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書房內立刻一片沉寂。
符彥卿的身體仰靠在胡式椅子背兒上,閉着眼睛,面色潮紅,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
符昭序則將嘴巴張得老大,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妹妹,彷彿面前這個女子是他此生初見一般。
他沒想到,自家父親看似聽天由命的行爲背後,還隱藏着這麼深奧很辣的後手。
他更沒有想到,自己根本看不清楚的東西,在妹妹符贏眼裡,卻是毫末必現。
崇文齋只賣了一件王右軍的贗品,便落了個全部財產被抄沒充公的下場,整個汴梁沒有任何人覺得他冤枉。
如果劉知遠擁立上位的二皇子被證明是個假貨呢?
契丹人怎麼會那樣笨,居然不懂得斬草除根的道理,硬是讓兩個皇子在押解途中悄然走失?
瓦崗寨的強盜怎麼運氣如此之好,隨便從死人堆裡翻出個被砸破腦袋的小胖子,就恰恰翻出的是失蹤多時的二皇子石延寶?
韓樸和郭允明南下的時機怎麼如此之巧,居然剛剛率部偷偷渡過了黃河,就恰恰從瓦崗賊手中認出了已經失去記憶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記憶力怎麼如此古怪,早不恢復,晚不恢復,剛剛脫離瓦崗羣賊之手,就立刻想起了他自己是誰?
.......
有一件巧合是運氣,有兩件巧合是上天眷顧,可若是如此多的巧合都發生在一起,都與同一個人息息相關。那個落入劉知遠手中的二皇子,怎麼可能是真的?
退一萬步講,即便所有巧合都是命中註定,老天爺就是看着玩鷂子的劉知遠順眼,那個胖胖的傻子就是二皇子本人!手握重兵的各方諸侯又不是傻子,憑什麼有如此多的疑點不抓住大做文章?
隨便抓住一個疑點都能掀起遮天巨浪,他們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地承認二皇子的身份爲真?!怎麼可能任由劉知遠爬到所有人頭上,挾天子以令諸侯?
如果那樣的話,就根本不會有着數十年兵戈!
自打朱溫篡唐之後,中原這地方,規則便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哪怕二皇子身份沒有任何疑點,諸侯們都不會讓劉知遠遂了心願。更何況所有漏洞都端端正正地擺在了明面兒上!
只要抓住一件以贗品充當真貨的行爲,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抄沒了百年老店崇文齋。
同理,只要抓到二皇子身上的一個疑點,同樣也可以認定此人乃劉知遠故意找人冒名頂替!
到那時,只要順勢一推,劉知遠就立刻名譽掃地。他帶頭驅逐契丹人所獲得的道義優勢,也必將在瞬間蕩然無存!
他的聲望與帳下兵馬的士氣,就會被再度拉到與其他諸侯相同的高度。想要做這片江山的主人,就必須憑着武力跟諸侯們一家家去死磕,再也不可能妄想着白撿便宜!
這姜,到底還是老的辣!
在想清楚了以上問題的一剎那,符昭序對自家父親,崇拜得幾乎無以復加。
然而,就在下一個剎那,他就立刻開始慶幸,好在自家妹妹是個女兒身!
如果符贏也是個男子漢,以她的智慧、心機及在這個家中的受寵程度,繼承權還有別人什麼事兒?
恐怕自己雖然身爲長子,卻也只有對她俯首帖耳的份,根本沒有資格與之相爭!
“贏兒,你在李家一直過得還好吧!有什麼事情,沒必要憋在心裡!入幫不方便跟爲父說,就跟你娘私下裡唸叨唸叨。咱們符家的女兒,可不是專門生下來給人家欺負的!”正當符昭序惶恐莫名的時候,耳畔,卻又傳來自家老父的聲音,隱隱帶着一縷發自內心的無奈。
“怎麼可能不好?您多慮了,真的!我可是您的女兒!”妹妹的回答音也隨即傳來,聽上去輕鬆而又愉悅。
符昭序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強笑着擡起頭觀望,恰恰看見符贏那花一樣絢麗的笑容。
而老父的面孔上,卻明顯帶着幾分愧疚。搖搖滿頭華髮,低聲說道:“當初我心中方寸大亂,很多事情都沒來得及考慮周全。現在回想起來,其中最不該的,恐怕就是倉促把你給嫁了出去!嗨!真是造化弄人!”
“阿爺,您說這些做什麼?難道我還能真的一輩子守在您身邊,做一個老姑婆不成?!”符贏笑了笑,臉上一瞬間又露出了幾分出嫁前的嬌憨,“夫家對我很好,公公和婆婆也都同情答理。不會故意刁難人。況且哥哥剛纔不是也說過了麼,崇訓他,崇訓他待我一向敬愛有加!”
“他居然也長着眼睛?”符彥卿將身體直起來,用眼皮夾了一下長子,不屑地搖頭。
“我.......”無緣無故又捱了迎頭一悶棍,符昭序冤枉得幾乎當場吐血。“我的確看到妹夫對妹妹不錯了!不光是我,咱們家很多人都看到了。那李崇訓甭看長得人高馬大,卻是難得的溫和性子。從來都是不笑不說話,無論見到誰都主動搶先打招呼。每次提起妹妹來,他,他連眼神都會變得特別溫柔......”
“行了!”符彥卿滿臉疲憊地揮手,“你也甭替他說好話了。他的那些伎倆,都是你阿爺我當年玩剩下的!”
說罷,又快速將目光轉回符贏,“回去後讓崇訓告訴你公公,他的信,我仔細看過了。一切都沒問題,就依照他信上說的辦。咱們符家的商隊,過幾天就會啓程。無論是皮革、鐵器還是戰馬,都會加大對他那邊的供給。至於價格,他也可以讓雙方的掌櫃們再度面對面商量!”
“謝謝父親大人!”符贏知道老父是在變着法子補償自己,笑了笑,蹲身行禮。
“自家人,不必客氣!”符彥卿擡了下手,笑着吩咐。在緩緩放下的小臂瞬間,他竟然感覺有上萬斤重。
秦王符存審的孫女,祁國公符彥卿的女兒,嫁入剛剛崛起的李家,原本就是下嫁。更何況,贏兒是個名副其實的將門虎女。夫妻雙方的家世和本領,相差都如此懸殊,這樣的婚姻,怎麼有可能幸福?
而當初自己之所以答應了李守貞的求親,卻只是倉促之間,想多結一個外援罷了。而現在看起來,這個外援非但不可能給符家予任何實際上的支持,並且很有可能,將來會成爲符家一個擺脫不了的負累!
這些東西,符彥卿自己只要靜下心來,稍稍看得仔細些,便清清楚楚。才智不亞於他自己的符贏,怎麼可能視而不見!
但是,此番偕丈夫歸寧,她卻依舊滿臉幸福的做初嫁少婦狀。依舊變着法子彌合父親和哥哥之間的矛盾,依舊想方設法討老父和孃親的開心。她自己在夜深人靜是流下的眼淚,又將要用多大的鬥來稱量?
想到這兒,饒是符彥卿的心腸早已被崢嶸歲月磨得麻木不堪,卻也禁不住涌起了幾分酸澀。笑了笑,起身走到牆邊的書櫃前,用力拍了幾下機關,從一排自動挪開的典籍後,默默掏出了一塊表面鏨着蒼狼圖案的鐵牌。然後,又默默將典籍恢復如初,轉過身,走到女兒面前,將鐵牌輕輕地放在她的手裡。
“這是你祖父當年所佩之物,乃你曾養祖父的晉王殿下親手所制。當初他膝下十三太保,每人都有一面。你拿着,貼身收好。將來如果遇到什麼揭不開的大麻煩,無論什麼情況,都可以將它舉起來。屆時說不定有人會認得,能僥倖保護你一時平安!”(注1)
“這,這太貴重了。女兒,女兒不敢收!”符贏被嚇了一大跳,趕緊將鐵牌往父親手裡推。
符彥卿卻張開大手,當着長子符昭序的面兒,將鐵牌再度鄭重按進女兒的掌心,然後用力將對方的手指一一合攏,“叫你拿着就拿着,如果符家的兒子也需要此物來保命,那符家存在不存在,早就沒了意義!記住,貼身收好,可以傳給兒子,卻不可以傳給夫婿。”
“謝謝阿爺!”符贏的眼睛中,緩緩閃起幾點淚光。將握着鐵牌的手抽回,然後緩緩下拜。
“行了,你們兩個下去吧!我今天累了,且去睡個回籠覺。就不跟你們倆個一道用飯了!”符彥卿又揮了揮手,倒退着坐回椅子,臉上的神情,竟然如同剛剛打了一場戰役般疲憊,“讓你哥送你出去,順便也代表咱們符家再去見你夫婿一面。畢竟他是咱們符家的女婿,難得回來一次,咱們符家不能過於慢待了!”
“是!阿爺您休息,我跟哥哥改天再來看您!”符贏低低的答應了一聲,給猶在發愣的符昭序使了個眼色,帶着他緩緩退出了書房。
剛以一開自家老父的視線範圍,符昭序立刻就恢復了活力。也不顧還有丫鬟就跟在兩人身後,低下頭,涎着臉道:“你今天可是賺大了。九太保的蒼狼鐵牌呢!算上今天,我才只看過三次。一次是小時候,一次是在阿爺的壽宴上。”
“我只是暫且替阿爺收藏一下,等下次再歸寧時,自然會想讓孃親轉交給他老人家!然後,他們自然還會再傳給你!”符贏擡頭看了看哥哥的臉色,淡然迴應。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只是有點羨慕你而已。”符昭序臉色一紅,趕緊用力擺手,“當年的十三太保,是何等威風凜凜!眼下咱們中原各鎮節度使,幾乎沒有一家跟他們幾個不存在莫大淵源。阿爺把他給了你,你若再是個男兒身。嘖嘖,持此牌在手,誰敢不讓你三分。今後天底下無論發生什麼......!”
“哥哥錯了!”話音未落,符贏已經收住了腳步,正色打斷,“今後別人讓不讓我三分,不在這面鐵牌,也不在已故多年的晉王。而是在你,在符家!哥哥,不是做妹妹的說你。你如果能幫阿爺把這個家撐起來,無論我嫁給誰,都可以直着腰說話。若是阿爺百年之後,你卻還是今天這幅德行。有沒有這塊鐵牌,恐怕妹妹我最後的結果都是一般模樣!”
說罷,也不給自家哥哥思考和反駁的時間。帶着自己的貼身婢女,快步離去!只留下祁國公府衙內軍指揮使符昭序,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發不出任何聲音!
注1:晉王李克用共有十三個兒子,除了李存勖之外,其他十二位都是養子。這十三個兒子個個驍勇善戰,替他打下了大片疆土。其中符彥卿的父親李存審排第九。其死後多年,纔在符彥卿的二哥符彥饒力主下,全族恢復了原本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