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扭曲的那具身體是誰?跪在地上被一個一個斬下頭顱的人們是誰?站在前方居高臨下審視着的又是誰?一臉戲謔的譏笑着的紅袍男子是誰?”孩子像是墜入了無窮無盡的夢境。一個個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像決口的洪水一樣溢出來,化成一條又一條劇毒的蛇,肆意纏繞他,噬咬他,對着他的臉吐着芯子,噴出毒臭的氣息……
“那個被束縛着的女人是誰?爲什麼她蒼白的臉上那神情令自己心痛?那他又是誰?”想到這裡,孩子的頭痛的更厲害了。他忍不住翻個身,腿狠命蹬着,可完全沒有着力點,他就像在墜落一樣身處虛空!
孩子猛地叫了出來,聲音乾涸沙啞,眼睛忽的睜開了。原來他正躺着,蓋在身上的羊皮毯子被剛纔的那番掙扎踢得散落到牀榻下去。他怔怔的躺着,不住的喘着粗氣,眼睛木木的看着上方,只看到一根根胳膊粗的樺木杆支撐起的帳篷頂。這是帳篷麼?周圍很黑,他看不太清楚,可空氣中分明有一股子羊肉的羶味,還有烈酒的醇香……
細細聽去,外面似乎風颳得正大,呼呼的嘯聲聽得他心裡泛寒,於是忍不住向羊皮毯子裡面縮了縮,將身子蜷縮成一個溫暖安全的球!其實他並不是很冷,只是想雙臂環繞着胸口,腿縮在身前,這樣的姿勢會讓他覺得安全一些。
孩子默默閉上眼,可夢境中那一幕幕血腥的畫面又像蛇一樣出現在眼前。夢境中,天空是猩紅色的,地面也是猩紅色的,甚至開出的那一朵朵蔚藍色的風信子都染了血變成妖豔的紫色……那個穿着黃金鎧甲,握着宵練劍冷冷看着他的人面貌更清楚了些,孩子甚至能回想起他臉上的每一根鬚毫,能感受到那雙漆黑的眼睛中冷漠的像冰一樣的決絕!
還有一個穿着猩紅色袍子,赤裸.胸膛,俊美的分不清男女的人在盈盈的對他笑。那頭火紅的頭髮在飄舞纏繞,薄而鋒利的嘴脣扭出一個戲謔的笑……
這兩個影跡並肩站在一個,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他們的頭頂落下一陣腥烈的血雨,而兩個人像臨世魔神一樣站在血雨中,任憑鮮血打在身上,順着臉頰流下來,面無表情。而他無力地跪在地上,看着鮮血順着骯髒的地面淌到他身邊,埋沒他支撐着地面的手,將他整個人都狠狠淹沒進去……整個世界都是猩紅色的……
有人進到帳篷了。孩子將呼吸屏住,眼睛閉得更緊了些。
“剛纔好像聽到這個人醒來了!”一個細細的女聲說道。
“聽準了沒有?”這是一個蒼老又沙啞的聲音,帶些呼哧聲,像是跑了很久體力不支一樣。
“回大薩滿,我剛纔真的聽到帳篷裡有響動!”那名女子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你就守在帳篷外面,這個孩子醒來了立刻告訴我!照顧好他,他的命,可比你值錢得多,甚至比赤那思的王子都要值錢……”
帳篷裡那股倒抽冷氣的聲音分外響亮,女子的聲音急切了些,“是,是大薩滿,我只是個奴隸崽子,那裡能和尊貴的王子相比,就算我死了我都會照顧好這個主子!”
大薩滿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
孩子靜靜的將身子縮着,仔細傾聽兩人的對話。這個被叫做大薩滿的人他不陌生,似乎這個大薩滿說了好多好多話,在另一個很大的帳篷中,說了好多話。可他記不清了,對了,模模糊糊中,好像還有一個南方人那時候也在!
腳步聲響了起來,是那種很小心的,生怕驚擾到主子休息的聲音。女奴隸輕手輕腳的走過來,孩子的心跳的快了起來,他不想見人,不想說話,只想這樣的躺着,哪怕身上長出青苔都可以,只要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就好!
可他感覺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額頭上,那雙手的觸感一點也不好,他只感覺到了這個女奴隸滿手的繭子!只是這溫暖的感覺卻很好啊!額頭的這股暖意像融進他血管中一樣隨着血液流遍了全身,繃得緊緊地身體也鬆弛了下來!不知道爲什麼,孩子心頭的防備慢慢緩和了下來!也許這種溫暖的感覺讓他想到了夜國春天時候的陽光了……
那隻手移開了,孩子竟有些不捨。他感覺到女奴隸將他蓋在身上的羊皮氈子掖了掖,然後聽見她低低的嘆息,“這就是命!”接着就轉身走開了!
這就是命嗎?女奴隸的嘆息聲還留在他耳邊。一個多月前他是夜國的世子,是尊貴的貴族,可轉眼間家族破滅,自己被流放到這荒蠻的極北,這就是命?
孩子緊閉的眼睛裡滲出淚花來,淚水劃過他精緻的面頰流下微涼的感覺。女奴隸留給他的溫存似乎瞬間被淚水的冰涼感毀滅!孩子又將自己抱緊,靜靜的縮着,在黑暗中獨自前行,傾聽帳外呼嘯的風聲。
……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驚醒了過來。帳外似乎分外吵雜,他張開眼睛,偷偷從被子裡看着帳篷的門簾,珊瑚紅的眼睛閃着畏懼!在這個舉目無親的荒蠻世界,他只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弱者而已!這裡是蠻族的草原,沒有夜淵鴻哥哥,沒有父親,沒有雍魁叔叔的庇護,只是他一個人而已!
帳外似乎不止一兩個人!他聽出來一個聲音是剛纔那個女奴隸的!
“雨蒙公主,不可以啊!不可以進去,小主子在休息,要是被吵醒來了大薩滿會要我命的!”奴隸的聲音分外焦急,小主子的命比她要金貴的多,出了什麼閃失自己肯定會被處死的!
可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脆生生的,帶些頤指氣使的高傲,又有一份頑劣任性!“本公主就是進去看看而已,又不會吃了他!再說大薩滿不知道又跑到那家帳篷裡混吃混喝去了,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只要你不說,蘇日勒這根木頭不說,那老頭子怎麼會知道?怎麼樣,怎麼樣?”
小女奴依舊搖着頭,頭上的髮髻也甩着,像南方的商人販來的波浪鼓一樣,嘴裡不住的說:“真的不可以!公主殿下不要爲難我了!”
“雨蒙,算了吧!等這個小孩醒了後再看吧!南方人而已,你剛不是都看過雙世子了麼?”蘇日勒和克無奈的說道,聲音軟的像一隻羊,倒是那個雨蒙公主和母狼一樣!
“本公主就是要看,就是現在,一刻都等不了!那個申凡雙見過了,長得太弱,本公主一隻手都能提起來把他插進外面雪窠子裡,和南方買來的瓷器一樣,一碰就碎……而且那個申凡雙都二十多歲,比我大了好幾歲,見他時候就會笑啊笑,都不會說點別的,本公主就是不喜歡!”
雨蒙•額爾敦刻圖是這個公主的全名。她是阿日斯蘭部額爾敦刻圖汗王的小女兒,是草原的明珠!人們把她比作草原上最美得湖泊,比作極北最純淨的雪山!可這個公主性子卻像狼一樣,沒有雪山那份靜謐,卻多了幾分野性美。此時她穿着石榴紅的馬步裙,上身的白狐狸裘襖翻着晶瑩剔透的毛,狐狸的皮毛是最適合縫製過冬的衣服的,尤其是生長在極北雪原上耐寒的白狐,因此分外名貴!儘管南方竭力限制於蠻族過多的貿易往來,可南方的貴族依舊花重金委託北上的商人能買到一條白狐裘襖回來!在草原,這已經是頂級的奢侈品!
雨蒙公主的白狐裘襖雖然毛髮晶瑩蓬鬆,穿在身上卻不臃腫,一條紫色絲綢腰帶束在腰間,勾勒出她挺拔的腰肢。烏黑的頭髮用金線紮成一束馬尾,垂在腰間。她俊俏的臉頰透着兩抹緋紅,飽滿的嘴脣塗着牡丹紅的胭脂,臉上帶着壞壞的笑,身上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香料味道,的確是個美女!
“可那個夢陽小孩才十二歲啊!又比你小了幾歲,你們在一塊又能說什麼呢?”蘇日勒躲避着雨蒙的眼神說道!他是不敢看這個火辣的蠻族美女,身爲額爾敦刻圖大汗王最看重的女兒,這個姑娘從小就被嬌慣壞了,一言不合就對他拳打腳踢,而自己又不能還手……一直以來,父王都在考慮要讓赤那思和阿日斯蘭部結親,以此來緩解兩部之間的關係!可蘇日勒每每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後半生的人生陷入黑暗中!儘管雨蒙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而他也挺喜歡,就是脾氣太大了!
果然,雨蒙一手插在腰間,一手指着蘇日勒和克的鼻子,說道:“本公主才十五歲而已,還是天真爛漫一枝花,哪像你,出去和君王打了一次仗騎了一次高雲馬就當自己是最勇敢的武士了?哈哈,還記得麼?蘇日勒,你第一次騎馬的時候馬顛得都讓你尿褲子,最後還被馬蹶了下來,你還還記得麼?”
蘇日勒窘迫的撓了撓頭,尷尬的笑了笑,說:“給我留點面子!”他的聲音都帶着幾分祈求了,說着瞟了一眼小女奴。
女奴隸連忙捂住耳朵,猛搖頭道:“王子殿下放心,我什麼也沒聽見,我什麼也不知道!”
雨蒙看着蘇日勒不說話了,得勝般將頭扭了過去,看着小女奴說:“來來來,本公主就進去看一眼而已麼!沒事的沒事的!我又不是吃人的狼,又不會把這個小男孩吃了去,要不你和我一塊進去,看一眼就出來?”說着她衝着小女奴眨眨眼,細長的眉眼裡泛着一分魅惑之感,長長的睫毛讓她的目光多了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
一旁的蘇日勒和克撇撇嘴,小聲說道:“那裡不是吃人的狼,分明是把人吃了骨頭渣渣都不吐……”
“你讓我進去看看麼,本公主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南方小孩,一直都是那些肥頭大耳的南方商人,誰知道南方小孩長什麼樣子,聽說眼睛是紅色的?長得跟女孩一樣?哎呦哎呦,就進去看一眼麼!來來來,你讓我進去,我給你這支金簪花!”雨蒙威逼不成換利誘了,從頭上拔下那支金燦燦的金簪花,在小女奴的眼前晃了晃。
女奴眼睛閃過一片金光,看出她很想要這支金簪花,她身上穿着破爛爛的羊皮襖,頭髮就那樣信手一紮,身上連一件像樣的飾品都沒有!她也就十幾歲的樣子,本身對美的東西帶着與生俱來的渴望,只是她是奴隸,不能用貴族的東西,被發現就會被當做偷來的處死!
她搖搖頭向後退了兩步,將手背到身後,慌張的說道:“公主殿下,我不敢拿公主的東西,我會被人當做賊殺死的……”
雨蒙笑盈盈的臉刷的變了,細長的眉眼一下子翹了起來,怒聲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就是像進去看看麼,又不會吃了你主子!看你是赤那思人才不和你計較,要是你是我阿日斯蘭部的奴隸,本公主早把你扔到還日拉娜河裡餵魚去……”
小女奴驚恐的跪了下去,頭貼在地上,連忙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蘇日勒和克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擋在奴隸身前,看着雨蒙,沉聲說道:“好了。不要爲難她了,她也只是奉命行事……想看了就進去看一眼出來,不要驚擾到南方小孩,大薩滿要是問了我頂着!那老頭子不敢把我怎麼樣的!”說着他伸手揪着小奴隸的衣服將她拉了起來。
“哎呦,蘇日勒,怎麼膽子變大了?我記得你以前可是不會隨意這樣獨擋一面的啊,哈哈!有你這句話就好,本公主就是看一眼而已麼!”她興奮的蹦了蹦,手舞足蹈眉開眼笑,然後跳着胳膊掛在蘇日勒脖子上繞了一圈,拍了拍他厚實的胸膛。接着掀開帳篷簾子進去了,腳步像是在跳舞一樣歡快。
這個姑娘就是這樣,生氣的樣子和高興地樣子完全就是兩個人,變得特別快,任誰都受不了這樣突兀率性的姑娘。可蘇日勒卻突然變得安靜了,他感受到了雨蒙剛纔勾着他脖子時,呼在他耳邊灼熱辛香的氣息!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料味道殘留在他身上,忍不住輕輕嗅了嗅,嘴角泛起笑意來,臉突然覺得很燙了。
一旁的小女奴突然看着笑了起來,可只是笑了一聲連忙將嘴巴捂住,眼睛緊張的看着王子殿下。
蘇日勒像是意識到這個小奴隸正看着呢,連忙正色道:“咳咳,還不快進去跟着雨蒙公主!”
“是!”小女奴應聲跟去,可眼中已是一副什麼都明瞭的神色。
蘇日勒和克無奈的搖搖頭,也走進帳篷中去。
夜星辰靜默的傾聽着帳外的吵雜聲,時而是女孩清脆的頤指氣使聲,時而是小女奴的哀求聲,還有一個男子低沉的聲音!他們竟是再爲能不能進帳看自己而爭執不休?他忍不住想笑,都是人,有什麼好看的?難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麼?
可心裡突然掙扎出一個小小的,惡毒的聲音:“你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你有紅色的瞳孔,你有最完美的外表,你是高貴的咒術師,你和人類不一樣……”
龍潛深澗,焉知經年後翔舞九天!
這句話像咒語一樣出現在他腦海中!他現在是孤單的一個人,現在只能在蠻族的土地上被人欺負,可遲早有一天,他真正的自己覺醒後,足以讓整個天地震顫!他需要的只是時間,只要能活下去,就有希望!
只是在等待最後的覺醒而已!孩子默默地握緊了拳頭!似乎經歷了這麼多變故後,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裡碎裂,又有什麼東西長了出來,一種鋒利的,帶着刺兒,又是很堅硬的東西將他的心包裹了起來,從此再也沒有人能從他純淨的眼睛裡看到他心裡在想什麼……
他不想再裝睡着了!黑暗中的感覺實在不好受,他想找人說說話,想了解一下自己究竟在哪裡……而且他已經餓了很長時間,實在受不了。於是他坐了起來,側頭看着走進來的幾個人!
最前面那個穿着石榴紅裙子的姑娘蹦蹦跳跳像只兔子一樣活躍,腦後那一束馬尾也歡快的搖擺着。她俏媚的臉頰滿是新奇的笑,看着坐在牀榻上的夜星辰,興奮地叫了一聲。
緊跟在她身後的女奴連忙阻止:“公主殿下,不要大聲,不要太大聲啊!”她緊張地看了一眼牀榻,生怕驚醒小主子,可孩子已經醒,坐了起來側頭正看着他們。
幾人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驚異的說不出話來,連一向話多的雨蒙都怔了半天才緩過來!這個男孩子實在是太精緻了,看起來只有十二歲,可一頭黑髮已經及腰,他的側臉消瘦,眼睛卻是罕見的珊瑚紅色……整個人都是蒼白的,顯出一股病態,卻有了一種一觸即碎的美感。這樣的容貌,分明是天神可以雕琢才賦予的啊!
若這個孩子是個女孩,恐怕張大了連雨蒙•額爾敦刻圖都能比下去!事實上雨蒙才十五歲而已,比這個孩子大不了幾歲……
孩子靜靜的坐着,羊皮氈子從身上滑落下來,露出華貴的絲綢長袍上的那朵蔚藍風信子。孩子安靜的像異次元的神祗,眼睛裡透着滿滿的安詳,儘管那眸子是暗紅色的……
他嘴脣輕輕開合,淡漠的笑了笑,說道:“你們好,我叫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