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然而認真深究起來,卻未免有些強詞奪理!李從益連當不當傀儡皇帝,他自己說得都不算,哪有資格決定國號?況且即便他有資格做決定,此樑與朱溫父子的後梁也沒任何繼承關係。且不說,四百餘年前,南朝還有一個蕭氏大梁。再遠一點,戰國時的魏國大梁城,遺址就是汴梁。因爲國都定於汴梁而取國號爲樑,天經地義!
但此刻劉知遠身邊有數十萬雄兵,李從益卻已經成了貨真價值的階下囚。所以再強詞奪理的話從前者嘴裡說出來,後者也沒勇氣反駁。只能繼續匍匐在地上,哀聲乞憐,“晚輩,晚輩知道錯了。晚輩乃不孝子孫。念在我李家已經沒人守墓的份上,請前輩饒我一命!晚輩今後定然於徽陵側結廬守墓,此生再不離開父母陵園半步!”
然而他越是搖尾乞憐,劉知遠越覺得他面目可憎,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明宗皇帝英雄一世,眼睛裡頭哪容得下你這麼個窩囊廢!他的陵墓,今後朕自然會去尋李家旁支來守,無須你再上門給他添堵!”
說罷,右手稍稍用力,就準備拔出佩劍來,將此人親手處死。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楊邠在旁邊看到,連忙用手掩住嘴巴的發出了一聲清咳,然後向前追了兩步,用極低的聲音勸諫:“陛下,今日乃大喜之日,不宜在皇宮內見血。況且此子雖然忤逆不孝,對我大漢來說,卻並非毫無用途!”
“這種廢物,留着何用?”劉知遠眉頭輕皺,握在劍柄上的右手開開合合。
他之所以急着殺掉李從益,首先是因爲覺得眼前這傢伙實在給後唐明宗李嗣源丟人。其二,也是爲了斬草除根,永絕後患。否則,哪天萬一有人又把此子推出來,以後唐的旗號蠱惑天下,他劉知遠的大漢,少不得還要經歷一番動盪。
作爲劉知遠多年的心腹老臣,楊邠當然能猜測到自家主公的意圖。然而,他現在既然已經成了大漢首輔,就得先從國家利益考慮一件事,而不是主公的喜好。因此,明知道劉知遠肚子裡已經有了怒氣,依舊笑着補充,“微臣聽聞,蕭翰將他硬推上皇位之後,曾經冒用契丹國主耶律重光的名義,傳旨給杜伏威、李守貞、符彥卿和高行周等人,命一衆節度使效忠大梁。而一衆節度使當中,除了符彥卿當場翻臉,將傳旨欽差亂棍打出之外,其餘衆人,都收下了僞旨。如今羣雄當中,只有高行週一人願意皈依大漢。若是讓此子公開向主公獻一道降書……”
“我願寫降書,願意給杜伏威他們幾個下旨,讓他們也歸順大漢!”話音未落,李從益已經恍然大悟。彎下腰去,不停地以頭搶地,“只要陛下饒晚輩一命,陛下無論吩咐晚輩做什麼,晚輩都肯答應!”
“李從益,你好歹也是一國之君!”跟在李從益身邊的衆妃嬪當中,有一個實在聽不下去,站起來,大聲呵斥。
她長得修身長腰,先前跪着時就已經比李從益高出了大半個頭。此刻站起來,更顯纖細挺拔。劉知遠的目光立刻就被吸引了過去,撇了撇嘴,冷笑着問道:“你又是哪個?爾夫已經成了亡國之君,這裡哪裡還有你說話的份?”
“他本事不如你,守不住自己的江山。爲社稷殉葬,乃理所當然。而你既然已經贏了,又何必不拿出些天子氣度來,早點給他個了斷?沒完沒了地折辱人,算什麼英雄?!”那女子既然站了起來,想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正對着劉知遠輕輕蹲了下身,同樣冷笑着迴應。“至於本宮,乃遼州刺史之女孫。陛下既然記得唐明宗,應該也知道銀槍效節軍!”
“你,你是銀槍王建及,王將軍之後!”劉知遠微微一愣,旋即佩服之意涌了滿臉。“既然是故人之女孫,你出宮還家便是。朕與王公曾經有過袍澤之誼,不敢慢待他的後人!”
“我既然已經嫁與了他,又穿過了這貴妃袍服,當然應該與他患難與共!”女子看了看趴在地上做俯首帖耳狀了李從益一眼,目光裡又是絕望,又是愛憐。“還請陛下念在與吾祖的袍澤之誼上,不要讓外子再受折辱!”
“啊?好說!好說!”劉知遠大吃一驚,退開半步,右手握成拳頭輕輕敲打自己的左手掌。“蘇尚書,朕剛纔的話你可聽見了?這件事就交給你。先帶他們夫妻幾人下去寫降書和聖旨。然後,過些日子朕再決定如何安置他們!”
“臣,遵命!”新朝刑部尚書蘇逢吉立刻快步上前,躬身施禮。
“謝皇上開恩,謝皇上開恩!”李從益喜出望外,帶着其餘嬪妃,不停地給劉知遠叩頭。
唯有先前站起來的那個女子,知道全家人被榨乾了利用價值後,終究難逃一死。輕輕嘆了口氣,趕在漢軍兵卒圍攏過來之前攙扶起了他,跟在蘇逢吉身後,踉蹌而去。
不待李從益和他的妃子們被押着走遠,劉知遠的同父異母弟弟,鎮寧軍節度使慕容彥超已經帶着一隊如狼似虎般的老卒,持刀殺入大寧宮。見到裡邊的活人,無論太監、宮女,還是皇宮侍衛,全都按翻在地,繩捆索綁。見到心存僥倖而躲進皇宮的契丹潰兵,則不由分說亂刀砍成肉醬。
須臾之後,整個皇宮被清理乾淨。慕容彥超拎着血淋淋的鋼刀,親自到門口恭迎新皇帝入住。大漢天子劉知遠,心思卻好像依舊在李從益夫妻幾個身上。一邊邁步向大寧宮裡走,一邊側過頭來,對着兵部尚書郭威說道:“王建幾養了個好孫女,配明宗陛下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真是一朵牡丹插在了牛糞上!唉,朕當年跟王公也算生死之交,如今對着他的後人,真不忍心痛下殺手。可她,她偏偏又對李從益這廢物,情深意切。朕,朕……,唉!”
“嗯,的確,可惜了!”郭威手捋鬍鬚,順着劉知遠的話頭附和。被日光曬成古銅色的老臉上,看不出任何態度。
史弘肇,慕容彥超、王章等重臣,也紛紛手捋鬍鬚而笑。心裡其實都明白劉知遠的暗示,卻誰也沒臉皮像蘇逢吉日常所做的那樣,完全按着劉知遠的想法給他找藉口。
“此女膽大心細,家世清白,又是難得的有情有義!嫁給李從益,的確太可惜了!”蘇逢吉不在,但懂得揣摩上意的,卻遠不止他一個。很快,樞密院承旨聶文進、飛龍使後贊便心領神會,相繼湊上前,低聲說道:“陛下既然惜其才,不如下一道旨意,讓她出家爲道姑,替夫家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她對李家也算盡了心。然後陛下再做主替她擇一良配,想必王家上下,包括她本人,都會對陛下感激不盡!”
“嗯!”劉知遠點了點頭,故做低聲沉吟狀。
憑心而論,他這一輩子,見過的美女也不在少數。可剛纔王氏那種慨然向死的模樣,卻給人一種別樣的風味。讓他一見之後,就再也無法將其遺忘!
只是三年時間,畢竟有些太久。不過,當初唐明皇看上了兒媳楊氏,也是先命其出家,然後便直接睡在了道觀之內。可見出家這件事,僅僅是個遮人耳目的手段而已,沒有人會太認真。
想到日後自己也可以在大寧宮旁起一座道觀,時時入內“誦經祈福”,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居然又變得如同年青時一樣有力,“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鼓般,在胸膛裡擊出一連串豪邁的音階。
“左衛大將軍與她年貌相當!”偏偏有人煞風景,忽然湊上前,大聲啓奏,“臣有請聖上,三年後,將她賜予您的幼子,左衛大將軍爲妻。如此,大將軍得一佳偶。聖上也可以藉此安當年銀槍軍一系的武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