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全名叫郭貴祥,老家在甘肅張掖縣城。父親郭百川,母親成氏。
郭百川是位落第書生,靠祖上留下的院落,和一間雜貨鋪度日。
自從大清滅亡後,就徹底打消了,考取功名的念頭。平日裡,除和妻子打理商鋪外,就愛看些閒書。日子,倒也過得平淡安逸。
郭家的房屋不算多,也不算太好。但院落卻是別緻。不但佔地面大,而且裡面的花草樹木,也別有一番景緻。雖夠不上古木參天,小橋流水。卻也是花草成茵,樹木井然。單就院中央,兩棵百年松柏,和院角的一塊,人高的奇石,就把院落裝扮得,古樸而清雅。
郭家的隔壁,是位姓趙的財主。趙家的臨街門面,是全縣最大的藥房,背地裡,還倒騰鴉片買賣。在縣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
趙家覬覦郭家的院落已久,也多次拐彎抹角,明裡暗裡提說過。但郭家只是一句話:錢多錢少都不買!
轉眼,祥子已經十三歲。除在學校讀書外,父親閒時也教他詩文和字畫。祥子本就好學,加上腦子又靈光,雖說才十三歲,倒比十幾歲的娃娃會的東西多。夫妻倆喜歡得寶貝似的,滿心希望,兒子長大後,能有出息。
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趙家有個省城公幹的侄子,不知趙家給誰使了錢,趙家的侄子,便成了張掖的縣長。
沒多久,郭百川便以通匪罪,被警察局帶走。祥子娘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實在沒輒,便求到了趙家。趙財主腆個母豬肚子,兩眼色眯眯地瞅着祥子娘。故作爲難的樣子,搖着肥胖的腦袋說:“不好弄啊。現如今,只要沾上個匪字,就難辦咧。”
祥子娘哭求道:“趙掌櫃,您就行行好,救救我家百川吧!只要放出百川,說啥也成。”
趙財主豬眼兒翻了翻,又朝祥子娘跟前,輕薄地湊了湊。神色詭異地笑了笑,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能不幫麼?”
嘴裡說着,手就捏在了祥子孃的大腿上。祥子娘惶恐地朝後退了兩步,悲痛的臉面,已羞得通紅。趙財主衝她訕笑了一下,正色道:“這樣吧,明天找找我侄兒,讓他想想輒,你晚上等信吧。”祥子娘這才千恩萬謝,走出了趙家。
掌燈了,祥子娘安頓娃寫字,便來到大門口,朝着趙家方向,忐忑地張望着。
此時,她既不想回屋,又不能去趙家。只能在門口焦急地乾等。
約摸一頓飯功夫,見趙財主,邁着鴨子步,腆着母豬肚,從大門,悠悠地晃了出來。
祥子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迎上去,卻見趙財主,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要到屋裡說。祥子娘欲言又止,只好怯怯的,隨着趙財主,進了自家的門。
趙財主斜眼瞅了瞅,正在寫字的祥子。祥子娘便會意地趕快讓娃到裡屋寫。等祥子關好了門,趙財主,剔着黃得發綠的門牙,嘴裡不緊不慢地說:“事情有活口,但你也知道,求人得花錢吶。”趙財主作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祥子娘聽說有活口,臉上立刻有了光。她邊給趙財主沏茶,邊急切地說:“只要能辦,花錢不算啥。”頓了一下,她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得多少啊?”
趙財主撇了撇肥厚的嘴脣,伸出一個巴掌說:“得這個數。”
祥子娘聽說,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緊張,而又沮喪地小聲說:“這麼多啊!”
趙財主翻了翻豬眼,晃着肥胖的腦袋說:“人招咧,案子已經報到省裡,批下來,肯定是砍頭。要想把人弄出來,不光是上下要打點,還得找個替死鬼,了結案子。難吶。”
趙財主說着,晃晃肥胖的腦袋,顯出一副行家裡手的樣子。祥子娘灰心地拉着哭腔說:“他是被冤枉的呀。”
趙財主不屑地一笑,說:“冤不冤枉,咱說咧不算,得局子定。”
祥子娘抹了把,終於忍不住的眼淚,悲切地說:“當忙,咋弄這多現錢哩。”
趙財主,作出一副慈悲難受的樣子,嘴裡長嘆一聲。閃光的母豬眼,卻盯着屋頂滴溜亂轉。祥子娘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的從椅子上蹦起,用乞求的聲調說:“您不是想買我家院子麼?還要不?”
趙財主斜眼瞅了瞅祥子娘,撓撓禿成個亮皮的頭頂,面帶難色地說:“以前,是有過這打算,可現在......”
祥子娘拉着哭腔,急切地央求道:“幫幫忙吧,求您了。”
趙財主低頭琢磨了一會,像是下了決心似的,用肥厚的巴掌,重重地拍了一下膝蓋說:“你先湊上兩百塊,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祥子娘聽說,臉上努力擠出一絲兒僵硬的笑容,連聲稱諾。
祥子娘東拼西湊的,連首飾都賣了,好不容易湊足了兩百塊大洋。
這天下午,趙家打發人捎了話,讓祥子娘,帶上房地契到他家。
進了趙家的門,見縣上的財主都在。趙財主,先是假惺惺地說了一套,慈悲爲懷的屁話。便進入了正題:“錢帶咧麼?”
祥子娘,趕忙將二百塊銀元和房地契呈上。趙財主一雙豬眼,忽閃着明亮的光芒。閃電般地掃了眼,放在桌上的房地契,咧嘴滿意的笑了笑,衝祥子娘說:“東西倒也齊整。嗨!爲了幫你,我又置了一處閒產。倒佔了不少貨款。”
祥子娘忙起身,向趙財主道謝。然後,怯生生地問道:“那啥時能放人哩?”
趙財主像是胸有成竹,爽快地說:“放心吧!今天把錢送去,明天就放人。不過,你還得在這份契約上籤個字。”說着,遞給她一張寫好字的紙。
祥子娘是識字的,她草草看了一遍,無非是公買公賣,永無反悔的鬼話。祥子娘嘴裡說着:“應該的,應該的。”便伸手拿起,早已準備停當的筆,簽了名又摁了手印。
此時,趙財主撐起肥胖的身子,朝幾位客人供供手,滿臉堆笑地說:“還請各位作個見證。”
於是,幾位便討好似的,依次在見證人處畫了押。一切就緒後,趙財主衝祥子娘揮揮手說:“回去吧!明天等着接人。”
祥子娘起身道謝,剛要轉身離去,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然轉身說:“趙掌櫃,您得給我留些時間,我還不知往哪搬哩。”
趙財主,作出一副仁義的樣子,說:“不急,不急。都是鄰里鄰居的,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夠吧?”
祥子娘,這才千恩萬謝的,離開了趙家。
快響午時,雜貨店門前,停下了一輛馬車。祥子娘慌忙衝到車前一看,裡面躺着,僅剩一口氣的郭百川。
看樣子,郭百川是被用過重刑,渾身上下沒剩下幾塊好肉。血跡幹在了身上,連衣服也脫不了。
祥子娘含着眼淚,用剪刀剪開了衣服,用溫水小心地擦淨了身子。抹上創傷藥,連衣服也沒敢穿,裹了塊乾淨的布單,蓋好了被子,纔算稍稍鬆了口氣。
天快黑時,郭百川艱難地睜開了眼睛。他狐疑地掃了屋子一眼,當目光落在祥子娘身上時,神情開始激動了起來。他圓睜着驚異的眼睛,乾裂的嘴脣,蠕動般地說:“這是咱家?”
祥子娘趕緊湊上前,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是咱家,你被放回來咧。”
郭百川的精神,突然振奮了一下。繼而自語般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是不會輕易放我的。”
頓了一下,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抓住祥子孃的胳膊,神情惶恐而又急切地說:“你作啥哩?他們才放咧我?”
祥子娘抹了把淚,故作輕鬆地說:“他們要咧五百大洋。”
郭百川吃驚地問道:“你哪來這多錢?”
祥子娘無奈地嘆口氣,聲音懨懨地說:“我把院子賣給咧趙家,又湊二百塊大洋。”
郭百川聽說,急得脖子一伸,就要坐起來。祥子娘趕忙扯過一牀被子,墊在了他的背下。
郭百川喘得很利害,豆大的汗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從臉上滾落了下來。胸膛裡,好像有塊東西蠕動了一下,又被壓了回去。他努力地平息了一會,聲音低沉,而又悲蒼地說:“你糊塗啊!他們抓我,就爲謀取咱的院子啊!我死不足惜,日後你們孃兒倆,可咋活啊......”
郭百川又開始強烈的喘息,祥子娘邊用手輕捋着他的胸,嘴裡絮叨說:“院子沒咧,再想辦法。你人沒咧,可讓我們咋辦哩?”
郭百川瞪大了,憤怒而又絕望的眼睛。手在空中盲目地抓了抓,聲音悲憤地喊道:“強盜!強盜!”
脖子猛地超前一伸,一口鮮紅的血,便帶着很強的壓力,噴射到對面的牆上。灰白的石灰牆,頓時留下了一處菊花般的紅色,隨即人又昏了過去。
江郎中把過脈,把祥子娘叫到外屋,神色凝重地說:“準備後事吧。”
祥子娘聞言,如晴天霹靂般震撼,她身子暈眩般地晃動了一下,又努力地穩住。乞求般地說:“江郎中,救救他吧!”
江郎中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內傷很重,肝臟還在出血。本來,也能熬個十天半月的。現在他又急火攻心,體內出血加劇,恐怕熬不過三天。”
祥子孃的頭,像是被橫空飛來的冰塊,重重地砸了一下,身子軟軟地攤在了地上。她求助無門,欲哭無淚。本想,就算是傾家蕩產,只要能救出丈夫,往後的日子,可以慢慢過。哪成想,會落個人財兩空的結局。
她本欲索性隨丈夫而去,說不定,另一個世界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然而,她不能。她不能狠心地,拋下祥子不管,她不能讓祥子一人,孤獨地活在,這灰暗的世道里。
頭七剛過,趙財主便晃着肥胖的身子,來到了郭家。先是貓哭耗子般,虛慈悲了一陣。眯着母豬眼說:“嗨!這孤兒寡母的,日後的光陰可咋辦哩。”
祥子娘,已讓悲痛麻木了表情,她木然地收拾着,屋裡雜亂的物件。嘴裡自語般地說:“老天,總得給條活路吧!”
趙財主,腆着母豬般的肚子,湊到祥子娘跟前。一雙豬眼,色眯眯地盯着她說:“要不,你索性搬到我院住,我有的是閒房子。不讓你幹粗活,也就是扶持扶持我,保你娘兩,吃穿不愁。”
祥子娘仰起石雕般的臉,用僵硬的目光盯着趙財主,拖着沙啞而又疲乏的聲音說:“給我幾天時間,把鋪子的貨拾掇拾掇,就搬過去。”
趙財主聽說,肥厚的臉上笑出了肉疙瘩,嘴裡含混地嘟囔道:“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