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子慢慢轉過去,直視着白顏,看她白皙的面龐珊瑚紅的眼睛還有咬在齒間的硃紅的脣,目光柔軟下來些。此時夜家人除了小小的夜星辰和夜青山父子外,全是沒有頭顱的屍體,夢陽最具權勢的家族頃刻間成爲掩蓋在血垢下的歷史。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那樣站在屍體中,眼睛裡閃着灼灼如火的光,看着那個被束縛的美麗女人。骯髒的血和清純動人的白顏對比鮮明,而皇帝像是連接美麗與邪惡的紐帶,璀璨的黃金鎧甲與凝在鎧甲上的血流轉着令人不安的光彩。他就那樣像是從遠古壁畫中走下來的圖騰般凜冽迫人。
他一步一步向着白顏走過去,目光似乎再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不是一般貴族子弟那紈絝的迷離之色,而是帶着一份激動,一份期待,甚至還有一份緊張……似乎身上那股帝王的氣勢在目光落在白顏身上的那一刻就變成灰燼,剩下的只有柔軟溫存。林夕皇帝一直都以冷血殘忍又邪氣的面貌出現在世人面前,今天面對白顏的樣子若傳出去,絕不會有人相信。
他就那樣緩緩走着,步履沉重,似乎身上的鎧甲像山一樣壓着他。感到每走一步,血就涌到臉上,耳朵裡滿是嗡嗡的聲音,心裡似乎有什麼在膨脹,在膨脹,是一種很久很久都沒有過的喜悅,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兒,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沒有那份張狂,淡然的像泛着柔和漣漪的湖面……
恐怕自己的臉紅的要滴出血來吧!皇帝邊走邊想到,他覺得腳下的路變得很長很長,白顏就在眼前可怎麼也走不到,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觸碰,想緊握這應該屬於他自己的美好。可戴着黃金腕甲的胳膊怎麼也擡不起來,沉重的像拷着用褡褳連起來的狼牙球一樣。臉上的血涌得越來越厲害,燙得可怕。
皇帝終於走到白顏身前,距離自己夢中的人兒只有一步之遙,可他再也不能靠近分毫——是目光,是白顏珊瑚紅的眼睛中那鋒利的像刀子一樣的目光。與自己身居高位纔有的霸道氣勢不同,白顏眼中的冷像一片純白無暇的茫茫雪原,像極北冰封千年的雪山,帶着不容褻瀆的神聖感,彷彿多看一眼就是天地難容的大罪,要受到天神的責罰!
他終於還是將目光轉開,沒有再看着那雙好看的珊瑚紅色的眼睛。臉上的熱切,難以自抑的激動一下子變得落寞黯然。他已經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畢竟自己重傷了她的丈夫還有這麼多親人,還想殺她的兒子,白顏沒有理由不恨自己。可那股帝王的氣勢又涌出來,爲什麼非要在乎這麼多?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爲什麼要想那麼多?他是夢陽的皇帝,在夢陽他就是神,任何東西都可以任他索取。區區一個女人,又算什麼?
皇帝看着這個一襲白袍,純美的無與倫比的女人,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沉沉的吸了口氣,涌進胸膛裡的滿是白顏身上玉蘭花般的香味,還有一分淡淡的血腥味……。他閉上眼睛,似乎要將白顏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全都攏進自己胸膛一樣。接着又重重的嘆了口氣,滿是寂寥的嘆息。
“你要我放過那個孩子麼?”他終於開口了,聲音竟然有些嘶啞,全然沒有那份高亢冷漠。沒有等白顏開口,就繼續說道:“我要殺的人,誰能阻止得了?在夢陽,我就是至高無上的神,我想殺他,誰又能阻擋的了?”
他的心在胸膛裡突突的跳着,劇烈的抨擊着他的胸膛,血液似乎在身體裡翻涌燃燒,他多麼想對眼前這個人兒說自己有多麼喜歡她,說自己第一眼看到她時就覺得是命中註定,說他願意奉上自己的一切,只要她願意跟隨自己……可看着她臉上冷得像冰雪一樣的面容,只能收起那份柔情,換成這樣殺氣凌人的語言。
白顏珊瑚紅色的眼睛似乎在燃燒,亮的可怕。她白皙的彷彿能看到皮膚下流動的血液,臉上泛出一個動人卻冷漠的笑。她硃紅的嘴脣輕輕啓合,說:“狂妄如同你的祖輩……”語氣極盡輕佻蔑視,與她的純美容顏毫不相符。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看着她蒼白的容顏,看到她額前的烏絲垂在眼前飄蕩,覺得很默然很疲倦,心累的連拳頭都攥不緊。一股莫名的憤怒又升騰起來,怎麼也壓制不住。他倏然轉過身,對那名押着夜星辰的武士,狠狠說道:“砍下他的頭!”
武士得令,舉起手中的劍,劈頭就欲向着孩子細長的脖頸斬去。孩子被嚇着的麻木呆滯終於被打破,他迎着利劍的冷光,大聲叫了出來,滿是恐懼戰慄,聲音顫抖的像是呼嘯的風雪。
皇帝殘忍的一笑,瞥了白顏一眼。不出他所料,這個女人的高傲輕蔑終於變得不安,臉上的表情有了那麼一絲慌亂,面容更加蒼白了些。很好,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無論什麼人,總會有弱點,抓住他的弱點就等於抓住他的命脈,不愁他還那麼桀驁不馴!儘管自己心裡很喜歡這個女人,可他不容許自己的威嚴受到挑釁。
“住手——不要殺星辰!”白顏說道,她聲音空靈飄渺,帶着些無助。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助過,一直以來她都是無所不能的神,她可以輕易毀滅任何東西,是無可匹敵的咒術師。如今被封印住靈力後只是一個凡人,眼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兒子也要被斬首,卻只能站在這裡看着。雖然她來說,大將軍只是恰好擁有‘鏡像之力’的血統才成爲自己丈夫,夜星辰也不過是爲了她今後的計劃而誕生的工具,可畢竟是她僅有的親人,爲數不多可以信任可以依仗的人……她還記得將軍那天夜裡恨恨的說自己‘瘋子’時,自己悲傷難忍的感覺。還記得夜星辰時常躲在角落偷偷看她,期待媽媽能陪陪自己的眼神……
從來沒有這樣無助過……她擡眼看着大殿前庭中的滿是鮮血殘骸的慘景,看着大將軍血肉模糊已經辨別不出樣子的身體,看着夜星辰跪在地上驚恐顫抖的眼神,看着修羅那張邪氣戲謔的笑臉……竟像是三百年前覓露森林的場面,滿是死屍,連天空都是血紅色……放眼望去,只有自己站在屍骸中,不知道去哪裡,不知道該怎麼做,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聲音突然哽咽了一下,可僅僅是一瞬間,又恢復平穩冷清。“請不要殺星辰,不要殺死他……他只是一個軟弱的孩子,放過他不會對你有威脅!”
皇帝輕挑起一根鋒利的眉毛,說道:“想讓他活下去?想讓你的兒子活下去?你有什麼籌碼爲他爭取到活下去的資格?夜青山爲了他和他的兒子,爲我舞劍殺人以表誠心。你呢?女人,難道就一句話讓我放過他麼?”
白顏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籌碼麼?失去了靈力,自己真的什麼能力也沒有,除過這張臉,自己剩下的只有這幅完美的容顏了……難道真的要在皇宮裡做一隻所在籠子裡的孔雀麼?她怎麼能甘心?她能從皇帝的眼神變化中看出皇帝的心思,那熾烈熱情像火紅的玫瑰花瓣,分明是凡人之間的‘愛’!可是,這個皇帝姓‘万俟’啊,這個世上自己最憎惡的莫過於這兩個字,難道要真的活在這個男人掌心裡麼?
皇帝轉過身來,直視着她,漆黑的眼睛像無邊無際的宇宙,又像是能吸收所有光線的黑洞。皇帝竭力讓自己在白顏這樣的容顏下保持平靜剋制,說道:“跟隨我,可以放過那個男孩和他的父親;跟隨我,我封你爲夢陽的皇后;跟隨我,我會讓你成爲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給你想要的一切……”皇帝說這些話時候,卻沒有張狂,沒有熾烈的熱情,沾染鮮血的面容溫軟的像天神,情感很自然的流露出來,滿是誠意和溫柔。
白顏珊瑚紅的眼睛怔怔的看着這個穿着鎧甲的男子,看着他身上斑駁的血跡,思緒像是被狂扯到三百年前的某一天中,封塵的記憶像潮水一樣涌出來,不由分說將她淹沒。多少年前,那兩個張狂自大的年輕人也是這樣說的啊!他們說森林外額世界很美很美,有聳入雲端的宮闕,有很多人,有各種各樣她沒見過的小玩意……比幽暗的森林強太多。他們還說,會給自己一切,會讓她成爲世上最美好令所有人羨慕的女人。於是自己就這樣跟着他們離開的覓露森林,踏入繁囂的凡世,所有所有的一切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如今有人對她說着同樣的話,怎能不讓她感傷?可三百年歲月變遷,自己再也不是那麼單純無知了,再次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感傷一笑而已,無半點波瀾。平和的像在談論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她看着皇帝一臉認真的樣子,三百年前的那個人剛毅的容顏與他重合在一起,竟是分外相似。同樣漆黑的眼睛,漠然的神色,眉宇間的氣質相似的可怕……白顏真的差點忍不住將皇帝當成万俟流年,忍不住想走近他懷抱環繞住他……
可現在最終要的是讓星辰活下去,白顏知道林夕皇帝的耐性是有限的。若是星辰被殺了,她今後再無倚仗,滿盤皆輸。事情輕重緩急還是能分清。她低着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般,說道:“請求陛下,放過夜星辰一條命……”
皇帝驚異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完美的像神祗般的女人竟在求自己?一瞬間莫大的喜悅和莫大的悲傷一起到來,鼻腔裡有什麼酸楚的東西要涌出來……喜悅自然是因爲這個女人終究還是屈服於自己,悲傷的原因卻是因爲他們之間依舊難以逾越這種權利的尊卑之別……
不過,他今後會盡力彌補這鴻溝般的差距,如果她成爲皇后,那麼就不會有這樣遙遠的感覺了吧……
“願意跟隨我麼?”皇帝問道,他的聲音莫名的顫抖,熱切的看着低着頭的白顏,緊張的等待最終的答案……
白顏嘆息一聲,沒有她選擇的餘地。凡世這麼多年,她知道‘不得不低頭’這句話的意思,暫時的隱忍不算什麼!她輕聲說道:“只要陛下能放過夜明山和夜星辰,我願意跟隨陛下……”
皇帝默默看着她,看着她珊瑚紅的眼睛裡的不甘,突然有些難過。可轉瞬間又被一股強大的喜悅包圍。他忍不住笑了一聲,卻笑得無比寂寥落寞。自己用這個女人的兒子和丈夫的性命讓她屈服,能完完全全的得到她的心麼?暫時管不了那麼多,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
他擡起手,漠然看着白顏,說道:“那麼,低頭親吻我的左手……”
他的手背上滿是斑斑血跡,泛着小蛇一樣的青筋。白顏遲疑了片刻,低下頭,單膝跪下去。然後雙手捧着皇帝的左手,將自己硃紅如同燃燒的玫瑰一樣的紅脣貼在皇帝手背上。她的嘴脣那麼燙,可皇帝的手依然熾烈的讓她心悸,她甚至忍不住懷疑這個人血管裡流的是血液還是融融的岩漿……她擡起頭,仰視着這個一身戎甲的男人,他的臉那樣年輕,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吧,可模樣與記憶中的那個人越來越像……也許,如果沒有三百年前那種種的一切,能做一朝皇妃也不錯……
可這個男子姓‘万俟’啊,是万俟流年的後輩。她怎麼能原諒万俟流年和皇甫景瀾?怎麼可能忘卻三百年的一切?
思緒煩亂的她卻沒有注意到一臉戲謔笑容的修羅將頭轉了過去,沒有看向她。可修羅暗紅的眼睛裡卻是溼潤的,臉上滿是是隱隱的悲傷……
皇帝低頭看着白顏,左手上白顏嘴脣留下來的觸感還未消散,那熾烈如灼燙的感覺今生也不會忘記!他原以爲自己只是被這個女人的容貌吸引,卻沒想到自己今後的命運都與這個女人糾葛在一起,像哀轉的安魂歌,不終不休!
他有力的臂膀扶起單膝跪在地上的白顏,溫柔的笑了笑,伸手爲她將垂在眼前的頭髮撩到耳後。他的動作很自然,彷彿做過無數次一樣,可白顏像是觸了電般顫抖了一下,然後退了一步,避開皇帝的手,珊瑚紅的眼睛躲閃着皇帝的目光。
林夕皇帝的手僵在半空中,許久才緩緩的落下,一股失落感涌出來,又是那種由心而起的疲憊感……
他轉過身,看着押着夜星辰的武士。說道:“放開那個孩子……”他看着表情呆滯,一臉麻木,眼睛裡閃着淚花的夜星辰,而夜星辰也看着他,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像是經歷了千百年光陰的對視。說不出這是什麼樣的對望,也許就是皇帝與一個落寞世家的子嗣之間的對望,也許是未來的帝王與現在的帝王之間的爭鋒,誰都說不清。
孩子就那樣木木的看着皇帝,皇帝也凝神看着孩子,像是要一下子看到對方的心中……
修羅輕笑一聲,說道:“陛下,我有一個建議!這個孩子是夜國世子,如今夜國名存實亡,這個孩子也沒有留在夢陽的必要!我提議,將之送到極北草原,任其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返夢陽……”
“不,路西烏斯。他還太小,極北草原馬上就是冬天,白毛風一起,連犛牛都能凍死。這麼做和殺了他有什麼區別?”白顏急切地說道!她看着皇帝,眼中滿是焦急。她期待皇帝能改變主意……
皇帝沒有說什麼,只是看着孩子麻木空洞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他看着孩子珊瑚紅的眼睛,感到一股莫大的不安,那雙珊瑚紅的眼睛後面好像閃動着巨龍的影子,隨時都會竄出來將他吞下肚。他真想拔出劍斬下那個孩子的頭,他實在不想看到這雙麻木的,空洞的,沒有焦點的珊瑚紅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對一個軟弱的孩子產生這麼大的畏懼……
可已經答應了白顏不殺這個孩子啊!起碼不能現在動手!他手握成拳頭,沉聲說道:“牽一匹馬來,踏雪高雲馬!”他回頭看着白顏,看着她那雙同樣是珊瑚紅色的眼睛,看着她的憤怒,不甘,委屈……最終還是轉過頭去,不敢再看!他真怕自己心一軟又改變主意……
那就趕到草原上去吧!草原上的冬天可是能凍死人的!就算能活下來,一個落單的夢陽貴族小孩,也難免不被仇視南方人的草原蠻族人殺死!這樣也好!
戰馬被牽來了,這是一匹前不久大戰時繳獲的隼騎戰馬,純血統的踏雪高雲。一名武士抓起夜星辰的衣領,將他提到馬鞍上,另一名武士用繩子將孩子身子緊緊綁在馬背上,這種奔跑起來像發了情一樣的踏雪高雲能將騎術不精的人顛下馬背。用繩子固定好就不用擔心。
皇帝走到戰馬前,冷漠的看着孩子,說道:“你要一直跑,一直向北跑,什麼時候這匹馬被跑死了,什麼時候你才能停下來。但永遠不準回到夢陽,記住了麼?”
孩子軟軟的趴在馬背上,被繩子緊緊綁着,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皇帝的話!那雙空洞的眼睛微微轉了轉,看了看一直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父親,還有被自己的哥哥束縛着的母親,眼睛空洞的不真實。他精緻如同一觸即碎的薄胎青釉瓷器般的臉像一張面具,孩子沒有掙扎,沒有呼喊。然後他的眼睛慢慢閉上,像是睡着了,陷入一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魘中……
皇帝對武士說道:“你們把他送到夜國邊境,讓戰馬一直向北跑!”以踏雪高雲的速度和耐力,足以跑出夢陽邊境!夜國是夢陽最北邊的諸侯國,這也是爲什麼夜國擁有這樣強大的兵力,就是爲了能抗衡來自極北的赤那思人!
武士聽令,牽過戰馬離開。噠噠的馬蹄聲在死寂的大殿前庭落寞的響動着,在戰馬走出十數米遠後,孩子突然轉過頭來,眼睛張得大大的,珊瑚紅的眼睛變得像要滴出血般的紅,不止是瞳孔,連眼仁都變成了血紅色。他精緻好看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表情猙獰的像一個魔鬼,誰也想不到這個看起來清秀的像個女孩般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猙獰可怖的一面,像是另一個人格在他體內甦醒……
孩子就那樣看着皇帝,死死盯着一身鎧甲的林夕皇帝,眼神可憎恐怖。那一刻皇帝真的忍不住追上去用自己的劍斬下那個孩子的頭……可攜着孩子的戰馬已經出了宮門,轉過一個彎便離開了他的視線。
皇帝的手握成了拳,又鬆開來。他緩緩閉上眼睛,可孩子最後那雙血紅的眼睛和猙獰的面龐清晰的浮現在他腦海中,怎麼也消散不了!依然是那種莫大的恐懼感……他不知道自己放走的是一隻無害軟弱的小白兔,還是一隻心裡滿是怨怒的幼獅!不知道……,恐怕只有下次再見到這個孩子,才能知道答案!
可皇帝真心不想再見到這個孩子了!希望他就死在極北草原,再也不要回來!
他張開眼睛,看了看頭頂蔚藍的天空,輕嘆一口氣!不管怎樣,他的目的達到了!這就夠了,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考慮!
“回帝都!”皇帝沉聲說道,誰也沒有理會,大步流星的向大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