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戰鬥,完全可以用“摧枯拉朽”四個字來形容。
韓友定麾下的黑衣軍,已經被綠林豪傑們用性命爲代價,將體力消耗殆盡。突然從五丈嶺上衝下來的精銳騎兵,卻是以逸待勞,精神飽滿,並且佔據了地利與陣形之便。只見他們十幾個一組,每組間隔着半丈左右的距離,像無數把鋼刀般在陣地上往來穿插。凡是被“刀刃”碰到的人,非死即傷,毫無還手之力。
一大堆黑衣弓箭手,被騎兵從背後追上,挨個砍翻在地。一大堆長矛兵,被騎兵從側面沖垮,然後統統踩成肉泥。幾名身穿黑色荷葉甲的都頭,被雪亮的馬刀劈下坐騎,然後亂刃分屍。還有一名敵將主動跳下馬來投降,卻被騎兵們毫不猶豫地砍掉了半邊腦袋,屍體一邊噴着血,一邊在原地打旋兒,一圈,一圈兒,又是一圈。
追亡逐北的感覺,酣暢淋漓。
但是這場戰事,已經徹底與寧彥章無關了。
韓樸專門派過來尋找他的心腹們,將所有可能的風險,都隔離在距他身體兩丈之外。他的任何“衝動”行爲,也被衆人嚴格的制止,沒有絲毫機會去實施。
忠心耿耿的韓家子弟,甚至試圖阻止他與瓦崗寨的其他幾位當家匯合。直到身爲少將軍的韓重贇實在忍無可忍變了臉色,才訕訕地做出退讓,主動陪着兩個兩位少年去尋找瓦崗營衆將領的身影。
他們在距離李鐵柺倒下五十步遠的位置,找到了三當家許遠舉的遺體。渾身上下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像無數張嘴巴,正在發出無聲的質問。這位沉默寡言的老江湖,至死也沒想明白,爲什麼有人的心腸居然會如此歹毒,剛剛利用完了他們,就立刻施展陰謀詭計,將他們趕盡殺絕。
四當家的遺體,距離三當家只有半丈遠。一隻手握着已經砍成了鋸子的鋼刀,另外一隻手死死地扣進地面裡,深入數寸。他的脊背處,則插着三把木柄長矛。每一把都被血跡染成了紅色,就像獻祭時點燃的三支香燭。
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萬亭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體。在今天的這場惡戰中,最後連屍骨都找不齊的人,恐怕數以百計。但是寧彥章希望他們兩個還都活着,只是在戰鬥的中途見勢不妙,撒腿逃離了戰場。雖然這樣想,有些貶低兩位長輩的形象。但寧彥章卻真心地希望他們自己逃走了,逃離了所有陰謀和陷阱。
五丈嶺戰場並不算寬闊,寧彥章很快就走完了一整圈。然後在一衆韓家騎兵的保護下,繼續於死人堆中翻翻撿撿,唯恐稍有遺漏。
他沒有指責任何人,也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只是不到最後一刻,不肯放棄對親人的尋找。這個固執的動作,令韓家的騎兵們很不耐煩,卻找不到足夠地理由去制止他。只能由帶隊的頭目反覆向韓重贇發出暗示。然而韓重贇的卻對小頭目的暗示毫不理睬,只是愣愣地看着寧彥章。看着他從一堆屍體,走向另外一堆屍體。不知不覺間,臉色就臉色越來越紅,紅得幾乎要滲出血來。
身爲將門之後,從小受父輩們耳濡目染,韓重贇只要稍稍冷靜下來,很輕易地就發現了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不對勁兒!
古語云,慈不掌兵,只要打仗就不可能不死人。爲了獲取最後的勝利,主將在排兵佈陣時,難免就會考慮指派一部分弟兄去做誘餌,主動讓一部分弟兄去送死,然後瞅準機會,給對手致命一擊。
但是,慈不掌兵,卻不意味着要把原本不該死的弟兄,活生生朝虎口裡頭推。早在武英軍與黑衣軍膠着之時,下令埋伏在嶺後的騎兵傾巢而出,已經足以鎖定勝局。
但是,韓重贇無法理解,自家父親爲什麼遲遲沒有下令騎兵出擊。只是一次次將手中的各個營頭送上戰場,讓他們去封堵被敵軍衝開的缺口。
韓重贇甚至隱約感覺到,即便在最後命令騎兵出擊的那一瞬間,自家父親依舊在遲疑。他好像非常不情願,非常希望再拖延一會兒,讓敵軍的實力消耗得更多一些。直到他從自己嘴裡,聽到了小肥與李鐵柺兩個一道消失於戰場上的消息!
“如果不是爲了救出小肥,阿爺會將武英軍所有將士都填進去!”望着在屍山血海中來回翻檢的寧彥章,韓重贇忽然做如是想。
這個想法太可怕了,可怕得令他根本無法相信。很快,他就用力搖頭,將腦海裡的恐怖想法硬生生趕了出去。“我阿爺不是那種人,他跟大夥無冤無仇!”
“我阿爺從不會對我溺愛無度,絕不會爲了我的朋友而改變戰術!”
“我阿爺.......”
他有成百個理由,證明今天的犧牲並非故意。然而,每當看到寧彥章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那個令人恐懼的想法,就又早他腦海裡不請自回。
“我阿爺......”他迫切地想解釋一番,卻不知道自己該解釋給誰聽,更唯恐自己越描越黑。
他只能默默地跟在寧彥章身後,默默地看着對方一次次彎下腰,翻動一具屍體,或者抹平一雙無法合攏的眼睛。然後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就開始哆嗦,哆嗦成了一片秋風中的荷葉!
直到瓦崗大當家吳若甫騎着馬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這種狀況纔得到了緩解。這位身手矯健的綠林大當家,膂力驚人,做事也幹脆利索。一把從屍體堆旁扯起寧彥章,直接丟到了身邊空着鞍子的坐騎上,“別找了,這都是命!爲將的,誰都免不了這一天。你跟我回去,韓將軍有話要問你!”
“韓將軍?”寧彥章雙手抱着馬脖子,茫然地重複。直到脖頸後捱了一巴掌,才終於明白對方嘴裡的韓將軍,指的是韓重贇的父親韓樸。
大當家吳若甫這次出手頗重,打得他半邊身體都麻蘇蘇地,彷彿有無數只螞蟻在啃噬。記憶裡,此人從來沒對自己如此嚴厲過。寧彥章的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挺直身體。這一刻,他看見有兩團野火,在大當家眼睛裡烈烈燃燒。
“大當家也發現被出賣了!”有股冷氣從脖子後的鎧甲縫隙透過來,鑽破皮膚肌肉和骨骼,直接刺入少年人的心底。“他什麼時候發現的?他爲什麼不帶着大夥果斷離開?他爲什麼給大夥討還公道?他......”
數不清的疑問接踵而來,他卻無法開口探求真相,更無法保證自己能從大當家吳若甫嘴裡獲得真實的答案。
“坐直些,別整天一幅孬種樣子!你三叔、四叔和五叔他們,在天上看着你呢!”不滿意少年人的茫然與遲鈍,曾經的瓦崗大當家吳若甫迅速將眼睛瞪圓,厲聲補充。
“哎!哎!”寧彥章被撲面而來的殺氣嚇了又是一哆嗦,連聲答應着,努力挺直腰桿。身上的鐵甲很厚,到現在,他才終於感覺到了它的份量。從頭頂、肩胛到後腰,沉重地壓下來,令他幾乎無法正常思考,更無法正常呼吸。
好在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的臨時中軍帳,就立在戰場外不遠處。所以少年人才咬着牙堅持沒有再度趴到馬脖子上,沒有挨更多的巴掌。
緊跟在他身側的吳若甫,卻對他的要求愈發嚴格。還離着目的地四五丈遠,就果斷命令他跳下了坐騎。緊跟着,吳若甫自己也翻身下馬,把繮繩交給跟過來的都指揮使親衛。然後一隻手托住寧彥章的腰,另外一隻手輕輕拉住少年人的右胳膊,“走吧,進去之後,記得主動給韓將軍行禮。這裡可不是瓦崗寨,可以由着你沒大沒小!”
“知道了!”寧彥章側過頭,鄭重答應。隨即,又上下打量了吳若甫一眼,遲疑着請教,“要不要我先去換身衣服。這身鎧甲上全都是血跡,恐怕會衝撞了韓將軍!”
“不必,韓將軍也是行伍出身,不會在乎這些!”吳若甫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但是很快,他自己又推翻了自己的說法,“甲可以不脫,但滿臉都是血,也的確有些失禮。你就在等着,我給你去找塊乾淨布子擦一下!”
說着話,他迅速跑回自己的戰馬旁,從馬鞍後取下一個裝水的皮囊。擰開繩索,先把自己的手和臉洗了洗。然後又從鐵甲下扯了塊襯裡,拿水打溼了,快步返回遞給了寧彥章。“動作麻利些,別讓韓將軍等得太久!”
“是!”寧彥章嘆息着接過布子,將自己的面孔和手指擦拭乾淨。然後又儘可能仔細地在明光鎧上抹了幾把,抹掉那些乾涸的血跡,令後者露出了幾分金屬製品特有的光澤。
水不是很涼,但已經足以讓他的頭腦多少恢復幾分冷靜。冷靜地去面對身邊的人,冷靜地去分析剛剛發生的事情。
“快一點兒!你這孩子怎麼如此磨蹭!”吳若甫有些不耐煩,再度低聲催促。
“嗯!”寧彥章點頭,將沾滿了鮮血的溼布子遞還給他。後者則厭煩地皺了下眉頭,直接將布子團成一團,丟在了腳下的泥坑中。
“大當家可知道,韓將軍找我有什麼事情?”不用他來攙扶,寧彥章自己主動邁開腳步,走向山樑上的中軍大帳。一邊走,一邊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
“我不清楚,韓將軍沒跟我說!”吳若甫的眉頭再度緊緊皺起,向兩把倒插的匕首。
“那二叔呢,他還好吧?他知道韓將軍找我麼?”少年人絲毫不以吳若甫的態度爲怪,想了想,繼續緩緩詢問。
“他去負責收攏彩號了。忙得要死,估計這功夫也顧不上你!”吳若甫警覺地四下看了看,不高興地呵斥。“你今天話可真多!小小孩子,別瞎操心大人的事情。操心了你也管不了!”
“嗯!”寧彥章認真地點頭。繼續邁步前行,就在一隻腳即將踏入臨時中軍帳的剎那,他忽然又轉過半個腦袋,盯着大當家的眼睛問道:“那韓將軍今天的安排,事先跟您說起過麼?他到底跟咱們何冤何仇,非要讓大夥死光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