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宣明殿
“兄兄!”剛到門口,便看到一旁撲過來的女兒,高緯連忙伸手接住,抱起來掂量了一下,笑道:“小孩子長的就是快。”
跟在她身旁的乳母曹氏說道:“殿下天生身子好,胃口也好,自然長得又好又快。”臨了,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殿下的頭髮是奴婢所見過這樣大的孩子中長得最好最密的。”
高緯低頭摸了摸高瑞炘的小腦袋,微笑不語,抱着女兒走進大殿。
張麗華之所以被稱爲絕色佳人,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那長達七尺、鬒黑如墨的青絲,襯得肌膚更加白淨,看着極爲秀麗。
高瑞炘這點便遺傳了母親,沒了胎髮後,便長出一頭雖不算長卻又順又密的黑髮,聽了曹氏的話,高緯想起了張麗華。
雖然跟張麗華約好,每年都讓她看望女兒,可高瑞炘畢竟還太小,不方便去遠在南方的建康,只好將打扮成宮人的張麗華接進宮裡,讓她看看女兒。
爲了避嫌,高緯在這種時候都不會來宣明殿,所以算起來,她和張麗華已兩年多未見。
不過對於彼此之間從來都沒有過愛戀卻有這麼尷尬關係的兩個人來說,這已經算是最好的情況了。
高緯坐到御座上,一名宮人乘勢端上高瑞炘喜歡的果脯,將女兒放到腿上,伸手想要接過銀盤,卻不料宮人忽然手一抖,銀盤一歪,果脯滾落一地。
那宮人和離她近的宮人連忙跪在地上撿果脯,御座旁剩下的宮人也趕緊去準備一盤新的果脯。
有幾個果脯正好掉在高緯腳邊,那宮女沒一會兒就開始撿那幾個果脯,在撿離高緯最近的那個果脯時,她碰了碰高緯的靴子,力道不大卻不會被忽視。
高緯微微低頭,與似乎是恰巧擡頭的宮女目光撞在一起,姣好的面容上一派楚楚可憐。
高緯卻是心中冷笑,處心積慮想引起她注意的女人,光是在她的寢宮就已經不算少了,但她們都大多數都被當場無視,事後罰俸;剩餘的一部分則會在引起皇帝的注意後,被迫離開寢宮,再也見不到皇帝。
礙於高瑞炘在旁,高緯決定放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宮人,淡淡道:“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
跪在地上請罪的宮人聞言,不甘心地看了一眼皇帝,見她看都不看自己,無奈之下,只好拿着銀盤退下。
半途正好遇到從內殿出來的胡曦嵐,儘管胡曦嵐臉上平靜如水,但宮人卻更加惶恐,急忙行了禮後便迅速離開。
胡曦嵐眼珠動了動,默然走到御座旁,徑直問道:“陛下今日輟朝了?”高緯滿不在乎地應了一聲。
自秦朝至今,常朝一直是三日一次,若是趕上五日一次的沐休,百官也得在上完朝後,纔可回府休息。
因爲這項規定,導致皇帝每日都要處理爲數不少的政務;而且沐休之日呈上的奏疏素來最多。
百官爲了在沐休之日好好休息,都會在前一日處理好五日裡的一切事務,卻苦了皇帝,也害得歷代掌握實權又肯勤政的皇帝一年只有生辰和冬至兩個可以休息的日子,更不要說高緯這個不方便每年都過生辰的皇帝了。
不過歷朝想討好皇帝的人也是數不勝數,有人便想出了輟朝的辦法,即皇帝臨時有事,通知百官這次常朝取消,這樣就減去了朝議的時間,讓皇帝有了更多時間可以支配。
但皇帝也知道不能輕易輟朝,所以輟朝最多的理由就是不豫,畢竟不論是宰執還是諸王都不能無詔入後宮查看皇帝到底有沒有患病。
胡曦嵐坐到高緯身邊,仔細查看她的神色,確定她並不是患上急症後,又問道:“陛下爲何輟朝?”
高緯一邊扶着坐在自己左腿上的女兒,防止他掉下去,一邊對胡曦嵐回答道:“新政推行有些日子了,重要問題都有了解決方法,與其讓百官老早就來上朝,白白地浪費時間,還不如讓他們直接去各自官署呢。”末了,又說了一句:“而且這樣我也能多睡會兒。”
胡曦嵐微微挑眉:“那陛下接下來是要待在龍乾宮批閱奏疏嗎?”“怎麼可能!”
高緯重新把高瑞炘抱到懷中,站起身,輕飄飄道:“安吐根給我找了本龜茲宮廷樂譜和一架羯鼓,我要出宮去他府上看看。”
話音未落,就開始往外走,大約走了七八步,身後傳來胡曦嵐的聲音:“陛下是要把炘兒一起帶過去嗎?”
高緯連頭都沒回:“炘兒也大了,可以去民間玩玩了。放心,我會照顧她的。”此話一出,胡曦嵐不再說話,任她離去。
高緯走後,她靠在御座上,開始思考高緯說的話,對於輟朝的說辭,她將信將疑,但對於出宮是去看樂譜的說辭,她就完全不信了,即便是多奇特的羯鼓,安吐根都可以讓人小心送進宮,哪敢讓皇帝親自前往。
胡曦嵐猜想,她出宮的理由很可能就是她輟朝的根本原因,不過現在她還想不出來。
至於高緯帶走高瑞炘,她倒沒有擔心很多,高緯對於這個來之不易的女兒一直很珍愛,她帶女兒出宮,自然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再者,有高瑞炘在旁,她也不用擔心高緯會不會又遇到一個穆寧雪或是馮小憐。
想到這裡,胡曦嵐忽然想起剛剛那個膽大的宮人,眸子一沉,目光變得冰冷。
她從來都不是那種低眉順眼,隨波逐流的人,活了這麼多年,除了被胡長仁壓制的那兩三年,她素來都是順心順意的。
父母在世時,在家她是衆星捧月的嫡出獨女,在外,因父母兩族是安定胡氏和范陽盧氏這種最上等的士族的關係,她也是士族晚輩中的翹楚;成親之後,雖然高湛內寵不絕,但胡曦嵐的正妻之位一直穩如磐石。
高湛對這個小妻子的喜愛無人能比,皇帝玉輅作爲胡曦嵐出宮的必備之物,胡盧近親子弟皆得清要之職;後宮大權更是自始至終都一直在胡曦嵐手中,就算是之後想廢黜高緯,他考慮的人選也只有嫡子高儼。
爲了胡曦嵐的生辰他甚至耗費數億爲她織造當時罕見的珍珠裙,就算是胡曦嵐也不免被珍珠裙的奢靡所震驚,只可惜天統四年的大火燒燬了這件寶物。
到高緯身邊後,高緯對她也是極盡滿足:胡曦嵐不能生育,高緯替她要了高瑞炘過來;胡曦嵐不捨兒子,高緯就算是猜忌高儼,也照樣讓他待在兩都,擔任要職。
人生的過度順風順水,導致胡曦嵐驕傲的性格中有一種不強烈卻不容忽視的佔有慾,讓她甚至有些冷血,否則當年她也不會立刻賜死鄭大車。
在對付於自己不利的人方面,心慈手軟這詞不會出現在她身上。
胡曦嵐招手喚來女官,問道:“掖庭局最近是不是缺人?”女官心頭一跳,回答道:“有好些老嬤嬤和老宦官到了年紀出宮養老了,內侍省正在挑選適合的內監宮人補充。”
“去告訴內侍省,其中一個本宮給了,就剛纔那個打翻果脯的宮人吧。待在這裡這麼久了居然還能出這種錯,留之何用?”
女官唯唯稱是,心中不忍,掖庭局是宮中最詭秘的地方,裡面諸人都是一副兇惡粗魯的模樣,以此威懾衆多沒入掖庭宮的罪臣妻女與犯了錯等待懲處的宮人、內侍,加之裡面的勞作又十分辛苦。
女官完全可以想象那小宮人的命運:要麼就是不久之後死在裡面,要麼就是也變成一個膀大腰粗的尖酸婦人,在宮中渾渾噩噩度過一生。
離去之際,女官悄悄瞥了一眼胡曦嵐,卻被所看到的景象晃了心神。
胡曦嵐正在調香,纖長手指握着白玉小勺,小指微微翹起,隨後手隨小勺向下傾,手腕上的赤金手鐲從袖中滑出來,襯着肌膚宛如上等暖玉,側臉清麗美好,桃花眼微垂,步搖微擺,透露出一種風流迷離的氣質。
女官突然很是羨慕高緯,能擁有如此人兒,也羨慕小小的高瑞炘,能得到她的牽掛。
“怎麼了?”胡曦嵐餘光看到還在原地的女官,側首問道。
“娘娘恕罪,奴婢這就去。”想到胡曦嵐剛剛的話,女官清醒過來,連忙回答,得到胡曦嵐的迴應後,女官當即離去。
鄴都,南城,西市
高齊民風開放,統一之後與海外各國的往來有增無減,兩都更是各國人士停留最多、最長時間的地方,因東市臨近朝臣勳貴居住的東城,各國商旅活動範圍有限,西市變成了各國商旅與本國貿易最活躍的地方。
高儼和高綽腰間掛着匕首,牽着各自的馬,儼然一副初來鄴都的外來人模樣,對於隨處可見的高鼻隆目的異國人士他們熟視無睹,他們只關心高緯爲何要特意輟朝來西市以及爲何要他們打扮成這樣。
二人突然看到身邊人都朝一個方向看去:身形矯健的突厥馬上坐着一名相貌出衆的青年,深緋胡服襯得青年膚色愈加白皙,大概因並非漢人的緣故,青年的頭髮只是用髮帶綁住,大量栗色頭髮披散在肩背。
如此雌雄難辨的美人,不論是高齊之人,還是異國人士看到了都不免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更引人注目的是美人懷中還窩着一個墨發雪膚的紫衣小玉人,小玉人睜着一雙與美人相似的藍紫眸子,好奇地四處張望,很難讓人不產生憐愛之情。
高儼震驚後回過神,走到青年面前,牽住突厥馬,青年微微一笑,將懷中小人交給隨之而來的高綽,隨後矯健地翻身下馬。
此時其他人才看清青年全身:革帶束腰,其上懸掛一柄匕首,右腳的牛皮靴裡側看起來鼓鼓囊囊的。
如今胡服在高齊甚爲流行,不過鮮卑人束腰多用蹀躞帶,漢人則以絲帛爲多,只有兩者之外的其他胡人愛用革帶,而懸掛匕首在外則是邊塞胡人的習慣,因此大多數人立時把三個人都當做了初來都城的邊塞胡人。
青年重新接過小人,帶着兩兄弟走進西市中最大的一家胡肆,期間三人都沒有說話。
進了胡肆,青年一邊抱緊被中央跳舞的胡姬吸引的小人,一邊用蹩腳的官話向掌櫃要了一件雅間。
胡肆不分樓,建造風格也不像中原酒樓那樣嚴實,所以說是雅間,其實只是三面用木板擋住,外側掛着竹簾。
客人想看胡姬跳舞,拉開竹簾就行,若是要議事,竹簾一拉,在這樣熱鬧的環境下,再加上壓低聲音,也很難會被人偷聽。
夥計領着他們前往雅間,不經意看到青年右靴裡也是一把匕首,更加堅信他們就是特意帶着家眷來鄴都遊玩的邊塞胡人。
點好吃食,夥計一出去,高儼就奇怪地看了高緯一眼,正欲說話,卻被高緯擡頭攔住,她正聚精會神地聽着兩側胡商的對話。
高儼和高綽對視一眼,顯然他們很不習慣如此陰柔的高緯,而高緯也有些頭疼,高瑞炘突然對她手上的扳指有了興趣,不厭其煩地想拿下扳指。
高綽開口打破尷尬:“瑞炘,別鬧陛下,二叔來陪你玩。”高緯順勢摘下扳指,將女兒帶扳指都交給了兩兄弟。
高緯一面聽,一面蘸着茶水寫着什麼,眉目漸漸展開。
“譁!”竹簾陡然被掀起,一名面帶醉意的男子舉着酒杯走進來,露出笑容正要張口,卻在看到高瑞炘時,狠狠一愣。
高緯見狀,詢問道:“足下何事?”男子馬上想起自己的任務,說道:“你們可與我痛飲否?”高緯搖頭:“中原酒性溫和,痛飲之選,應以燕薊之酒爲佳。”
男子想了想,大笑道:“有空必嚐嚐你說的這種酒!”隨即轉身離去。
這下輪到高儼與高綽皺眉了,剛纔那人分別就是給事黃門侍郎冷軒,高緯與近臣演的這場戲,讓他們更加疑惑了。
而此時雅間中的第四人——高瑞炘,方纔雖然有些被轉移注意力,卻完全沒被嚇到,冷軒走後,又一心一意地把玩扳指。
高緯看着心中歡喜,伸手想將她抱回來,卻不料她突然脫了手,扳指朝外滾去,高瑞炘急忙站起來,邁開不算長的雙腿追去,高緯自然也是緊隨其後。
兄弟兩也趕緊站起,高綽還沒邁開腿便被高儼拽住衣袖,順着他手指指的地方看去,高緯剛纔所坐那面的案几面上赫然寫着“幽州”兩字,即爲燕薊之地的中心。
依着高緯的性格,她要是這樣惦記一個地方,要麼就是要用兵,要麼就是此地進行大動作,根據前魏的經驗來看,很有可能便是遷都。
燕薊長期由荊山王斛律羨鎮守,政績斐然,高緯沒理由出兵,反倒是高緯平日裡時常流露出對鄴都狹小的不滿,與因爲地理位置對全國不能完全掌控的憂慮,遷都的可能性遠遠大於用兵。
“荒謬!”高儼將案几踢到一旁,氣哄哄地重新坐下,他決定等高緯回來後,便表明自己不贊成遷都的態度,爭取將高緯這個想法掐滅在未公佈之前。
這樣想着,高儼又對高綽說道:“二哥,等會兒你與我一起勸大哥,咱們一定不能讓她遷都!”
高綽動了動嘴脣,但看到高儼雄心勃勃的樣子,將話嚥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