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結盟之意了,以郭允明的智力,怎麼可能分辨不出來?當即,笑着拱了拱手,低聲說道:“聶兄太客氣了,自家晚輩,哪有用來牽馬墜蹬的道理?這樣吧,我身邊正缺個親兵都頭,不知道他可否願意屈就?再好的位置,也不是沒有,但那得等我回汴梁後再想辦法!”
聶文進非但打仗有一手,做官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知道郭允明越是將自己派過去的人安排在身邊,雙方的同盟就越牢固,趕緊拱起手來,連聲致謝,“都頭就好,都頭就好!他一個後生晚輩,有什麼資格挑挑撿撿?!多謝,多謝郭兄弟幫忙,人我今天已經帶過來的。就在碼頭上候着,我這就去叫他!”
“有勞了!”郭允明笑着拱手,在對方轉身離去的瞬間,嘴角卻向上翹了翹,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輕蔑。
在內心深處,郭允明其實非常看不起聶文進這種四處亂拍馬屁的兵痞。然而同爲小皇帝劉承佑提拔起來的新銳,他卻不得不暫時與對方抱團取暖。
他們的共同政治對手,五顧命大臣的實力太強大了,強大到可以讓劉承佑的聖旨出不了宮門的地步。雖然在小皇帝通過分化拉攏的手段,耗時半年,終於成功在五個人之間撕開了一條裂縫。但倒向他們的副宰相蘇逢吉卻是個文官,手裡沒有兵馬,在樞密使史弘肇面前,說話根本沒底氣。
所以在最短時間內,給小皇帝拉攏到足夠多的武將,乃是當務之急。哪怕心中再看不起聶文進的人品,爲了長遠計,郭允明都必須捏着鼻子認下這個盟友。同樣必須他捏着鼻子打交道的,還有國舅李業、飛龍使後贊、武英軍都指揮使韓樸等,在郭允明眼裡,這些都是不怎麼懂得打仗,卻擅長拍馬屁的佞幸之輩。然而,如果沒有這些佞幸之輩,朝堂和軍隊中,小皇帝說出來的話就更沒份量。兩害相權,只能暫時取其輕。
不過在將權柄從五顧命手裡拿回來之後,郭允明是絕不會再允許這些佞幸之輩繼續尸位素餐的。他心裡有一個極爲長遠的計劃,在不久的將來,會像如今對付五顧命大臣一樣,將聶文進、李業等人,一個接一個逐出朝堂。如果屆時這些佞幸之輩不識相的話,他也不介意採取一些雷霆手段。反正在驅逐五顧命大臣之時,肯定會在朝野引發一定規模的怨氣。借聶文進等人的腦袋一用,剛好把小皇帝和他自己摘出來,做千古明君賢臣。
“郭兄弟,人我給你帶過來了!聶彪,這就是我經常給你提起的郭叔!”聶文進領着一個四十多歲,長了一臉絡腮鬍子的漢子匆匆返回,遠遠地向郭允明打招呼。
“侄兒聶彪聶子長,拜見郭叔!”絡腮鬍子疾行數步,納頭便拜,絲毫不以自己年齡比對方大了接近一倍而委屈。
“起來,起來,好一個昂藏壯士!”郭允明大氣地伸手,攙扶起對方,笑着上下誇讚,“你既然願意在我帳下做事,郭某就不會拿你當外人。好好做,別讓你叔父失望!”
“是!”聶彪大聲答應着,再度躬身。
郭允明露出一幅滿意的模樣,笑着又叮囑了幾句。然後命人準備酒席,邀請聶文進船艙裡跟自己小酌。後者知道肯定還有別人在等着送行,所以也不過多叨擾。又說了幾句場面話,主動告辭而去。
果然,他前腳剛一下船,後腳便有人遞了名帖求見。郭允明本着廣結善緣的態度,凡是來者,都命人陸續請上了座舟。從正午時分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終於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座舟的吃水線,也向下沉了半尺有餘,算是對得起他的一番辛苦了!
有聖旨在身,他不能留在汴梁城外的碼頭過夜。看看天色不早了,便吩咐下屬開船。當天傍晚只走了十餘里,就算奉命離開了汴梁。找了個官府專用碼頭,下錨休息,順帶讓心腹將收到的壯行禮物裝車送回家。第二天,錦帆輕舟,繼續飄飄而行。先沿水路進了黃河,然後換了一艘更大的船,直奔澶州而去。(注1)
樞密副使郭威,正帶着兵馬在澶州威懾地方諸侯。聞聽有聖旨從水上而來,趕緊帶領麾下將領和謀士到碼頭上恭迎。待把郭允明前呼後擁地護送到了中軍大帳,正準備擺開香案接旨,後者卻擺了擺手,笑着說道:“老將軍不必多禮。臨行之前,陛下就曾經親口吩咐過。將聖旨親手交到您老的手裡即可,不擺香案,不拘泥那些繁文縟節!”
“這怎麼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樞密副使郭威聞聽,趕緊用力擺手。“請天使……”
“老將軍休要客氣,下官可不敢違抗陛下的叮囑!”郭允明哪裡肯聽,迫不及待的出言打斷。“您老如果非擺香案不可的話,下官就只好把聖旨放在香案上,然後逃之夭夭了!老將軍,您可千萬別讓下官左右爲難。”
“這怎麼行,陛下剛剛登基,正需要立規矩的時候,郭某怎麼能倚老賣老?!”郭威雖然身爲武將,全身上下卻沒半點兒跋扈之氣,堅持要遵守接旨的固定規矩。
郭允明側開身子又勸,雙方爭執再三,終於在其他文武的提議下,各自退讓了半步。郭威繼續在中軍帳內擺香案,郭允明依照正常程序宣旨。但宣旨之時,郭威和麾下一衆文武,卻可以只行軍禮,而不是衝着天使跪拜叩頭。
一番折騰之後,聖旨終於宣讀完畢。卻是命令郭威班師回汴梁,補充了甲杖糧草之後,轉道去討伐李守貞,奪回河中,剷平趙思綰、王景崇等趁着先皇駕崩而起兵造反的叛逆。
郭威其實早就得到了史弘肇送來的消息,將聖旨的內容提前掌握了八九不離十。但是當着郭允明的面兒,卻依舊擺出一幅大吃一驚的模樣,瞪圓了眼睛,低聲問道:“天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白文珂等人不是已經將李守貞打得龜縮不出了麼?又何必再派郭某去添亂?郭某倒不是不同意班師,可郭某一走,有些人恐怕又要蠢蠢欲動。”
“白將軍他們幾個久攻河中不下,每日消耗糧草輜重甚巨不算,朝廷的威望,也一日日大受折損。所以,陛下以爲,不如快刀斬亂麻,先掃平了李守貞等人,拿他們的首級以儆效尤!”郭允明當然不能告訴郭威,高行周已經暗中又向劉承佑輸誠,徹底放棄了與符彥卿聯盟的打算。笑了笑,給出了一套早就準備好的說辭。
“那何不讓史樞密親自出馬,論領兵打仗,他的本事爲郭某十倍?!”郭威當然不會這麼容易就被人糊弄,笑了笑,繼續問道。
郭允明不慌不忙,立刻給出了一個誰也無法質疑的答案:“先帝臨西去之前,曾經對聖上有遺命,您老和史樞密乃國之柱石,不能兩人同時離開汴梁。若出征,必留其一在朝,以震懾羣雄!”
劉知遠臨終前將劉承佑叫到身邊,到底私下裡都叮囑了什麼,除了他們父子兩個之外,至今都沒有第三人知曉。所以郭威即便不相信這個說法,卻也無任何方法反駁。緊皺着眉頭沉吟了片刻,又笑了笑,再度開口說道:“若是如此,郭某倒可以先快馬返回汴梁,讓史樞密帶着兵馬出征。反正我們兩個,任何一人坐鎮汴梁即可。”
“萬萬不可,萬萬不可!”郭允明聞聽,嚇得連連擺手,“老將軍,您就別難爲郭某了。聖旨是其餘四位顧命都點了頭的,史樞密也沒有做任何反對。若是您老把兵馬留在澶州,單人獨騎返回去,倒也不難讓陛下出爾反爾。只是下官,下官就徹底成了廢人一個,這輩子都甭想翻身了!”
“嗯?”郭威被‘出爾反爾’四個字,惹得心頭火起。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疙瘩。然而想到郭允明在劉承佑心中的份量,又強壓住怒氣,沉聲道:“陛下金口玉言,當然不能輕易將聖旨收回。老夫剛纔的確是想得簡單了。可澶州這地方,必須有大軍坐鎮,老夫率本部兵馬返回,萬一前腳剛走,後腳河北就傳來警訊……”
郭允明淡然一笑,輕聲補充,“聖上的意思是,讓郭某藉着覈查夏糧入庫情況,去撫慰地方。老將軍先前已經加之以威,接下來就由下官代聖上施之以恩。恩威並施,效果也許比一味地用兵勢凌迫更佳!”
話說到這個份上,郭威已經沒有了不奉旨班師的可能。直憋得臉色發青,手指藏在背後不停地開開合合。
郭允明卻不願意把氣氛弄得太僵,沉吟了一下,又笑着說道:“其實下官也知道,地方上能兵戈不起,全虧了老將軍在此坐鎮。但老將軍即便去了河中,依舊是大漢的樞密使,依舊足夠威懾羣雄。這個並不在乎於距離的遠近,而在乎於您老的寶刀是不是還像先前那樣鋒利,朝廷是不是還一如既往地給您老以支持。至於下官奉旨撫慰地方,無非是狐假虎威而已。地方上能否賣下官的面子,還是要看您老能不能儘快拿下河中!”
“此話倒也有一定道理!”郭威無可奈何,只好順坡下驢。“天使旅途勞累,請先入寢帳更衣。等郭某跟手下人商定了班師的具體方略,再來由天使過目,做最後定奪!”
“老將軍客氣了,下官唯老將軍馬首是瞻!”郭允明痛快地施了個禮,起身告退。
目送他的身影出了中軍帳,郭威再也忍耐不住。揮起拳頭,“咚”地一聲砸在了香案上,將上面的聖旨震得凌空飛起,呼啦啦,受驚的野雞般飛出了半丈多遠。“賣**兒狗賊,欺人太甚!”
“將軍小心!”兵馬都監王峻一個箭步上前,抄起半空中的聖旨。隨便捲了卷,順手又放回了香案上。“他自己剛纔說得好,狐假虎威而已。若不是陛下站在他背後,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噗哧!哈哈哈……哈哈哈……”在場一衆文武,被“站在他背後”五個字,逗得相顧莞爾,隨即,前仰後合。
“老夫,老夫……”郭威一肚子憤怒,也變成了羞愧與無奈,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僵,無力地落在了香案邊緣。
斷袖之癖,在這個時代,可不是什麼好名聲。而他作爲劉知遠的結拜兄弟,當今皇帝劉承佑的半個長輩,除了感覺老臉無光之外,竟拿不出任何好辦法解決這個麻煩。更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後,再度與劉知遠泉下相逢,該怎麼迴應後者質疑。
“將軍若是不願陛下受此獠蠱惑,找個藉口直接殺了他便是!既保全了陛下的名聲,又替朝廷清理了一個奸佞!”王峻向前走了半步,像是在勸慰,又好似在挑撥。
“嗯——!”郭威的眼睛裡,迅速閃過一道寒光。劉承佑每次召見郭允明入宮問策,總是天明之後纔將此人放歸的事情,早就傳遍了朝野。辣手將郭允明斬殺,的確可以替老朋友的在天之靈遮羞。然而,想到劉承佑那小肚雞腸的性子,以及自己將來還政於君後的出路,他心中隱隱又寒意陣陣。瞻前顧後,最後,所有怒火都化作了一聲長嘆,“唉——!”
餘音繞樑,久久不散。
注1:後漢之時,黃河並不緊挨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