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老藥師溫抹聽了,喜出望外!膝蓋一曲,就要再度跪倒磕頭。雙臂卻被寧子明死死拉住,無法往下移動分毫。
“貴客大恩,我密羯部上下沒齒難忘!”周圍旁觀的長老、貴胄和一干牧民們,卻沒受到任何阻攔。聽聞少年“神醫”非但答應了向部落藥師傳授絕技,並且還准許再帶兩個年青徒弟旁聽,紛紛再度拜倒,大聲致謝。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不通岐黃,當然也不可能清楚“刮骨療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但是,他們卻知道能讓自家藥師長老反覆叩首相求的本領,肯定價值連城。因此一個個拜得真心實意,感激滿臉。
寧子明見此,少不得又要跟大夥客套幾句。說回鶻大唐本屬一家,雖然世事變遷,卻依舊血脈相連之類。衆回鶻長老、貴胄和牧民們聽了,愈發歡聲雷動,都覺得眼前這個貴客雖然年紀不大,卻通曉事理,有情有義,是個值得大夥真心結交的英雄豪傑。
待到圍觀者紛紛散去,兄弟兩個再想安安靜靜地去吃頓飯,卻徹底沒了可能。無論走到哪兒,都不停地有人湊上前致謝。路過店鋪商號,什麼東西只要多看上幾眼,還沒等問價,已經被掌櫃迫不及待地拿起來塞進了手中。待進了路邊的飯館,連水單都沒人給看,當值的大夥計立刻將吩咐廚房將最拿手的菜餚下了鍋,須臾之間,就滿滿擺了一大桌,分文不取。
實在受不了密羯部上下的熱情,柴榮和寧子明兩個以最快速度填飽了肚子,逃一般躲回租來的帳篷。本以爲可以暫且躲出一份清靜,誰料想,藥師溫抹又擔心自家新拜的師父和師叔睡覺時給凍壞了身子骨,專門派遣管家帶着四名妙齡少女前來替二人暖被窩……
這下,可把寧子明跟窘了個面紅耳赤。好說歹說,賭咒發誓,最後乾脆拿出後腦有傷,三年內不能接近女色爲由頭,才勉強把管家和少女們給送走。猛回頭,卻又忽然意識到大哥柴榮今年已經將近而立,沿途一直未見“葷腥”。不覺心生幾分歉然,搔了搔頭皮,低聲說道:“大哥,大哥若是看上了哪個女子,儘管將她留下。反正,反正你我兄弟,至少得在這裡逗留小半個月。身邊有個端茶倒水的,倒也方便!”
“我呸!你小子,剛纔幹什麼去了。如今把人都趕走了,又來跟哥哥我裝大方!”柴榮衝着他啐了一口,笑着搖頭,“算了,你做了一整天的聖人,施恩不望報,我這做哥哥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扯你的後腿。這半個月,就自己給自己暖被窩吧,好歹春天已經來了,不至於落下個老寒腿!”
寧子明聞聽,愈發覺得自己做事有失周密,尷尬得手足無措。柴榮見了,趕緊笑着補充道,“行了,我跟你說笑而已。我又不是那種馬?沒有女人就睡不着覺!況且據我觀察,這密羯部風俗習慣,與中原已經極爲接近。那四個女婢還都是處子,你我兄弟睡了她們,又不方便帶回中原。她們自己若是身背後沒有個足夠硬的父兄撐腰,將來在夫家,可就很難擡起頭來了!”
“噢!”寧子明低低的答應了一聲,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自從昏迷中恢復清醒以來,他認識的所有女人加在一塊兒還湊不足一個巴掌。寧採臣也好,韓重贇也罷,也都是行伍之人,心思都沒放在日常瑣事上,當然也沒有誰想到對他進行一些男女方面的基本啓蒙。因此對於處子與非處子的概念,少年人心中至今都迷迷糊糊。更無法理解,爲何沒有足夠硬的父兄撐腰,非處子嫁人後,就在夫家擡不起頭來?(注1)
既然三人已經義結金蘭,柴榮便將他自己當成了貨真價實的長兄。敏銳地察覺到了寧子明的青澀,愣了愣,皺着眉頭驚問:“莫非你還是個雛兒?連個暖牀的丫鬟都未曾有過?我的老天爺!你可真讓我開了眼!”
“我,我,我……”寧子明窘迫得如同偷東西被抓了現行般,無地自容。擡起衣袖擦了把汗,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先前不是一直在瓦崗山上混日子麼。大傢伙都朝不保夕,誰顧得上拿我當公子哥看?至於,至於到了武勝軍,就一直,一直訓練、打仗,馬不停蹄。當然,當然就更沒有功夫管其他事情!”
“天!”柴榮跌坐在胡凳上,用手直揉自家眉頭,“就是尋常鄉下大戶,到了你這個年紀,也早買了貼身丫鬟,真刀實槍研習男女之事了,你居然至今一竅不通?你居然還會是個皇子?說實話,要不是那馮吉一口咬定,你自己又始終模棱兩可,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就是那鄭王殿下!”
“我還巴不得不是呢!可偏偏又否認不得!”提到自己那稀裡糊塗的身份,寧子明心頭裡就涌起一團陰影,咧了咧嘴巴,悻然道。
“對不住,我不是故意打擊你!”柴榮立刻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哪壺不開提哪壺,趕緊拱了下手,主動解釋。“可爲兄我真的,真的覺得此事非常蹊蹺。無論從言談舉止,還是待人接物上,你都不像是出身於顯赫之家。甚至連中戶都非常勉強,頂多長了幅富貴皮囊而已!你別誤會!爲兄我不是看不起你,我自己的出身也非常普通。家中據說曾經有錢過,可到了我父親這輩兒早就花乾淨了,所以我才被姑姑和姑父領去收養!我見過的豪門子弟,大多數都即便沒把眼睛長到了頭頂上,而傲得生人勿近。像你二哥這樣的,已經是其中的異數。可若非曾經跟咱們倆同生共死過一回,彼此惺惺相惜,他纔不會拿正眼看一個商販和刀客!”
“呵呵——!”寧子明咧了咧嘴,小聲苦笑。他自己何嘗不覺得,自己的性情和舉止,都不似出身與大戶之家。可現在的問題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證據和證人,確定他就是二皇子石延寶。他越是努力否認,就越是像故意在逃避現實!
“還有你這身刮骨療毒的絕技!說實話,若不是晶娘已經無藥可救,誰敢讓你冒險一試?雖然密羯部拿此技當個寶,可巫醫樂師百工之流,自古以來就是賤業!你如果真的是個皇子,家中長輩怎麼肯讓你學這些東西?退一萬步講,即便是扶搖子願意教,沒有十年苦功,你怎麼可能精熟到如此地步?”
“嘶——!”寧子明又倒吸了一口冷氣,滿臉凝重。這的確是個非常大的疑問,他自己也始終百思不解。雖然他一直對外人說,此術乃陳摶所傳授。可在師父陳摶身邊那麼久,他好像也沒見到陳摶親自施展過!
“我究竟是不是二皇子?”
“我不是二皇子,爲何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些被殺的記憶是怎麼回事?爲何零零碎碎,總是在我腦袋裡出現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楚?”
“我……?”
……
數不清的疑問,一併涌上心頭。讓他彷彿靈魂被抽乾了般,臉色蒼白,目光呆滯,身體搖搖晃晃。
“算了,你也不必爲此而懊惱!”沒想到寧子明會被刺激到如此地步,柴榮嚇得站起身,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反正無論你是姓石也好,姓寧姓鄭也罷,都是我的三弟。爲兄幫不了你去奪回江山,護住你一輩子不再被人追殺,應該不成問題。”
“多些大哥!”感覺到對方掌心處傳來的力量,寧子明咧着嘴拱手。除了韓重贇之外,柴榮是世間第二個不管他是誰,也要拿他當兄弟的人,令他無法不覺得心中溫暖。
但是轉瞬過後,他就想起了常思跟自己之間的約定。明亮的眼神再度變得黯淡,“此去遼東之後,無論能不能確定我就是石延寶,我都必須返回潞州。武勝軍,武勝軍那邊,我得有個交待!”
“交待什麼?莫非你捨不得那個指揮使之位?”柴榮聽得微微一愣,看了他幾眼,遲疑着說道,“咱們兄弟三個一起闖蕩天下多好,彼此之間還能有個照應!你放心,如果哪天你想出仕,爲兄肯定幫你某個不會比指揮更低的官職!”
“不是,不是爲了當官!”寧子明聞聽,趕緊連連擺手。
“那又是爲何?莫非常叔父手裡,還拿捏着你的什麼把柄?據說所知,他可不是那種人!”柴榮眉頭緊皺,目光溫暖宛若晨暉。
寧子明被他看得心中發虛,只好又苦笑了幾聲,將自己跟常思之間的君子之約如實相告。柴榮聽罷,愈發覺得自己新結拜的這個三弟單純得可憐。搖着頭笑了笑,大包大攬,“你放心吧!常叔父那裡,我請我義父出面替你應付。常叔他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一味地求穩求全,誰都不想得罪,除非被人用刀子頂在了心窩上。他當初之所以跟你立約,是爲了把你拴在身邊,別給漢王添亂。如今漢王已經駕鶴西去了,大漢國也日漸步入正軌,他又何必繼續把你握在手心裡頭不放?他,他自己又沒實力起兵造反!”
“不,不會給伯父添麻煩吧!要是非常麻煩就算了,反正,常節度也不會害我!”沒想到自己認爲無解的難題,在柴榮眼裡根本不算一回事兒,寧子明笑了笑,忐忑不安地求證。
柴榮笑着聳肩,不屑一顧,“有什麼麻煩的?你放心好了,我義父還是個營將的時候,就敢娶我姑母,那可是大唐莊宗的皇妃!如今他都做到樞密副使了,還沒膽子護住你一個無根無基的前朝皇子?放心,沒事兒,如果我真的看錯了義父,他不肯護你!哥哥我就帶着你,一起買舟南渡。咱們去南方,做陶朱猗頓,這輩子照樣笑傲公侯!”
“行,那我就跟大哥一起去搭夥賣茶葉!”寧子明聽得心裡一鬆,笑着點頭。
“其實你那前朝二皇子的身份,原本就不算什麼事兒!”唯恐寧子明還不放心,柴榮想了想,又繼續低聲開解。“先前他們爭相把你抓在手裡當傀儡,無非是看你年紀小,身邊又無兵無將,好欺負而已!”
“嗯?”寧子明聽得新奇,輕輕歪頭。
在認識柴榮之前,可從沒有人以這個角度分析他的問題。前朝皇子的身份,就像一片陰雲一樣壓在他的頭頂,令他沒沒想起來,就覺得肩膀無比的沉重。
“這句話有點兒大逆不道,咱們兄弟倆私下說說去卻沒問題。自朱溫篡位以來,中原的歷任天子,有哪個不是兵強馬壯者爲之?誰在乎過血脈傳承?若是有人兵不強,馬不壯,搶你去做了傀儡又有何用?反過來的,若是你手下兵強馬壯,實力雄厚,他們否認你是二皇子還來不及,怎麼會硬生生地將帝位往你屁股底下推?那符老狼,按說還姓李呢?你看這麼多年來,有誰敢說一句,他是後唐李存勖的同宗?都是一羣勢利眼兒,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已!”
“啪!”帳篷裡的燭花突然爆燃,將整個寢帳照得亮如白晝。
寧子明的眼前,也是一面光明!
這是一條他從來沒想過的路。不用再託庇於別人,完全依靠自己。
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爲之。不想當天子者,兵強馬壯也可拒之。魏公符彥卿的祖父,乃是李克用的養子李存審,繼承後唐的資格,與唐明宗李嗣源同等。可後唐亡了這麼多年了,李存勖和李嗣源的子侄被殺得乾乾淨淨,李存審一家卻只改回了原姓,誰也不會試圖拿着他們去當傀儡,誰也不敢想打上門來,將這個家族的男人斬草除根!
無他,符家兵強馬壯爾!
他們說自己不姓李就不姓李,外人巴不得他們放棄爭奪天下的資格!
而自己如果哪天也有了足夠的實力,無論姓石、姓寧還是姓鄭,誰敢再多囉嗦一個字?
“大哥,謝謝你!”帶着真心的感激,寧子明朝着柴榮輕輕拱手。有些青澀的面孔,被燭光照得生機勃勃。
作爲一個閱歷甚淺,棱角分明的少年,他一直不想這輩子都託庇於武勝軍節度使常思的羽翼之下。儘管後者對他救過他的命,也始終拿他當做嫡系子弟培養。
他喜歡常婉瑩,不僅僅出於感激,而且覺得彼此非常投緣,彼此值得相守一生。而在常思的麾下做事,就總是令他覺得,自己是靠着別人的女兒才平步青雲。總是覺得有人會用異樣的目光看着自己,讓自己很難挺直了腰桿說話做事。
當然,這些都是他作爲一個青澀少年在私底下的小心思,不能說給任何人聽。而今晚,除了在武勝軍中繼續領兵廝殺之外,他又看到了另外一條出路,頓時覺得眼前一片光明。
“自家兄弟,別說見外的話!”終於令自家三弟臉上出現了笑容,柴榮也覺得心情大好,笑了笑,低聲打趣。“其實,我覺得你去做個商販,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咱們兄弟春天時從南往北販賣茶葉,秋天時從北往南販賣皮毛、藥材。呵呵,看盡天下美景,睡遍天下美人兒,不管他誰做皇帝,都能逍遙快活一輩子。”
“我,我哪裡懂得經商?”寧子明意識到柴榮是想把話題岔開,撓了撓頭,非常配合地說道。
“你要是不懂做生意,天下就沒有合格的生意人了!”柴榮微微一笑,用力搖頭,“我今天一直怕你迫於形勢,被回鶻人白拿了絕技走,還一直在琢磨着,如何幫你想個辦法,短斤少兩,魚目混珠!卻沒料到,你比我還會做買賣,居然用一項刮骨療毒的絕技,換取了整個密羯部的感激。這回好了,從此你就相當於在塞外,藏了一支奇兵。需要用到的時候,立刻就可以將他們召喚出來!”
“我,我哪裡想過那麼多!”寧子明被誇得大急,紅了臉,擺着手解釋。“我當時只是覺得,這邊部落裡的人還都不錯,不該被人給趕盡殺絕!所以有點兒同情他們!才,纔沒想到在此埋什麼伏兵!”
柴榮聽罷,繼續笑着搖頭,“所以說你有經商的天分呢?只是你自己沒意識到而已!以誠換誠,纔是做生意的最高境界,三弟你這算是無師自通!若是一直想着白拿別人的,或者老想着賺個夠,不考慮對方的利益,那就成了一錘子買賣,即便成功,也沒第二回了!”
這是他的生意經,所適用的範圍,卻不止是生意場。因爲看到此刻的寧子明單純得如同白紙一張,所以才主動坦誠相告。
寧子明聽得似懂非懂,沉吟了一下,低聲補充,“當時我即便堅持不給,恐怕也不行啊!算上二哥和晶娘姐,們咱們這邊總共才七個人。被人家堵在營地裡,想逃,都沒有可能!”
“這就涉及到另外一門學問了,審時度勢!”柴榮點點頭,繼續有意識地向少年人傳道授業,“當實力相差太懸殊時,選擇暫時妥協,總好過撕破了臉後,連翻本的機會都剩不下。想當年,大唐太宗李世民,也曾經被受渭水之辱,全靠了向突厥人奉獻珠寶,才得以委曲求全。可短短十幾年後,突厥人的可汗,就被抓到長安替太宗陛下看守宮門了!”
“嗯!”寧子明立刻又想起了自己名義上的父親石重貴,因爲拒絕繼續給契丹人當孫子,而不幸亡國的過往。
從爲人角度上來說,他佩服這種硬氣,但從最後結果上來看,石重貴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一個合格的皇帝。相當於爲了給他自己爭一口氣,害得中原大地生靈塗炭。
“品德和智慧,向來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品行無懈可擊,可做起事情來,卻總是一塌糊塗。有些人明顯就是卑劣之徒,可坐起事情來,卻有板有眼,很少出現錯失。”柴榮絕對是一個合格的大哥,有意無意間,在少年人最迷茫的時候,給出了最需要的指引。“所以持身的時候,我們力求自己正派。交朋友,也應該選擇正人君子。可用人和做事的是,就需要首先遵循智慧的指引,而不是一味的做個正人君子……”
他知道以前沒有人教導過寧子明這些,所以也不強求後者能懂,只是想起什麼來就說什麼,東一句,西一句,零零碎碎將自己人生心得,講給對方聽。
而寧子明,卻沒有意識到剛結拜不久的大哥,是在點撥自己。追隨着對方的思路,有一句,沒一句,斷斷續續的聽。
一些觀點,他非常贊同。而另外一些觀點,他卻無法接受。每當遇到自己不想接受的東西,他便直接出言質疑或者反駁。柴榮也不生氣,只是換成另外一個角度,再度把自己的觀點詮釋完整。
兄弟兩個,聊着聊着,就有了倦意。相互告了個別,打着哈欠,分寢帳睡去。誰都沒有去想,今晚的談話,對雙方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麼?
直到多年以後,柴榮才終於發現,自己竟然親手培養出了一個智勇雙全的當世名將。
而那時的大周鄭王寧子明,也不再爲他自己的身世迷茫。
因爲在他的記憶裡,除了苦難之外,始終有幾縷作爲同類的溫情。溫暖着他,鼓勵着他,讓從青澀少年,一步步長成爲男子漢,頂天立地。
注1:五代至北宋時期,對於那層膜卻沒看重到變態的地步。郭威娶的是李存勖的遺妃,柴榮續絃娶的是李守貞的兒媳。宋真宗的寵妃劉娥,也就是著名的劉太后,乾脆就是別人的小妾。但社會的主流,已經開始關注女子的“貞節”問題,特別是在女子沒有父兄撐腰的情況下,婚前失貞,往往會遭到夫家的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