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慕容九州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麻木地移動著腳步,向前走。

前方,除了黑夜,還是黑夜。

少年的頭髮,拂過他手背,冰涼如水

";真兒,別怕";他安慰著懷裡無聲無息的人,";爹會找人救醒你,一定會";

他想看他的真兒,像從前那樣站在他面前,含笑叫他一聲";九州皇叔";

心臟一陣猛烈痙攣,他忍了又忍,最終仍是壓不住胸中刺骨錐心的奇痛,雙腿一軟,跪跌在地。

用佩劍支撐著自己的重量,慕容九州緩慢擡起頭。

他置身的,是金鑾殿前的平坦廣場。無數火把圍散他身周,將接近黎明的夜空照亮如白晝。

千騎精兵披堅執銳,堵住了他前進的道路。隱身盾牌兵之後的弓箭手長箭均已上弦,只待一聲令下,便是箭雨飛蝗。

";慕容九州,你已經無路可走,還不束手就擒?本侯爺或許還會留你個全屍。";

賀蘭聽雪一身皇侯衣冠,在陳六合等黃衣侍從簇擁下策馬走近陣前,朝慕容九州揚眉微笑,透著躊躇滿志。";本侯爺就猜到你會混入宮城,早已佈下天羅地網。慕容九州,這一仗,你輸了。";

他瞥了眼男人懷裡的屍身,慢吞吞笑道:";你自詡聰明,可惜連天也要滅你,讓你殺了自己的親骨肉,斷子絕孫,哈哈哈";

慕容九州緊握劍柄的手隨著賀蘭聽雪一字一句開始顫抖,越來越厲害,最後周身都在劇震,驀然發出一聲淒厲絕頂的狂吼,割裂了長空。

陳六合等人恐他發難,暗中提氣戒備,卻見慕容九州放下了屍體,起身對著周圍的空氣狂劈亂刺,全無章法。

用來束髮的金環也滑落下來,男人披頭散髮狀若癲狂。那一頭漆黑髮絲飛舞間,竟帶上了霜白。

";他瘋了!";賀蘭聽雪大喜,揚手喝道:";擒住他!要留活口!";拿下慕容九州做人質,不愁城外數萬大軍不退兵。

不少兵士求功心切,手持長矛吶喊著嚮慕容九州衝去。

慕容九州猛旋身,劍氣森然震住衆人腳步,遙指賀蘭聽雪,晨風獵獵,吹起他黑衫激揚。

";縱死,也是天亡我慕容九州,不是你!";

他長笑,橫劍划向自己頸項──

天際乍露一抹魚肚白,霞色流幻,映劍折出刺目寒光,慕容九州慢慢地合起眼簾。

這世間,他最想要的已被他親手毀掉,即使手握天下,也永遠無法再讓他的真兒張開眼睛

";師弟!師弟──";

他聽見許朝夕在遠處焦急呼喊,卻劍勢不停。

";慕容!你住手!";另一個熟悉無比的清朗聲音嘹亮宛若龍吟,響徹雲天。

慕容九州震了震,手腕一緊被人牢牢扣住。脖子遽然生痛,冰寒的劍刃已經割破了肌膚。刺鼻的熱血飛濺上他面龐,急促呼吸也隨即噴近。

他睜眸,就是蘇傾國放大的容顏。

";你幹什麼?";蘇傾國奪過劍,用力一拋,登時飛得不知去向。回手疾封住慕容九州頸中幾處囧道,止住血流之勢。他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總算落地。

幸虧慕容九州剛纔那聲大吼,不然他還得捧著慕容眉給他的皇宮地圖找上半天。到時候看見的,恐怕就將是慕容九州的屍體

他打個寒顫,不願再想下去。擡手摸著慕容九州的頭髮,發現短短一別,男人的黑髮居然已經大半變成灰白。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終於確信自己並沒有眼花。

胸口堵得生悶,他呆了片刻,才拋開傷感道:";慕容,我是來給你送解藥的,你的毒能解了。";

慕容九州瞪著蘇傾國,許久,才淒冷一笑:";不需要!";力凝右掌,狠狠劈向自己天靈。

蘇傾國早就注意著他一舉一動,五指輕拂劃過慕容九州脈門。

慕容九州右臂倏地一麻,無力垂低。他怒視蘇傾國,後者反而張開雙手,像個鐵箍一樣緊緊抱住了他,讓他動彈不得。

";慕容,我不要你死!";

蘇傾國不知道男人爲什麼要自尋短見,而且看慕容九州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就算苦苦追問,男人也未必肯告訴他原因。

心裡又酸又澀,卻又有點說不明道不清的歡喜──他終於又可以抱著慕容了。

他湊在慕容九州耳邊,低聲道:";你的命,如果你自己都不想要了,那就給我好不好?慕容";

旭日已從雲端裡冉冉升騰,紅輝灑落宮闕金頂,晨鐘渺遠幽深。

千騎將士仍在目睹蘇傾國從天而降的極度震駭中沒清醒過來,還是賀蘭聽雪最先回過神,見蘇傾國把慕容九州摟得緊緊的,不由一把妒火中燒。";小蘇,你真要爲了慕容九州跟我作對?";

蘇傾國還在巴巴地等迴應,聽這麼一喊,纔想起邊上還有大隊人馬,回頭打量著賀蘭聽雪,點頭道:";我本來還怕你會被慕容殺了,既然你沒事就好。";

賀蘭聽雪容色稍霽,道:";朝堂的事,小蘇你別插手,你讓開!";手一揮,將士緩慢上前,一點點縮小了包圍。

讓開,慕容不就危險了?蘇傾國也看出苗頭不對,瞳孔微縮,展開雙袖擋在了慕容九州身前。

陡然間,他聽到慕容九州毫無起伏地道:";帶我走。";

蘇傾國一愣後大喜過望,血鞭出袖揚起千重鞭影如浪,撕風裂雲,即刻如風掃落葉,最前方的那羣兵士個個雙腳離地,飛上半空。

他在衆人慌亂驚呼聲中回身,見慕容九州已抱起少年屍體,他收起滅神鞭,一把攬住慕容九州,足尖輕點,凌空而起,似巨大的紙鷂翩然飛向金鑾殿頂。

被掃飛的那些兵士此刻方掉地,呻吟喝罵亂成一團。

賀蘭聽雪眼底盡是不甘,表情變了好幾變,終究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放箭!";

千箭齊發,宛如疾雨流星,破空尖嘯直追蘇傾國三人身影。

隔著密密麻麻的箭影,賀蘭聽雪看見蘇傾國在飛縱間回首,清亮無垢的目光有驚訝,又彷彿帶點了然

賀蘭聽雪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拳,想再看清楚些,蘇傾國卻已扭過脖子,左腳在龍首飛檐再一借力,身法驀地裡快了數倍,浮光掠影般劃過天穹。

千百箭矢全然追不上蘇傾國,力竭勢衰,";叮叮噹噹";地掉落金殿琉璃瓦上。

賀蘭聽雪遙望蘇傾國消失的方向,緊咬著粉色嘴脣,一言不發。

一口氣飛掠出皇宮,天色大亮。蘇傾國在條僻靜的小巷停步,放下慕容九州。從袖子裡掏出地圖,認真找著自己如今身處的方位,一邊安慰慕容九州:";他們一時半會追不上我的,等我們回到兵營就更安全。";

慕容九州卻只垂首看著橫躺在他臂彎裡的慕容真,平平道:";我不會再回去了。";

蘇傾國訝然,想問原因,突見男人自白色的綢緞內衫上撕落片衣襟,咬破食指,蘸血在布上疾書。信成後,遞給蘇傾國。

";替我把這交給舜安王。今後,我不想再見任何人";

";那我呢?";蘇傾國脫口問,他看不到慕容九州低垂的臉上是什麼神情,等了一陣也仍舊聽不到回答,心酸的滋味不禁又從胸口冒了出來。悶聲道:";慕容,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我以後不再跟你做那個好了,不會再惹你生氣。你就跟我回玄天崖吧,嗯嗯,你要是討厭那裡,那讓我跟著你行不行?不然你一個人會被賀蘭聽雪抓到的。";

最重要的是,萬一他讓慕容九州獨自走了,男人說不定轉身又會去抹脖子。

慕容九州擡頭,冷冷望著蘇傾國,不出聲。

";就這麼定了!先服解藥吧!";蘇傾國把男人的緘默當成默允,笑著取出了忠魂蠱的解藥,塞進慕容九州手中。

當天正午,慕容眉巡視過兵營,返回自己帳中,驚見案上擺放的瓜果酒菜全被洗劫一空,只留下幅血書。

那布片,他認得是慕容九州的內衫料子,筆跡自然更熟。

看完血書,他負手在帳中兜了大半個圈子,最終嘆息著搖了搖頭,步出營帳,眯眼遠眺豔陽下巍峨城牆。

雄圖霸業,盛世河山,自古引豪傑英雄競折腰。他追隨的九州皇兄卻竟然放棄了即將到手的戰果

慕容眉笑了,喃喃自語道:";皇兄你倒走得瀟灑,都不管祖宗基業。你這一甩手,可要把我給累苦了。";

騎虎難下、箭在弦上。他面前,唯有進攻這條路可走。

他轉身,面對身後將領,微笑:";全軍戒備,今晚四更,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