絝世無雙?有趣了......
世無雙跟着小書童,七彎八拐進了一間清幽的屋子。屋子裡陳設很簡單,一張長桌几,兩面牆上用小篆書“以善先人者謂之教, 以善和人者謂之順”,下面是十幾個供學生坐的蒲團。
世無雙進去時,屋子裡已經坐滿了人,當真是“門人弟子填其室”。
李先生果然是個老頭兒,眉發須白,一副老道的樣子。讓人看了就生不出什麼好感來。
屋內還設了幾張供學生寫字的桌几,最前排坐着幾個穿鮮豔衣裳的公子哥。一眼望過去,竟還都認識。就是前幾天一起去逛醉紅樓的紈絝子弟。
“喲!世公子來了!”一個叫侯笙的,生的賊眉鼠眼的男子笑着招呼他:“這邊,這邊,跟我坐一塊兒。”
那羣人笑着,世無雙卻莫名地感到厭惡。這些人,不過是仗着家裡有錢有勢就整天遊手好閒,驕奢淫逸,不思進取。他世無雙,怎麼能淪爲和這些人一起的米蟲、敗類呢?
他淡淡地向那羣人點點頭,向裡走。
侯笙的臉色立刻變了。這世無雙,今天是怎麼了?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
最後面的兩個角落,左邊是一身白衣的荀文卿,右邊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玄衣少年。
少年擡起頭,同樣是丹鳳眼,無雙的眼睛看人時總有種含情脈脈的瀲灩,但他狹長的鳳眼卻讓人感到冰寒刺骨,千里冰封。他略微掃了一眼世無雙就別過眼去,薄脣微抿,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不過世無雙也沒想去接近他,這樣的人……無數歷史告訴我們,一定不要對他好奇,不然一定會死的很慘。
當時,世無雙就隱隱約約覺得他是個很危險的人,卻沒有想到,許多年後,他會成爲他的摯友和最可怕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