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日拉娜河套密密麻麻的帳篷羣中央嗎,有一頂最大也是最奢華的帳篷,兩根膠合起來的樺木杆支起帳篷的骨架,幾層厚韌的熟牛皮貼在骨架上,再加上一層保溫用的羊羔皮子,所以這頂帳篷雖然大,卻比一般牧民的帳篷暖和多了。帳篷壁上畫着繁複的蠻族花紋紋飾,神秘又凝腥,而帳篷頂部卻是一個狼首人身,背後生着鷹的羽翼,雙手各握一把刀劍,面色猙獰的凶神!可就是這樣凶煞一樣的神魔卻是蠻族人供奉在心裡的騰格里天神。
此時帳篷裡站滿人,按地位尊貴依次排下來,而最前面鋪着狼皮的寶座上端坐的是偉大的赤那思君王勃日帖•赤那思。隼騎將軍阿拉坦倉揹着龍舌弓站在他身邊,身上錚亮的鎖子甲在帳篷裡的火光下閃着亮光,他陰翳的眼睛輪番在各大汗王貴族身上掃過,鷹一樣銳利的眼神沒有一個人敢忤視……
在蠻族說都知道阿拉坦倉的的勁箭和他的隼騎。隼騎武士雖然人數不多,但人人都是神箭手,三百步外搭箭拉弓就算有風依然能命中目標。人人都說赤那思的兩把尖刀是轟烈騎和隼騎,可他們心中寧願與轟烈騎爲敵也不願意和隼騎作對,因爲惹到隼騎,可能還沒有看見對方,就已經有上百支利箭射過來將你射成血篩子……
君王左手邊站着的是扎兒花•兀突骨,赤那思的狼牙,他碧綠的眼睛微垂,因爲睡眠不足微腫的眼睛像是閉上了,可透過他眼皮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一道細細的綠光在閃動,凌厲又鋒芒。他高大的身子站在那裡像是一道鐵塔,有力的手按在狼鋒刀上,一動不動。安靜的像是亙古不移的山嶽,可卻像是積蓄了狂潮一樣的氣勢,隨時都會傾瀉而下,將所有人淹沒。
座下的貴族們都難得的保持的沉默,就連幾個桀驁的汗王都安靜的端坐着,大帳裡安靜的可怕,中央燃燒的火堆發着噼噼啪啪的響聲。貴族們原以爲君王召集他們是爲慶賀赤那思凱旋得勝,可君王臉上沒有半分笑意,相當陰沉。大薩滿作儀式時灑在身上的羊血只是草草的抹了一番,身上依舊是濃烈的血腥味,襯得君王愈發可怕暴戾。
安靜如死。
只有年齡最長的大薩滿默默坐在角落吸溜着鼻子,懷裡揣着羊皮酒囊,頭靠着帳篷壁懶懶散散,似乎帳篷裡的氛圍與他無關。
事實上大薩滿每次貴族開會時都是這樣漫不經心的態度,儘管他在蠻族人心中的地位僅次於君王,因爲大薩滿直接代表着騰格里天神的懿旨,是蠻族人精神上的領袖。幾十年前他剛繼承上代薩滿的地位時,幾大部落汗王紛紛來拜見他,成堆的黃金珍寶往大薩滿帳篷裡送,意圖依靠大薩滿爲自己部落爭取更多的權利。可大薩滿每次都是懶懶散散的閃爍其詞,既不說幫,也不說不幫,只是等討好他的人走後,下令將這些珍寶散給貧苦的牧民,自己從未留下一毫一釐。
剛開始幾大汗王以爲自己禮物不夠貴重,可三五次後,他們也失去耐性了,任由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可大薩滿在蠻族的地位依舊超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大薩滿是上代大薩滿的學生,而上代大薩滿就是籌劃建立轟烈騎,預言卓力格圖•赤那思南征大勝的蠻族天師。而上代大薩滿死前握着當時還年輕的薩滿的手說:“你是我所有學生中最傑出的一個!”就是這樣一句話,讓這個老頭子在蠻族心中的地位愈發尊崇。
君王身上披着大麾,斜倚在寶座上,赤裸的胸膛起伏着,神情看起來稍稍有些疲憊,琥珀色的眼睛略顯委頓地凝視着大帳中央的燃燒正烈的火堆。他沒有說話,所以底下的貴族們也不敢輕易開口。他們清楚勃日帖•赤那思並不是心慈手軟的君王,尤其是對他們這些桀驁的貴族,他堅持奉行鐵血的手段,所以草原這些年並沒有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如果非要說的話,就是二十多年前他下令轟烈騎長途奔襲上千裡攻殺了不承認他統治地位的迦扎部,斬首幾十萬人,這一戰直接滅掉了迦扎部,也殺破了其他部落的膽!
一名奴隸跪着走到火堆前,往裡面添了一些幹牛糞,火堆燃燒的更歡快了,可大帳裡的溫度反倒更低了些。君王看着燃燒跳動的火焰,低低的嘆了一口氣,終於開口了,說道:“知道我爲什麼回來比原先說的遲了兩個時辰?”
貴族們相互看了看,紛紛搖頭,表示一無所知。
君王蒼老黝黑的面容上露出一個冷酷的笑,聲音沙啞的說道:“因爲路上遇到庫裡格部落的騎兵了……我帶着轟烈騎先鋒帶頭和他們打了起來,花了兩個時辰才脫身。你們都沒發現庫裡格部的烏瑪汗王沒來麼?”
底下的貴族一片譁然,唏噓不已。一個個伸長脖子瞅着最前面的幾個汗王,果然只有阿日斯蘭部,德蘇部,庫瑪部三個汗王在。二十多年前迦扎部的蘭木扎布汗王造反已經被滅掉全族,難道庫裡格部落也是這樣的下場麼?惹到君王,下場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的!
幾大汗王心中的震驚更甚,他們震驚的並不是庫裡格部膽敢去截君王的騎兵,事實上他們都有這心思,甚至額爾敦刻圖汗王差點都把獅牙騎射調來了。他們震驚的是赤那思的轟烈騎和夢陽大戰一番,又經過長途奔襲,以疲憊之軍與庫裡格部的騎兵交戰,竟然能大勝而歸。庫裡格部實力在幾大部落中不高,可騎兵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視。相反他們遠遠低估了赤那思的轟烈騎,低估了這羣騎兵中的皇帝。
“我想過我帶着武士整個戰死在夢陽,死在異鄉,哪怕萬箭穿心也不後悔。因爲我是爲我蠻族子民去征戰,他們在極北的家鄉中默默爲我們祈禱……可我沒想到得勝而歸時,迎接我們並不是歡呼聲,卻是冰冷的刀刃——真令我心寒。”君王低低的說道,聲音裡隱隱的怒氣誰都能聽出來。“是不是我死了,你們就又該各自起兵,你殺我,我殺你,我搶你女人,你搶我牛羊……哪怕今年的白毛風能把帳篷都吹翻也不管?”
底下的貴族們紛紛低下頭去,不敢說話。沒有人敢正面面對憤怒的君王!
“我真想殺了你們啊……”君王咬着牙恨恨的說道,隱在大麾下的手攥成的拳頭,骨節劈啪作響。“爲什麼我們就不能團結一些?要是能集合起我們所有的騎兵,還有誰能阻擋我們蠻族的軍隊?這一次我已經打到夢陽的帝都之外了,就差一步!那時候哪怕多給我五千名騎兵,我都能拿下縹緲城,可我環視四周,再沒有能調動的武士了!你們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而你們在後方卻還你算計我,我算計你……活該生存在這樣的地方!”
大帳裡迴響着君王沙啞蒼老又怨怒的聲音,再就是大薩滿喃喃的囈語聲——老頭子竟然睡着了!而心驚膽寒的貴族們依舊不敢說話。
“我們蠻族人沒有南方那樣精良的武器鎧甲,沒有龐大的軍費開支,也沒有精密的機括,只有強大的武士!爲什麼南方人面對我們的時候那樣恐懼?就是因爲他們的武士不如我們,再優良的裝備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可我們勇敢的武士們卻將力量和鮮血都花在部落之間的戰爭上,有意義麼?”君王低低咆哮,“額爾敦刻圖汗王,我率領着我的武士征戰時候你在哪裡?你的獅牙騎射又在哪裡?你知不知道哪怕你的騎兵派出一半,我們都可以徹底將夢陽打垮?還有你,畢力格汗王,你的風魔騎又在哪裡?難道你們的戰牛都被用來拉車了麼?”
兩位汗王低下頭去,不敢面對暴怒的君王,他們無言辯駁,君王說的沒錯,他們都想保全實力,只象徵性的派出幾萬奴隸武士,帳下的精銳並沒有出征,這次南征出力最大的就是赤那思部,損失也是赤那思一部在承擔。蠻族騎兵雖然強大,但蠻族人心不齊卻是不爭的事實。要是追溯起來,還是夢陽當時的碧海皇帝留下的後果。若是蠻族六部的騎兵能集合起來,三十萬鐵騎南下,就算夢陽王朝和梵陽王朝聯手也無法抵抗。
“萬幸,我們勝了!原以爲我要面對的是三十年前擊敗我父親的夢陽神羅皇帝,可惜神羅皇帝死了,夢陽也是外憂內患,我們才能僥倖搶來足夠的糧食黃金過冬,你們有沒有想過若是戰敗了會是什麼結果?白毛風下來了,草原上全是兩尺厚的雪,風大的能吹死人,牛羊草料不夠也要餓死!今年夏天大旱已經渴死無數牛羊,秋草也沒打出來多少,要是沒有從夢陽搶來,幾年冬天起碼要死一半人,你們想過沒有?”君王坐直了腰,輪番看着底下的汗王貴族們,臉可怕的扭曲着。
“貴族在帳篷裡喝酒吃肉烤火,牧民連餵羊的草都不夠吃,甚至要去外面挖老鼠……你們這些貴族知道麼?貴族何以封爲貴族?就是因爲底下有無數貧苦牧民馱着你們,你們高高在上,他們見了你們要下跪行禮,你們纔是貴族!往前翻十幾代,我們哪一個的祖先不是奴隸出身?你額爾敦刻圖,你畢力格,還有你塔塔木,你們的祖先哪一個不是給人放羊的狗崽子,現在自己成了部落汗王,成了貴族了,忘了老本了?
我平日要你們多看南方的書,南方人雖然奸詐狡猾,可他們寫的書真的不錯。裡面有很多道理,可你們又讀出了什麼?什麼時候從哪些書裡讀出了仁愛寬容,什麼時候纔算是讀懂了南方的書!”君王聲音不那麼冰冷了,相反卻有些疲憊,像是很累很累了,由心而起的疲憊。
“這次從南方帶回來的糧食,黃金,綢緞,各種器皿,五部按人數分,至於庫裡格部落膽敢堵截南征軍隊,違反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就不必再仁慈,部落汗王看押起來,牧民暫時收入赤那思帳下,明年開春再定奪。就這樣定下來,你們不必你爭我奪,我心裡有數。”
“君王這次不殺叛亂部落的牧民麼?十年前您不是一口氣殺掉了迦扎部近四十萬人麼?”一直默不作聲的額爾敦刻圖汗王終於開口了,他臉上帶着恭敬的笑,聲音圓滑的說道,漆黑的眼睛依舊冰冷似雪。“要是君王下不去手,只要下一道命令,我願意做這個惡人,替君王除掉這些叛亂的賤民!”
大帳裡的溫度一下子子降了下來,額爾敦刻圖汗王冰冷的話語像寒風一樣略過衆人心頭。那一年已經沉澱在歷史長河中的血雨腥風一下子被攪了起來……從沒有人敢在君王面前提及那時候的事,因爲那一年發生的事實在是太多了,迦扎部被滅的那一年,緊跟着就是暴雨洪澇,再下來君王的長子蒙都拉圖•赤那思被狼羣咬死,那時候蠻族人人都在傳言是君王滅了整個迦扎部惹了騰格里天神憤怒,所以天神降怒下來將君王的長子收走……
君王蒼老的面龐頃刻間變得猙獰,琥珀色的眼珠泛着兇戾的光,帶着一股子暴烈的殺意看着額爾敦刻圖汗王。旁邊的阿拉坦倉微閉着的眼睛睜開了,倏然間龍舌弓已經從肩頭滑到手掌中,右手從箭囊裡抽出一支銳利的箭矢來。而扎兒花的狼鋒刀已經出鞘一半,寒光逼人。
可額爾敦刻圖汗王依舊是笑着,彷彿沒有注意到這劍拔弩張的局面,別的貴族都翻身起來跪拜下去以求君王能平息怒火。
“看來君王是擔心騰格里天神再收走一個兒子啊……蒙都拉圖•赤那思死的太早了,可您也只剩一個兒子了……呵呵!再死,就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有人能繼承君王的位置了,不是麼?”額爾敦刻圖汗王繼續說道,語氣愈發圓滑,聲音中那種嘲諷,輕蔑愈來愈明晰。
大帳中像是有一道堤壩要垮下來,再也攔不住其中的滾滾怒濤,要將整個帳篷都傾覆在君王的暴怒中,貴族們心驚膽寒的跪在地上,額頭貼着地,不敢擡頭去看君王。一旁的畢力格汗王悄悄拽了拽額爾敦刻圖汗王的袖子,想讓他別再說下去。
君王的胸膛在劇烈起伏着,像是有怒火從中噴薄而出,他在積蓄着怒氣,積蓄着憤恨,他想大聲吼出來,粗壯的脖子泛起一道道可怕的血管。可突然地,像是被扎破的氣球一樣,整個人一下子委頓了下去,像是失去全身力氣,眼神的兇狠的光也變得軟弱無力。
原本該咆哮而出的怒吼也只是梗在喉嚨裡的一聲低沉的“滾!”
額爾敦刻圖汗王微笑着起身鞠躬,緩緩退了出去。其他貴族見狀也紛紛行禮退出大帳,這時候他們巴不得趕緊離暴怒的君王遠遠的……
人走光了,大帳瞬間變得空蕩蕩,冷風從沒有閉好的皮簾子間灌進來,燒得正旺的火堆乍得滅了,溫度真正降了下來。君王癱坐在寶座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他像一個垂危的老人一樣拉緊身上的大麾,看得人心裡唏噓不已。
阿拉坦倉默默從身後的牆壁上卸下一塊厚狼皮披在君王身上,沉聲對角落的奴隸說道:“快升起火……”
“不用了!”君王聲音微弱的說道,透着一股子令人心痛的疲憊,一種英雄垂垂遲暮的落寞。他身子沿着寶座向下滑了滑,頭靠在寶座後背上,眼睛緊緊閉着,從夢陽長途奔襲下來,他已經身心俱疲,再加上左臂斬斷的傷勢,疼痛難以抑制……
扎兒花倏地將狼鋒刀收入鞘中,刀鍔與刀鞘在黑暗中響亮的撞擊在一起,聲音鏗鏘有力……
這時候一個甕聲翁氣的聲音從大帳角落裡響起:“勃日帖,我以爲你這次也會滅了庫裡格全族……你殺了那時候支持你的蘭木扎布汗王,滅了整個迦扎部,這次要是再殺下去,整個蠻族還有幾個部落會支持你?”一向對部落政要不聞不問的大薩滿第一次說這種話,寂靜的大帳中,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像垂死了狼。“我活了快七十歲了,你也老了,我們都活不長,有什麼話我就直接說出來,你好自爲之!”
老頭子顫巍巍的起身,也掀開帳篷壁走了出去,大帳重新陷入那令人壓抑的死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