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佔全吃過早飯,就默默地出了門。
他蹴在衙門外,見進進出出的人稀了,才慢悠悠地晃進了縣衙。
劉縣長,正批閱着下邊送來的報告,猛擡頭,見馬佔全悄無聲息地坐在對面的凳子上。便放下手裡的文件,笑着說:“是啥風把馬阿訇給吹來咧?”
馬佔全忙起身擺手,說:“進城買點東西,這不,先來看看劉縣長麼。”
劉縣長淡然一笑,說:“我有啥好看的,說正事吧。”
馬佔全略顯尷尬的笑了笑,說:“其實也莫啥要緊的事。
就是村上來咧個女子,他男人讓馬仲英抓兵,死在孚遠,她是來給男人上墳的。想請示一下劉縣長,村裡能不能收留她。”
劉縣長邊用眼掃着桌上的文件,邊輕描淡寫地說:“一個女人家的,有啥大不了哩。再說哩,人家男人是被抓兵,死在咧縣上。聽着也怪可憐的,你就看着辦吧。帶她到城北的回回墳園轉轉,看能不能找到她男人。”
馬佔全心中一喜,接着試探地問道:“要不要,帶她來縣衙審問審問哩?”
劉縣長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馬仲英都走半年咧,審她有啥用哩?
再說,人家不也是讓馬匪給禍害的麼?去吧,好好招呼人家。”
馬佔全,這才諾諾連聲的出了門。
淑珍算是安穩地住在了馬家,對外就說,是包素珍老家的遠房親戚。淑珍的機靈賢惠,和充滿活力的熱情,給這個沉悶的家庭,平添了不少鮮活的氣氛。包素珍,整日樂得合不攏嘴不說,就連馬佔全心裡,也是美滋滋的。
整天舒坦地被淑珍姨父姨娘的叫着,日子,倒覺得打發得快了起來。淑珍被包素珍疼慣得,這不讓幹,那不讓做的,倒像個家裡的老閨女似的。她整天除幫着姨娘做點吃喝外,大部分時間,都是陪着姨娘說話做針線。
再就是一天五次的“乃麻子”,日子倒也舒坦自在。這天下午,和姨媽做完了第四次“乃麻子”。
淑珍見姨娘睡了,自己閒着沒事,便溜達到後院,來看她的“雪球”。
見雪球被餵養的毛光油亮的,心裡頓時升起一股踏實的快感。“雪球”見到淑珍,也仰起頭,衝她“咴咴”地叫着。淑珍熱情地湊過去,抱着它的頭,便撫摸親熱了起來。
正當淑珍和“雪球”,忘情的如膠似漆時。
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兩聲男人低沉的叫喚聲:“九姑!九姑!”
淑珍心裡猛地一驚,鬆開“雪球”,神情警覺地慢慢轉過身。
見一個三十出頭的大個子男人,正面帶喜悅,卻鬼鬼祟祟地朝她走來。身後,還遠遠跟着個矮個子年輕人。那人急忙湊近幾步,欣喜地壓低聲音,說:“九姑,您咋在這哩?我是八營九連的連長譚常貴,大夥都叫我大個子。”
淑珍冷臉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低聲說:“到草垛後面等我。”
大個子微愣了一下,動作麻溜地朝不遠的草垛走去。
淑珍見跟在大個子身後的年輕人,挑着擔子出了院。便迅速繞到草垛後,衝大個子急切而又威嚴地低聲說:“你是咋回事麼?”
大個子見問,哭喪個臉,耷拉着腦袋說:“別提咧,尕司令在滋泥泉子一戰,幾乎全軍覆沒。一天一夜的冷子,弟兄們凍得手腳發麻,連槍都拿不住。我和古城的一個新兵蹴在彈坑,身上壓着死人,熬了一天一夜。趁着天黑,偷偷地爬了出來。
趕我們東躲西藏地,跑到柳樹河子時。聽說尕司令,已經帶着剩下的人,翻過冰大板到咧南疆。我尋思,跟着尕司令,東奔西跑的也有幾年咧,也看不出個奔頭,就不想再折騰咧。打算找個地方,過幾年安穩日子。當時,正趕上馬掌櫃家找人收割麥子,我和小古城就留下咧。
收完了麥子,馬掌櫃見我兩個幹活老實肯出力氣,就把我兩個留下做長工。尕司令二次來打孚遠,本想回營,可又一想,好不容易過上安穩日子。實在不想再賣命咧,就忍着沒露面。
聽說,您進咧孚遠城,就沒見再出來,您咋在這哩?”
淑珍輕嘆一聲,說:“說來話長,你知道大姑的情況麼?”
大個子,神情黯然地低聲嘟囔道:“眼瞅着叫省軍砍下咧馬。”
淑珍,神情悲蒼地仰天長嘆一聲,自語般地低聲說:“這都是圖個啥哩。”
說着,兩縷清澈的淚水,便閃閃地滾落了下來。
她僵硬地扭過脖子,強忍了一陣,用袖子擦乾臉上的淚水。神情冰冷而又威嚴地說:“往後,只當我們不認識。我的事情,一定不能說出去。”
說着,便匆匆離去。
那個叫小古城的新兵,因爲個子小,又是從古城來的,大夥就叫他小古城。那日,小古城瞅見大個子和個漂亮姑娘,在馬棚低聲嘀咕。後來又躲到草垛後面好長時間,心裡就犯了嘀咕:
這個大個子,倒是紅蘿蔔沾辣子,吃出看不出,竟然招惹上這麼好看的姑娘。心裡着實癢癢的難受,一直想瞅個機會盤問盤問。
這天夜裡,正趕上同室的老王回了家,屋裡只剩下他兩個。
便猴急猴急地湊過來,衝大個子神秘的笑笑,說:“給我諞諞,你和那個漂亮丫頭,到底是咋回事麼?”
大個子先是一愣,繼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啥丫頭不丫頭的,這院子連個母馬都沒有,還哪來的丫頭,還漂亮的。”
小古城見他不肯說實話,就越發覺得他倆有名堂,便更加饒有興趣地纏着不放。而大個子,就是裝傻充愣的不肯說。便靈機一動,從被子後面摸出一瓶酒,在大個子面前晃了晃,說:“整一口?”
大個子見了酒,臉上的表情,頓時活泛了起來。
雖說大個子是回民,但長期在部隊裡混,吃喝嫖賭的毛病,一樣也沒落下。懼於掌櫃子,是個非常講究的穆民。所以,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喝,只有熬到晚上,才偷偷地抿兩口。
大個子欣喜地接過酒瓶,一仰脖子就“咕嘟咕嘟”灌下幾大口,才把酒瓶遞還給小古城。小古城也抿了一口,把酒瓶放到一邊,朝大個子跟前湊了湊,衝他可憐兮兮的低聲說:“給兄弟諞諞麼,你們是咋掛上的,看得讓人眼饞得很。”
大個子長嘆一聲,斜眼瞅了瞅他,還是沒搭腔。小古城有些急了,撲到大個子跟前,就嚷道:“你還當不當我是你兄弟哩?就這屁大點事,對我還藏着掖着。還口口聲聲說,是生死兄弟哩。”
見大個子睨眼瞅着酒瓶,小古城就索性把酒瓶杵到他懷裡。板着個臉,嘴裡嘟囔着連他自己也聽不清的話語。
大個子抱過酒瓶,仰頭又是幾口。這才滿意地衝小古城“嘿嘿”一笑,說:“不是我不說,我是怕說出來,嚇着你哩。”
小古城滿臉不悅地嘟囔道:“不就是個女人麼,又不是老虎,怕啥哩。”
大個子又抿了口酒,砸吧了幾下嘴。像是在講述一段美好的回憶似地說:“說起這個女人,可太有來頭咧。
她爹是張掖有名的武術高手,人稱“神刀王”。
在她十三歲那年,她爹孃被人打黑槍死咧。從那以後,就跟着尕司令東征西殺。你是知道的,尕司令的衛隊營裡有隊女兵。那都是個頂個的高手,尤其是這個女的,排行老九,人稱九姑。
歲數最小,卻本事最大。翻牆越房如走平地不說,單就她那身馬上的功夫,在整個軍營也是數一數二的。但凡殺入敵營,就只見白馬不見人。飛鏢短槍一起上,兩邊的敵人,就像下餃子似的往地上滾,尕司令可看重她哩。
你知道攻打孚遠城的最後一晚,爲啥列隊等到天亮麼?那就是在等八姑九姑哩。尕司令派她倆個進城刺殺劉縣長,得成後好趁亂攻城。莫想到,她兩個卻一去就沒了迴音。都當她們不是被抓,就是死咧。想不到,在這裡遇見咧九姑。”
大個子說着,滿臉洋溢着喜悅慶幸的光芒。
小古城欣喜而又好奇的,湊到大個子身邊,說:“看她細條的身子,覺不出有那麼大本事麼。難怪,我見你像是很怕她的樣子。”
大個子,愜意地笑着抹了把嘴,說:“全營哪個不怕?可又有哪個不想多瞅她們一眼。爲這,可沒少挨姑姑們的馬鞭子。幾年咧,我今兒能挨那麼近和九姑說話,還是頭一回哩。”
小古城饒有興趣地,貼到大個子身邊,小聲說:“姑姑們,長得都這麼好看麼?”
大個子垂眼瞅了瞅他,冷笑一聲,說:“你小子,可別打啥歪主意,小心人家扭斷你的細脖子。”
頓了一下,又面帶夢囈般的笑容說:“要說九個姑姑,都長得不賴,尤其九姑,顯得格外水靈俊俏。只要營裡的弟兄遇到咧,寧可挨幾下馬鞭子,也要死盯着看幾眼哩。”
見大個子美得那副樣子,小古城衝他壞壞一笑,說:“這回,可讓你躲到草垛後面,看美咧。”
大個子,像是突然讓蠍子叮了一下似的,一軲轆爬起身,神情異常嚴肅而又緊張地說:“這事可要爛在肚子裡,打死也不能向外人說。”
小古城見大個子那副當真的樣子,知道事情不一般,也就乖乖地點頭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