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揹着手,擡頭看了看天空,笑道:“終究是打了十年仗的老對手了,如今他成了敗將,我要親自去征服他!”
“那好!我隨你一起去!”
我與夫君一同到了關押張士誠的地方,只見張士誠並沒有受虐,只是雙手被束縛着,坐在角落,不能動彈。多年來未見,我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他抓了我的時候,在那江浙一帶的縣衙中,他的一支劍舞,揮舞得落花流水。那時候他意氣風發,無論是面容、衣服還有配飾都很講究,我還曾在心底罵過他附庸風雅。此刻見到他,他的頭髮散亂,臉上,脖子上,手上,但凡露出來的地方,都已經充滿傷痕。想來必是與夫君的士兵作戰時所傷!再看他衣衫襤褸,還未走近渾身就散發出一股怪味。
在看到我和夫君之後,他的眼睛先是一亮,而後別過頭冷哼一聲。夫君此刻看起來心情大好,並沒有因爲張士誠的態度而氣惱,相反,他用了平時最爲柔軟的話語對張士誠說道:“張士誠,你和我打仗也已經有十年了,這十年來,你和我大概也打夠了,恐怕是早已厭煩。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如今你戰敗,被俘虜,我念在你也曾是反抗過元朝的起義軍將領,想要放你一條生路。今日,我特意派李先生前來勸降,你不理不睬,非要讓我親自來。我來了,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張士誠看着夫君冷冷道:“你來對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你認爲我會投降嗎?告訴你,你做夢!”
夫君聞言,怒道:“張士誠,我如今是好言相勸,你不要不識擡舉!你難道還認爲這天下是你的嗎?”
張士誠聽後,沉默半響,忽然仰頭大笑,“哈哈哈!你以爲你比我強嗎?告訴你,你並不比我強,我之所以失敗,只是因爲上天照顧你,不照顧我而已!”
夫君一向驕傲,從來不肯將自己的勝利歸咎於上天的眷顧,而今,他聽了這番話,自他相鬥了十年的對手口中說出,自然是怒火中燒,況且這個時候,成王敗寇,夫君更不用顧及其他,“你不怕我殺了你?”
“哈哈哈!”張士誠再次大笑,“殺了我?我會害怕?告訴你,就算你將我挫骨揚灰我也不會害怕!”
夫君聞言,眸中露出少有的陰霾,說道:“好!那就讓你挫骨揚灰!”說罷,他已是氣急,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這個房間內只剩下了我與張士誠,他眸中反抗的怒火已然化爲溫柔,看到我淡淡的開口,“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好嗎?”
“我很好!不勞你掛念!”我淡淡地回答。
“你爲何不跟着他一起離開?”
“我想留下就留下,想離開就離開,這裡我說了算!”
他聽了我的話,微微嘆了口氣,垂頭說道:“也是,你是他的夫人,如今也已經貴爲王后!”
我沒有回答他的話,繼續說道:“你如果投降,我可以勸夫君放過你,留你一條性命。”話說到這裡,我一停頓,繼續道:“即便你不想爲夫君效力!”
聽我這樣一說,張士誠的眼中露出一絲訝異,繼而變了回去,說道:“多謝你,多謝你替我求情。”
“不必謝,你也曾幫過我!”
“我何時幫過你?”
“在我需要布料和棉花的時候!”
他更是驚訝,“你都知道?”
我點點頭,“多謝你!儘管知道這些都是爲我軍準備的,而你卻還是幫了我!”
聽到我再次說了感謝的話,他吁了口氣,似乎很是滿足,頭靠在了背後的牆壁上。
“你爲什麼要幫我?”
然而他卻不回答,只是閉着眼。看樣子他是不準備回答,只要他不想回答,任何人都不能強迫他。我再次問道:“真的不讓我幫你求情?”
他睜開了眼,笑意盈盈的看着我說道:“你走!我這一生的心願已了!”說完後,他再次閉上了眼睛。
看來他是鐵了心赴死,任誰也勸不動他。我轉過身子,起身提步離開,卻鬼使神差般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嘴角掛着微笑,然而臉頰上卻多出了一道淚痕!
三日後,船隻到達應天,夫君殺死了張士誠,並將他的屍體燒成灰,隨處灑落……陳友諒死了,張士誠也死了,對於夫君來說,這是圓滿的結局。本以爲在這兩人死後夫君會開心一些,卻哪料夫君每日在落霞時分都會靜靜地守候在城牆之上,望着自己親手打下的這一片大好河山,連連哀嘆。
我知他心中爲了這兩人的死有些難以釋懷,相鬥十年,雖說總是站在敵對的位置,卻從來都沒有深仇大恨。此刻,想必夫君心中對他們只存在惺惺相惜之感。
我時常勸解他,既然事情都過去了,就不要太過於糾結,我們應該將眼光放長遠一些,因爲後面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辦。夫君聽了我的話,與我相視一笑,已然心領神會!與陳友諒、張士誠相爭十餘年,最終成爲如今唯一可以與元朝抗衡的霸主。雖然元朝在多年起義軍的爭鬥下已經苟延殘喘,卻不知道有句話叫做“困獸猶鬥”,更何況元朝還沒有到了那樣不堪一擊的地步。
夫君牽起了我的手,對我淡淡一笑,說道:“秀英,天色漸暗,夜涼如水,我們回去!”
我點點頭也對着他微笑,回道:“好!夫君說的一切都好!”
馬車的軲轆聲,一聲一聲的響起,打破了這寂靜的清晨,我站在城門前,迎接着我的一位故人到來!
整齊的隊伍在藍玉的護送下,平安到達了應天。幾年未曾見到他,他已經褪去少年的青澀,成熟了不少。此刻,他一身藍色勁裝,騎在高頭馬上,望着我,棱角分明的臉上寫滿了期待與欣喜。
乍一看,他頗有夫君當年的風範,舉手投足之間散發着霸氣。我淡淡一笑,心中暗想,這個孩子,將來定是前途無量,封侯拜爵,不是難事!
藍玉策馬走到我面前,翻身一躍,從馬背上跳下來,對着我行禮,“娘娘!”
我擡了擡手,說道:“起來!”我繞過他,看了一眼那輛馬車,問道:“人可帶來了?一路是否平安?”
藍玉一笑,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那笑容,映着徐徐升起的朝陽,有一種令人恍惚的美。“娘娘,我辦事您就放心!何曾出過岔子?”
我也一笑,“貧嘴!”
“娘娘,既然馬車已經到了,爲何不讓車內的人出來行禮?”
“以她的身份在這裡行禮多有不便,還是先進城再說!”
“娘娘,那您要如何回去?”
我順手指了指停在一旁的紅頂轎子說道:“我有這個!”
藍玉“哦!”着笑了一聲,斜睨着我,“娘娘身份不同了,竟然也學會享福了!”
我笑着剮了他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說道:“這裡面還有一個小傢伙呢,主上怕我受累,特意爲我安排的!”
藍玉臉上顯出興奮之色,喜道:“真的嗎?那這麼說,我又要當舅舅了!”
“你廢話少說,這幾年我們在外打仗,主上爲了培養你,特意送你去學藝,你回來之後,還不趕緊去拜謝主上!”
藍雨撇了撇嘴,說道:“學藝?還不是去做苦工?那個先生硬是給我講什麼兵法,講什麼孔孟之道,聽得我耳朵都要長繭子了!他以爲他知道的很多,其實他講的那些我都懂,只是沒有接到主上的命令,也不敢貿然往回返!要不,我真是一刻也在那裡待不住!”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說道:“好了,說這些沒用的牢騷做什麼?你姐姐還在等着你呢,拜別了主上就趕緊去看你姐姐!”
藍玉聽了我的話,故意屈身行禮道:“知道了!多謝娘娘提點!”
我嗔笑道:“你這孩子!快去!進了城就有守衛帶路,你就不必操心了!回頭我讓主上給你賞賜!”
打發走了藍玉,我向他身後的馬車望去,馬車內靜悄悄的,就像是沒有人一般。我嘆了口氣,坐回了轎中。轎伕擡着我,緩步向行宮的方向走去。而馬車的車伕也在轎伕的帶領下,咕嚕咕嚕跟了上來。進城之後,禁衛軍一路護送,相安無事。
才從轎中下來,就見春兒已經迎了上來,她面帶笑容,上前扶着我,說道:“娘娘天還未亮就出去,太陽纔剛升起就回來了。不是說去接一位故人嗎?可曾接到?”
自打春兒受傷喝了湯和開的藥之後,果然不出十日,傷口就已經痊癒。夫君也曾提起過要冊封春兒爲郡主,卻被春兒婉言謝絕,說是跟着我慣了,此生既然已錯過嫁人的年紀,也就不想這些,如今,她心中只想跟在我身邊,侍候我。我知她是因爲情殤的原因,便也不再強求,不若她剛烈的性子爆發,那就不敢擔保她能夠再次相安無事。
我淡淡一笑,說道:“接來了,就在身後的那輛馬車中。”
春兒向後望去,但見馬車內毫無動靜,便詫異道:“娘娘,馬車中似乎沒有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