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其實不僅僅是在想怎麼措辭,她甚至不知道這一次該不該播報。
不涉及榜單變動的,一般不會被播報。恰恰道尊不在榜上,而玉虛又沒死,這次還真涉及不了榜單變動。
然而這麼大的事,包括之前博額之戰、波旬之戰,再加一次道尊之戰,戰鬥級別都足以震動天下,卻全都不說,那天書播報是不是已經毫無意義?
瞎子嘗試了一下自己什麼都不管,僅以天書被動呈現的話,會很冰冷地把葉無蹤與玉虛都剔除出天榜,認爲他們已經不配,取而代之的會是趙長河嶽紅翎兩口子雙雙上榜。
但人工接管AI的區別就是會有更長遠的分析。
如果葉無蹤下榜,問題倒還不大。盜聖至今沒能破御,自己也失去了破御的信心,只想在徒弟照料之下悠遊蒼山洱海安度人生最後的時光。在這種當世強者開始普遍破御的情況下,葉無蹤本來就保不住第十的位置,他對自己在不在榜也沒多在乎。
但玉虛情況就不同了,玉虛自己就是御境中後期的頂尖人物,可沒什麼卡在御境門檻上的頭疼事,逆向傳功也不等於散功,他自己還留了底子,根基不失。有厲神通幫助的話,要把修行重新修回去還是可以期待的。
那現在把人家弄下榜,萬一過兩個月人家恢復了怎麼說,又安置回來,把趙長河或者嶽紅翎又降回去?還是說讓人家重新挑戰一次天榜中人,證明一下自己恢復了?
這不開玩笑嘛?
讓人類思考的話,那就是不變應萬變,你啥都不幹沒人質疑,做多反而錯多。
如果以瞎子離經叛道的衝動,那其實錯不錯也無所謂,天書被人質疑第一河吹已經質疑很久了,能咬我啊?愛怎麼排就怎麼排,誰管得着。可如果以其守規則的本心,那就夠她糾結的。
所以說守規矩有什麼好處嗎?都是枷鎖。
正惱火着呢,趙長河的請求傳來,瞎子猶豫了一下,發現還正好,騰下盜聖的位置,繼續吹河就行了。
清晨,世人吃着早點,長安人額外玩弄着光頭陀螺,都在談論昨晚樓觀臺傳來的爆炸聲,據說樓觀臺都毀沒了,弟子們被神佛柔風送往長安護持,這會兒正在挖廢墟呢,大家的東西都被埋裡面了。
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們吃着早飯時不時就擡頭看天,暗道現在的天書怎麼越來越廢物了,昨天博額波旬兩戰不報就算了,這樓觀臺裡的瓜也不給大夥吃吃,要你何用?
正腹誹呢,天空終於閃過讓人期待已久的金光,證明了天書還是老百姓想要的瓜書:
“年二八,趙長河嶽紅翎赴長安。”
“是日,天魔波旬身化大雁寺主持空釋,挑戰玉虛,欲傷周邊羣衆,嫁禍於玉虛失手,長河看穿,出手止之。”
“年二九,朱雀出使長安,風雲大聚。”
“嶽紅翎刺胡人使節於鴻臚寺,中胡人之伏,朱雀行至左近,感氣息出手,伏擊立破,博額隱匿長安事泄。趙長河引弓與紅翎朱雀共戰博額,膠着之時,空釋出手襲朱雀,博額趁勢遁逃。”
“趙長河怒戰空釋,大破其幻。朱雀紅翎出手相襲,空釋真身敗露,實天魔波旬也。玉虛逐波旬於郊外,爲道尊所阻,趙長河箭射十里,波旬重傷而匿,生死未知。”
“年三十,除夕,子時初。道尊欲鎮玉虛,厲神通千里馳援,撞道尊陰神離玉虛體外,玉虛以血凝之,現其真形。趙長河御風之力,挪樓觀臺弟子於長安。趙長河剖判日夜,嶽紅翎劍開天門,玉虛化虛還實,朱雀掌生控死,厲神通鐵壁銅牆,羣雄並起,劍指魔神。”
“是役,玉虛功力暫失,嶽紅翎生死難知,然則以道爲名之上古道尊,終隕於今世凡塵。”
“亂世榜變動。”
“初,盜聖葉無蹤傷於長生天神斧,纏綿病榻至今未愈,御境不破,其位難留。”
“天榜第十,修羅王趙長河。”
“長安三日,地覆天翻。”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趙長河擡頭看了半晌,纔想起今日是除夕。
除夕……除昔日魔神於此。
這要不是瞎子在犯文青,有意撥弄了一下命運線,趙長河還真不信有這麼巧的事。
但不管瞎子有沒有撥弄,大家的戰況是實打實的,真是今世羣雄圍毆道尊,以一人未死的代價讓道尊的身與名徹底消失在萬古長河裡。
所謂魔神身與名俱滅,世界照樣轉。
趙長河關注的是這個意味,而更多的世人是感受不到瞎子深意的,他們在乎的是趙長河終於上天榜了。
你早他媽該上天榜了,什麼變態還一直留在地榜,裝什麼普通人呢?伱是不是真以爲自己和王道中一個級別啊……
果然如同瞎子估計的,葉無蹤的下榜並沒有引起別人什麼質疑,尤其是取代者是趙長河的時候,那就更正常了。而玉虛不下榜意味着嶽紅翎也上不了榜,嶽紅翎不上榜的其中一個很大的因素是她自己重傷。
“生死難知”,這四個字便是趙長河剛剛拜託她的事,把紅翎重傷的情況向世人公佈,但春秋筆法隱去後續治好了。恰恰這讓瞎子免去了選擇困難,既然嶽紅翎重傷不上榜,那玉虛要不要下榜就不需要糾結了,這男人現在真懂事,嗯。
在絕大多數世人眼中,亂世書不會亂報的,如果治好了、或者只要有大概率治好的機會,一般都不太可能來一句生死難知,就比如玉虛用的是“功力暫失”,而不是用的“功力已失”。一旦用了這麼重的措辭,極大可能治不好。
嶽紅翎要隕落?
世人心中頗爲震顫,然而更震顫的是長安,可以說長安譁然。
嶽紅翎可是本地人,關中人民的驕傲、自家的閨女!明知道她和趙長河不清不楚,只要沒有自己公佈,關中都沒有人敢視之爲敵人而驅逐監視之類的,睜一眼閉一眼讓她省親。你真把嶽紅翎當敵人看,恐怕一半關中百姓要把你當敵人看。
但現在她居然可能要隕落了!
很正常,擊殺了御境二重的上古魔神,她們這一方豈能沒有任何代價?代價就是換了嶽紅翎,很合理。
李伯平的旁支堂親李伯忠一早就去找韋長明,一時半會沒找到,親自策馬去了華山。一進落霞山莊的門,第一句就是:“嶽掌門,之前的親事是我們沒考慮好,小女抱恙,這親事就先不議了吧。”
嶽峰華臉色黑如鍋底。
他兒子和李家所謂的議親那當然不可能是李伯平自己的女兒,給一個旁支遠親已經很不錯了,好歹不是給個丫鬟,這對嶽峰華來說已經可以算是光宗耀祖了。但就算連旁支,從根本上也壓根看不起他嶽峰華,一旦嶽紅翎不行了,連旁支都要退婚。
由始至終,別人對他的高看一眼都是因爲嶽紅翎。和他交好就等於有一個御境、至少當時是秘藏級強者的友善度,現在有個啥?何況據小道消息,這廝還賣了徒弟……那即使嶽紅翎能治好,好像也跟你不親。
沒嶽紅翎,單憑你嶽峰華,我憑啥把女兒嫁你家,我隨便聯姻一個韋家戴家得到的資源不比你大?
嶽峰華被當面退婚,連個反對的話都沒法說,只能故作氣度地拱手:“那是你我兩家緣分未至,當不成親家,還可以當朋友嘛。”
“好說,好說。”李伯忠連個場面話都懶得留,揚長而去。
李伯忠離開沒多久,韋長明就來了。
看着和自己交好了多年的韋兄,嶽峰華好歹鬆了口氣:“韋兄,李伯忠他這……”
“哦,其實不關岳兄的事,是他鼠目寸光。”韋長明四下打量着,忽地招手:“阿雄阿雄,你們過來。”
幾個落霞山莊的高級護院武師迎了上來:“家主。”
“你們在落霞山莊有年頭了吧?要不要回去?”
“嗐,我們早想家了。”
“那就回去,哦,還有之前我借嶽兄的一些好刀好劍、鍛體藥材什麼的,都帶回去吧。另外還請嶽兄給他們結算一下費用。”
嶽峰華:“……”
這邊還沒說完呢,就有幾個弟子瑟瑟縮縮地到了邊上:“師父……”
嶽峰華沉着臉道:“何事?”
有人賠笑:“那個,我家人病了……嗯,以後恐怕很難脫產練功,得照顧家裡,特來向師父請辭。”
嶽峰華沉着臉問別人:“你們家人也病了?” “我、我老婆生了。”
“我媽生了……”
還在鬧哄哄,又有許多婢僕下人瑟瑟縮縮地來了:“老爺,我們家裡……”
嶽峰華勃然大怒:“滾!都給我滾!”
韋長明站在一邊抄着手,神情似笑非笑。
這裡有很小一部分人是略知嶽峰華賣徒弟的情況,大部分人是並不知道的。人們只是很現實,我來你這是因爲嶽紅翎,如果嶽紅翎死了我在你這幹嘛,真以爲你落霞山莊很值得留?你本人也就那點料,有好幾個跟着你學了十年的現在都才玄關三重,人家血神教那種小教派的地方分舵教習都得四重才能當呢,你這是啥呀,跟你學了十年出去打雜?
嶽紅翎當年要是一直跟着你也學不成什麼名堂,我們留這兒吃灰呢?
韋長明能想到這個結果,只是連韋長明都沒想到大家會現實到這個程度,亂世書剛播,這裡就開始了……或許只能說亂世書這麼多年,公信力太足了,亂世書含糊其辭幾句,大家直接就當真。
他更懶得搭理那麼多,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深知嶽峰華這次把徒弟以及徒弟背後的修羅得罪得多狠,早劃清界限早完事。
只在頃刻之間,熱鬧繁華的落霞山莊就變得門可羅雀,偌大的莊園只剩小貓七八隻。連之前嶽紅翎來的時候看見的門口貨郎都消失了,註定了沒什麼人流的地方,貨郎纔不會來浪費時間。
嶽峰華看着大過年的冷清清的莊子,手都在抖。
雲端之上。
趙長河與皇甫情盤坐在上面吃包子,探頭看着下方的變故跟看戲一樣很是樂呵。
嶽紅翎早就醒了,全身活力滿滿連個小傷都看不見,哪裡有什麼“生死未知”的模樣?只是身邊兩個在吃包子,她一點胃口都沒有,立於雲端低頭看着,心中頗爲嘆惋:“這就是你說的報復?”
“嗯啊。”趙長河吃得吧唧吧唧:“這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他好歹養了你幾年,咱們不好直接出手,總也得讓他受個教訓吧。”
“……嗯。”嶽紅翎道:“問題是你怎麼辦到的,亂世書你寫的?”
趙長河一口包子差點哽在喉嚨裡:“沒,沒,我吹個牛逼,那就是個巧合。嗯,寫亂世書的如果是個女的,一定美若天仙,如果是個男的,一定風流倜儻帥得慘絕人寰,不像我這臉上有疤的。”
瞎子:“……”
“我看你是腦子有包纔對。”嶽紅翎瞪了他一眼,也沒什麼心情追根究底,看着下方的山莊,眼裡頗有幾分惆悵。
可看着看着,她的臉色也慢慢變了。
並不是門可羅雀的問題,好像還有點別的……
嶽峰華正在山莊發脾氣,門外影影綽綽來了無數人,都是華山上下左近的其他宗門與幫派聯合而來:“喲,嶽掌門,一個人過年啊?”
嶽峰華心中一個咯噔:“爾等想要如何?”
有人陰惻惻笑道:“不如何……這些年你仗着韋家在背後撐腰,明搶暗奪,把華山周邊的宗派打壓得如此悽慘,今日可不來還嶽掌門的恩義?”
另有人切齒:“嶽峰華,還我師父命來!”
“嶽峰華,你面上說不續絃,營造一個君子形象,實則和你的兒子姦淫擄掠,我女兒從山上跳了下去你說是意外,老子官司打不過你,如今問問你的手上功夫像不像官司那麼硬!”
雲端的嶽紅翎緊緊握住劍柄,起初還有點下去幫個忙的衝動,可慢慢的越聽就越是怔忡,再也沒有了心思。
“走吧,不看了。”嶽紅翎轉身欲走。
趙長河問:“我覺得還有點東西可以看看的。”
嶽紅翎頓了頓,低聲道:“我怕聽。”
怕聽也自然而然地聽見了……
“……嶽峰華,你老婆阻止你的惡行,你竟惡向膽邊生把人給殺了,那是隨你含辛茹苦的糟糠之妻,你如何下得了手!”
“你血口噴人!”
“我血口噴人?要不要看看這是誰!你老婆的丫鬟,你派人找了兩年,現在不認識了?”
交談互罵之聲漸息,喊殺聲大起,刀劍交擊的聲音漸至雲霄。
嶽紅翎怔怔地看着師父落入下風的左支右拙,心中忽然知道了,師父其實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繁榮是她帶來的,依然要賣了她,原因不是鼠目寸光被繁華遮眼。
而是因爲他怕自己。
從自己回鄉的那一刻,整個長安最驚懼的人,就是他嶽峰華。
只不過那是死結了……如果嶽紅翎不死,一旦某日被她知道了這些點點滴滴,他嶽峰華必死無疑;然而嶽紅翎若死,沒有了“後臺”,他嶽峰華一樣要死,就像今日場面。
無所謂後悔不後悔,因爲他從一開始就沒有了選擇,只是他恐怕也沒有想到,反噬來得這麼快,這麼直接。
嶽紅翎忽地釋然,這兩天悶悶得不愛說話的心情都散開了,展顏一笑:“走吧,包子還吃不完吶?”
趙長河看着她的笑靨,小心地問:“你這……”
“我居然感覺劍意更鋒銳了……”嶽紅翎笑笑:“若按劍道,這怕是叫斬俗緣了對不對?”
“呃……”趙長河抽抽臉頰,原來這就是主角,真特麼離譜。
嶽紅翎嘆氣道:“可惜我的俗緣早就落在你身上,這好像斬不盡,要不要你把頭伸過來給我砍砍?”
趙長河道:“大頭小頭?”
“去你的。”嶽紅翎一把將他拎了起來:“走吧,你答應我的,天爲父,地爲母,狼居胥山巔,便是我們的洞房。”
皇甫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斜着眼睛道:“不管你們說得多麼動人,塞北也不能再像你倆當年那樣自己策馬獨去。都給本宮回京,做軍事安排。”
趙長河一聲呼哨,駿馬長嘶,烏騅踏雲而來。
三人也不騎馬,牽着烏騅悠然迎着這一年最後一天的暖陽,向東而行。
華山的慘叫聲隱隱傳來,悠悠盪盪,彷彿送行的曲調。
低頭看着下方長安的重重殿閣,趙長河悠悠地哼着歌謠:“這重重樓閣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我心中曾有畫卷一幅,畫着它模樣……那年轉身離去,水聲遠了河岸。村落是否依然,千萬裡外我悵然回看……”
兩個女人側目而視,您還會唱歌呢?
唱得還可以誒……
不管這長安是否符合他的想象,然而長安三日,博額遁走、神佛俱散,空虛的關隴再也無力給他們的北伐添亂。
明日新春,萬物復甦,胡人鐵蹄不日將臨。
塞北決戰之日,已在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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