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漫長的冬天終於過了一大半,此時已是次年二月,依舊白雪皚皚。肆虐的風雪呼嘯着掠過一片蒼茫的草原。還日拉娜河上凝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整個河面彷彿都凝固住了一樣,如同一條晶瑩的光帶。偶爾難得的出一次太陽,河面上的冰面閃閃放光。不時地有人鑿開冰,鑿出一個小洞,將漁網從中撒下去,再將細碎的餌料丟下去,不多時收網上來,滿是鮮活跳動的魚。
牧民們會將魚拖回帳篷,殺好洗淨剝掉鱗片風乾,這樣魚就能保持很長時間。畢竟草原上生產牛羊肉,魚不是想有就有的。抓到的魚還要給貴族上繳一部分,牧民能留下的只是很少一些。
可這絲毫不影響牧民們的心情,他們樂的如此。
而此時,遙遠的南方夢陽已是林夕二年,梵陽王朝的年曆也翻到了茗皇十七年。南方溫暖的環境中,冰雪在在南面更加溫暖潮溼的空氣吹拂下已經消融,大地漸漸恢復了生機,也不顯得那麼荒涼落寞了。縹緲城外的冰雪消融,那些大戰過後殘留的屍骸已經被泥土掩埋,巨大的機括零散的遺落在地上,像巨人的遺骨。粗大的破城錐還有犀角衝以及破碎的巨大盾牆,冰雪消融後,這一派慘烈的壯景又展露出來。錚錚然的鎧甲,鏽跡斑駁的武器,腐朽的木質機括,看到這些彷彿還能想到那時十數萬軍隊在縹緲城下縱橫廝殺的慘烈之景,讓人禁不住血熱。
可是,那時候在戰場上縱橫捭闔的英雄又還有幾人再世?夢陽的軍皇,申國的雄獅,秋月的莊稼把式?這些亂世的英雄已經像冰雪一樣消融在歷史的縫隙,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皇宮中,修羅面色恭敬得看着雍容華貴的皇帝,臉上帶着高深莫測的笑,彎腰向着林夕皇帝鞠躬行禮,然後緩緩退出去。
他笑得這樣愉悅,臉上的神情像一碗摻了毒藥的熱氣騰騰的蜜糖。那張精緻完美的面龐愈發溫軟迷人,袒露的胸膛肌肉線條流暢,透着劇烈的性.欲。他轉身走出皇帝的宮殿,臉上的笑容愈發殘忍迷人。
方纔,皇帝已經批准了他北上蠻族結盟的想法,只是皇帝和自己想要的不一樣。他想要的是與蠻族第二大部落阿日斯蘭部結盟,將阿日斯蘭部的獅牙騎射變成夢陽的利器,挑起草原上的征戰。而皇帝要求他從蠻族買回足夠多的戰馬來,要夢陽建立起自己的騎兵‘風雷騎’,這是林夕皇帝的願望。用皇帝的話來說,就是隻有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才能放心利用。
可是,既然是利用,那就應該利用別人的東西,將他的價值壓榨到極致,將他的作用發揮到最大。儘可能的利用,不計損耗的利用,當失去最後的價值後,再拍拍手丟棄掉就好了……這樣不更大快人心麼?
“呵呵……”修羅嘴角惡魔式的微笑更加鮮明瞭。他熾烈的紅色長髮,猩紅的長袍,暗紅的瞳孔,還有那張完美到令人分辨不出性別的面龐,一切都是這樣詭譎不詳。
“這纔是真正的亂世,僅僅才拉開帷幕而已。”他邊走邊默默說道,眼睛裡的紅光彷彿要炙烤着天地般。
他仰頭看了看天空,看着縹緲城上空的雲捲雲舒,朝陽照射在雲霧上,像畫師將絢爛的牡丹紅暈染開來般,紅的那麼通透,紅的令他欣喜若狂。陽光在雲霧的周圍打下了一層燦爛的金邊,這是夢陽帝都無比美好的初春早晨。
猛然間,他停住了腳步,低頭冷笑片刻,說道:“怎麼,擅自離開那個女人身邊來找我麼?”
高高的宮牆拐角處,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出來。他渾身穿着漆黑如墨的長袍,眼神黯淡昏然,臉上帶着一股子死氣。容顏很是年輕俊美,卻沒有年輕人的活力,整個人像靜靜腐朽的鋼鐵一樣。他修長的脖子上有一圈猙獰的傷疤,看起來像喉嚨都會漏氣一樣,也難怪他說話聲音如此低沉嘶啞。
黑袍男子面對着修羅跪了下來,他額頭貼在地面上俯在修羅腳邊,吻了吻他赤裸的腳背,聲音低沉沙啞得說道:“主人,那個女人要見你。”
“哦?”修羅臉上露出一份驚奇,緊接着又變成戲謔的笑,冷冷說道:“那個女人恨我恨得要死,怎麼突然想見我了?有意思,有意思!走吧,我就去見見她……”
可是跪在地上的男子還是沒有動,他依舊趴在地上,像一塊頑石。
“怎麼?夜淵鴻,還有什麼事麼?”修羅饒有興趣地問道,低頭俯視着跪在自己腳前的年輕人。
“主人,您什麼時候才能賜予我自由?”夜淵鴻仰起頭,失神的眼睛終於露出一分神采,臉上是虔誠的祈求之色。
修羅臉上的假笑消失了,整個人都透出一股子寒意。他緩緩蹲下身子,伸出修長的手指觸碰在夜淵鴻的臉上,他的手指冰涼蒼白,指尖如同刀子般鋒利。“自由?你想要自由?你的自由掌握在我的手中,什麼時候我想給你了,你才能得到自由!我沒有給你,你不能張口對我要,更不能搶……別忘了你的命是誰給你的!知道了麼?”
夜淵鴻顫抖着點了點頭,顫聲說道:“知道了,知道了……”
“呵呵,那就好!”修羅站了起來,臉上重新浮現出那樣面具一般的冷笑,戲謔,棄世,不屑,又張狂,像高次元的神祗看不起低次元的存在一般。
轉瞬間,他的身體竄出一朵絢爛的火花,火花籠罩了他的全身。下一刻,火光又消失了,連帶着整個人都消失不見。
“嘭——”一聲輕響,又是火光一閃。修羅高挑修長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鳳儀殿的門口。瞬移,對於他這樣高超的咒術師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他大步走進宮殿中,臉色冷漠蒼白,赤紅的頭髮如同跳躍燃燒的火焰。那個女人已經站在他前方了,依舊那樣冷漠,高寒,如同天空中的皓月。
女人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整個人帶着冰冷的美感,狹長的雙眼如狐。冷漠的像一把冰刀,可那股決然出塵的氣質依舊那樣引人注目。
“你找我?”修羅雙臂抱在胸前,慢慢朝她走過去,嘴角帶着盈盈的笑,難得的是,他的笑容真誠了些,不那麼像面具了。
白顏硃紅的嘴脣輕輕張合着,說道:“你要去極北。”
這是一個陳述的語氣,並不是詢問。修羅臉色頓然變了,滿是憤怒驚慌。“你怎麼知道?”他一字一頓盯着那個女人的臉問道,他知道此時否認是沒用,這個女人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
白顏皇后清淺的一笑,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掀開背後的紗簾,露出她的居室來。大大的宮殿地面上,擺滿了算籌式子,複雜得令人心驚膽寒。毫不懷疑的說,就算是夢陽最傑出的的算學家恐怕看到這樣的式子也會吐血而亡,可這個女人生生算出來了!
“一百二十八聯式?”修羅的瞳孔猛地縮小了,眼中的驚駭無以加復。一百二十八聯式的複雜程度他是清楚的,算學本身就是無比虐心的一門學科。可就是這樣枯燥乏味的算學,卻是一個預言師必須掌握的技能。他看着滿地的算籌,眼神慢慢由驚詫變得嚴肅起來,終於收起了他不屑的態度。
“你究竟已經到了什麼地步?一百二十八聯式你已經能算出了麼?接下來你要幹什麼?”修羅問道,一時間,他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腔調裡已經帶了一份畏懼。
“你接下來要幹什麼呢?”白顏溫柔的一笑,她的笑容總是這樣清淺得不染纖塵,卻帶着一股不容質疑的魅惑力。“北上蠻族?與蠻族部落結盟?挑起蠻族內戰?趁蠻族無力覬覦夢陽的時候再發動對梵陽的戰爭?接下來呢?梵陽和夢陽全都——”
“別說了——”修羅煩躁的說道,他的腦袋猛地擺了擺,像是要將什麼可怕的想法從腦子裡甩開一樣,一副瘋狂的樣子。
“你怕什麼?我還預測不了那麼遠……而且只是一個大方向,也許一個微小的細節就會改變整體大方向,就像他們凡人經常說的‘計劃趕不上變化’……”白顏毫無感情的說道。
“那你既然都知道,找我還做什麼?”修羅生硬得說道。
白顏的眼神變得鋒利了,鋒利得像刀子一樣,彷彿要生生將修羅用目光分割成碎屑一樣。“夜星辰沒有死,他還活着。我想見到他,教給他咒術師的一些東西,他的血統完全超越我了,這樣一個幼年咒術師,很多東西都必須更加小心翼翼,要不然,後果不是你我能承擔起的。你去把他找回來!”
“哦?”修羅臉上突然綻放出了光彩,彷彿變得明亮起來了。他嘴角的笑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你這是在請求我麼?可是語氣並不怎麼像請求啊……或者,你是在命令我?”
他暗紅的眼睛死死盯着白顏,臉上的戲謔之色更加鮮明,他嘴巴張得大大的,仰頭張狂的笑了起來,大殿中充斥着他肆意張狂的笑:“尊貴的夢梵•神,你還以爲你是那個無所不能的神麼?你還以爲你是那個揮手間天崩地裂,高高在上的神?你還以爲這是在覓露森林中,在咒術師部落中?還以爲我是當年那個對你言聽計從的小男孩,那個傻傻的路西烏斯麼?錯了!你錯了!你不再是夢梵•神,我也不是那個路西烏斯,我是修羅!你現在這樣子還能做什麼?你就是一隻被困在籠子裡的孔雀!你僅僅是一個供人賞玩的尤物而已,這就是你的價值!不要再用那樣居高臨下的語氣對我說話,在我眼裡,你,什麼都不是……”說着說着,他憤怒起來了,平日那個總是臉上帶着懶散的笑,滿是棄世不屑有戲謔的修羅竟亂了陣腳,他眼睛憤怒得張着,暗紅的瞳孔瀰漫着一股水霧,迷茫又憤怒。
可是白顏依舊那樣冷漠的看着他,臉上沒有半分感情,像在看最可笑的東西一般。她並沒有因爲修羅對她咆哮對她嘶吼而動怒,依舊是那種冷酷的美感。她盈盈一笑說道“在我眼裡,你依舊只是一個賭氣的小男孩,只會憤怒,只會喊叫。沒錯,我現在的確沒有力量了,的確什麼也做不了,我用居高臨下的語氣對你說話,我觸怒了你,我在揭你的傷疤,你感到憤怒了,爲什麼不殺了我呢?”白顏輕巧得笑着慢慢往前走去,慢慢接近修羅,她的笑容突然明媚起來,帶着一份柔媚感。
她站在修羅赤裸的胸膛前,仰頭看着這個已經比她高半頭的男子,完美的面容上帶着詭異的笑。她輕輕踮起腳尖,趴伏在修羅肩頭,在他耳邊輕柔得說道:“你不是嗜血的修羅麼?我這樣激怒你,爲什麼不殺了我呢?”溫熱的呼吸,玉蘭花般的香味,卻殺意凜然的話語,修羅額頭竟滲出冷汗,他身體像僵住了一樣。
猛然間,修羅一把推開了白顏,不住向後退去,他暗紅的眼睛一瞬間滿是淚水。聲音嘶吼着說道:“你明知道我根本對你下不去手,爲什麼還要這麼說?你明知道,我心裡是……我心裡是愛你的啊,我怎麼能殺你?”修羅猛地捂住了胸口,指甲深深沒入到心口的肉中,他臉上的痛苦之色是那樣分明,比任何時候都不像修羅。
白顏臉上的平靜晃了晃,像平靜的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漣漪般。她臉上盈盈的笑消失不見,轉而是冰雪般的冷漠,亦或是悲憫。“愛是什麼?我從來不相信人類這種可笑的感情。愛只是人類用來自欺欺人的方式而已,難道你高貴的咒術師已經墮落得和人類沒什麼兩樣了麼?你是咒術師,是謫落人間的神,你本該胸膛裡裝着鐵石,毫無悲憫得看這個人間沉浮,現在又對我口口聲聲說什麼愛?你能帶着林夕皇帝殺掉夜家全家,將夜星辰流放到草原,將我的咒術力量封印起來囚禁在皇宮中,這就是你對我的愛麼?”
修羅一時語塞,他目光中滿是令人憐惜的痛楚,滿是悲傷的神色。他看着白顏冷漠的面容,剛纔心中泛起來的那一串激動重新變得冷酷戲謔。可那面具一般棄世不屑的笑怎麼也呈現不出來。他精緻的令人分不出性別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就那樣看着白顏,慢慢往後退着,像是要儘可能的離她遠一些。
突然的,他低下頭去,聲音虛弱無力得說道:“我愛的只是那時候還是少年的我,還有那時候的你……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迷戀你,迷戀你的一切。可你已經變了,我也變了,就像你說的,再也回不去了^……我愛的,只是回憶。”
白顏沉默得看着他,像在看還是孩子時候的路西烏斯。她輕聲說道:“回憶?”
回憶若能下酒,往事便可作一場宿醉。直待烽煙四起,折戟沉沙,再將往事當做浮華。沒有狂歌當哭的勇氣,卻在倒地時明心見性,僅此而已。
突然得,她像在唱歌般念道:“如果回憶像鋼鐵般堅硬,那麼我是該微笑還是該哭泣?如果鋼鐵像記憶般腐蝕,那麼這裡是歡域還是廢墟?”
修羅慘淡的笑了笑,黯然說道:“不管怎麼樣,你的話我不會再相信。我還沒有忘記是誰那時候攥着我的心臟要我學會人類的謊言。看得出來,當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瀾在你身上造的很成功。你是很聰明的女人,你懂得怎樣保全自己,也懂得怎樣摧毀一個人,從他心裡摧毀……這恨與愛之間的微妙平衡你拿捏的很好……”
修羅挺起了胸膛,他赤裸的胸脯上肌肉輪廓分明,修長的身材像劍一樣挺得筆直。“可我不一樣,我是愛憎分明的人!當年万俟流年和皇甫景瀾毀了那時候完美無瑕的你,毀了覓露森林,我就要從他們後代的身上討要回來。他們自作主張以你的名字命名這個天下,那我就要把天下捧起來然後狠狠摔碎……讓他們哀嚎,讓他們痛苦,世界只有在痛苦中才會慢慢成長,存活下來的人才會更強大!夢梵•神,您覺得呢?”
“然後呢?然後你該怎麼做?用你的憤怒摧毀了世界,你接下來該幹什麼?”白顏犀利得問道,她瓊鼻皓齒間卻閃着一分睿智高遠,幾乎不假思索就問出這樣的話。
修羅又一次怔住了,他緩緩將雙手舉在面前,看着自己修長白皙的手指,暗紅的瞳孔迷濛而又無助,像迷路的孩子般,他喃喃自語道:“我不知道那時候該去哪裡,該做什麼……”
白顏冷漠的看着他,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說道:“等你知道你該何去何從時,一切都晚了……”
修羅暗紅的眼睛看不出什麼感情,只是看了白顏一眼,神情委屈又難受,沒有再說什麼,默默轉身離去。
此時,遙遠的梵陽王朝。消失了十六年的四柱國之一,御殿炎將軍李蒼炎重新掌握了統兵虎符。而御殿月華候陸妙柏也帶着梵陽茗皇帝的金書,率浩浩蕩蕩的使團登上了龐大的鯊齒鬥艦。這中巨型木質結構大船可以橫渡阻隔開梵陽與極北草原的上千米寬的河道,而船裡還裝着的,還有無數用來獻給蠻族君王的財富。
未來的事情誰也猜不透,可有一點毋庸置疑——亂世的序幕,僅僅才拉開了一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