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林夕二年三月中旬。
極北草原,扎兒花將軍帳篷。
“很好……很好……學了四個多月刀,你終於開竅了!”扎兒花將軍高聲讚道,他是一個很嚴苛的人,很少誇讚別人!可這次真的忍不住要將最溢美的辭藻送給這個孩子。
“謝將軍!”夜星辰單手握着紋雲刀,此時帳篷生了近十個火盆,就是爲了孩子練刀準備的——冬天厚重的皮襖實在阻礙動作,孩子就脫了上衣練刀,怕孩子着涼傷風,扎兒花就命人燒了十個火盆出來。此時帳篷溫暖如春,孩子赤裸的上身滿是亮晶晶的汗珠,在火光的照射下泛着一股明光,雖然還是很消瘦,可已經不顯得那麼弱不禁風了,經常揮刀的右臂也隱隱有了肌肉的輪廓。
“別太高興,我誇你只是因爲你比剛開始學刀時候強多了,但和別的蠻族孩子比起來,還有差距。我能看到你的努力,南方人身子本來就差,你更是弱的一塌糊塗,可就是因爲你能不停地練,不停地學,我看中的就是你這一點!”扎兒花鮮綠色的眼睛滿是冷漠又嚴厲的神色,並沒有因爲他是孩子就有半分同情。
“我知道。”夜星辰伸手將額前的頭髮撩到腦後,聲音堅決的說道。
“正手斬,逆手斬,還有正手逆手的轉換,橫斬,切,這些你已經掌握了。明天就教你挑割,挑割學完就是反轉了。等這六種基本刀法都學會,就該讓你和別的蠻族小孩比鬥,自己在戰鬥*刀法打亂重組,摸索適合你自己的刀路,並且要學會戰鬥中的變通,因爲你的敵人並不是固定的,他們的力量甚至可能超過了你。”扎兒花沉聲說道,“等這些你都掌握了後,就該練馬上刀法,這時候就要你把騎術和刀術融合在一起,有的人馬下用刀用的好,可上了馬就什麼都不會了。這樣依舊不算會用刀。”
“必須要學會馬上的刀術麼?”夜星辰歪着腦袋問道,“有什麼用?對於我來說?”
“馬上刀術,在戰場上,騎兵遠比步兵有優勢,在戰馬上居高臨下的劈殺,可以儘可能發揮刀勁的優勢,戰馬奔跑時候的衝擊力也可因造成很大的威脅,這也是你們夢陽的步旅面對蠻族鐵騎時損失那麼大的原因。”扎兒花說道,他盤腿坐在地上,將放在一邊的羊皮襖抓過來,遞到夜星辰面前,說道:“披上,今天就練到這裡。”
夜星辰將雲紋刀收回到鞘中,刀放在右手邊順手的地方,這樣他能感覺安心些。他默不作聲接過將軍手中的羊皮襖翻手披在肩頭,衝着將軍溫和得笑了笑。
他的笑容那麼溫暖美好,像是看到世間最美麗的事物般。他怎麼也不相信去年十二月末發生的那麼殘虐的事是這個孩子乾的。他聽到蘇和將軍講述那可怕的冰凌藤蔓,支離破碎的人體,零散的碎肉,暗紅的血漿,還有高高在上的冰雪王座,怎麼也不相信。他特意去看了看,那個山洞什麼也沒有剩下,並沒有冰棱藤蔓,也沒有殘碎的屍體,但可以聞到那股血腥味,感受到曾經的虐殺感。扎兒花一個人去的,他自以爲自己膽量過人,卻也只是在裡面呆了一小會兒就出來了——那種陰冷肅殺的氣氛比數十萬人的戰場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可這個孩子像什麼事情都沒有一樣,依舊如此溫和,依舊如此天真單純。只是那雙珊瑚紅的眼睛他還是不怎麼喜歡,總感覺那雙恬靜淡然的珊瑚紅色的眼睛後有一個邪惡可怖的影子在閃動。這是他一開始見到這個孩子時候的感覺,很不安。所以他給這個孩子教刀時總會鎧甲武裝,腰間狼鋒刀從來不離身,就是擔心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這是身爲武士對危險的直覺。
這樣太過完美精緻的小孩,撕開那層皮囊,誰知道里面埋藏着怎麼樣腐爛腥臭的靈魂?
“將軍,以後就不用送我了,我可以一個人回去。”夜星辰突然擡起頭,打斷將軍的沉思。
“嗯?”扎兒花瞥了孩子一眼,迎面看到孩子笑得彎起來的眉眼,女子般溫柔。“不行,自從發生那件事後,你的安全再不能出現披露。以後不只是大風帳武士,還會有轟烈騎和隼騎武士護衛你。每次護送你的時候,我,阿拉坦倉將軍,還有蘇和將軍必定有一個會跟隨。你的安全,決不能出差錯,申凡雙那邊也是一樣。”他聲音沉穩的說道。
夜星辰點頭‘哦’了一聲,他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託着下巴,歪着腦袋說道:“這麼多人保護我,感覺我跟廢物一樣……真想等到十八歲那年,我的力量完全覺醒後,就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我了……我現在缺的只是時間。”
扎兒花默不作聲地將手移到腰間的刀柄上,輕撫着刀鐔上的狼首,慢慢將身體調整到一個可以以雷霆之勢拔出刀的狀態,他鮮綠的眼睛緊緊盯着夜星辰,觀察他的神色。
“大薩滿說我是冰雪的帝王,說我那天殺了很多很多人,可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真想再找到那種感覺,可惜並不能隨心所欲得控制那股子力量。”夜星辰左手握成拳又張開,手上的骨節泛白,青筋已經隱隱浮現出來。
“你喜歡殺人?不怕麼?”扎兒花冷漠的問道。
“不怕,見過一次死人後,就什麼都不怕了。”夜星辰眯着眼睛笑了起來。“至於殺人,我並不怎麼喜歡。但沒有人欺負我和我愛的人,我就不會殺人,要是敢欺負傷害我還有他們,我就要不惜一切殺了他。”
“哦?很有決心的樣子。你愛的人又有幾個?說來聽聽”扎兒花突然感興趣起來,鋒利的嘴脣抿起一分笑意,扎兒花本身是不拘言笑的人,難得他能對一個孩子的瑣事感興趣。
“我愛的人有蘇日勒,雨蒙,烏瑪……”
“烏瑪是誰?”扎兒花挑起一根劍眉問道。
“烏瑪是我的女奴的名字——”
“貴族怎麼能愛奴隸?這不合常理,你繼續說。”扎兒花覺得還是不要打斷這個孩子的話。
“大薩滿,還有巴爾幹,就是上次護送我回帳篷時被殺的百夫長,再有老貴木一家,他們那時候在我流落在草原時候救了我,還有將軍你,因爲你教了我刀術雖然有時候很兇,但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夜星辰每說一個名字,就曲起一根手指,像是生怕忘掉漏掉誰一樣。
“你愛的人太多了,還大部分都是奴隸平民,你才這麼小,心裡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人?”扎兒花沉聲說道。
“這些只是我在草原這幾個月認識的人,還有夢陽的親人,我父親,夜淵鴻哥哥,雍魁叔叔,還有那幾個很好的宮人武士……可惜他們大部分都死掉了……”
“你母親呢?你不愛你母親麼?”扎兒花輕聲說道,“我們蠻族男人最重要的人就是母親了,你們夢陽人呢?”
“我媽媽……”孩子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下來,珊瑚紅的眼睛像乾涸了,聲音也小的像蚊訥。“我記憶中我媽媽並沒有太多印象,她很少笑,很冷漠,和很少陪我和父親,總是一個人擺弄算籌,彈琴。母親對我就是一個名詞吧!可她沒有被殺,他被夢陽的皇帝搶走了,我將來就要把她搶回來,把我們家族的痛苦全還回去,就是這樣!”夜星辰淡漠的說道。
“原來如此。”扎兒花點了點頭,“在我們蠻族人眼中,母親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人,每一個蠻族人的血肉都脫胎於母親,母親給了他生命,給了他血肉,讓他能有機會來到世間,享受騰格里天神賜予的陽光和水源。可母親又只是父親帳篷裡端羊奶,做烤肉,做羊皮襖伺候男人,任憑男人打罵的專屬奴隸而已,很不忍心。可是父親又是教男孩子們騎馬舞刀殺敵,教他們怎麼在草原上生存下去……父母對於蠻族人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的東西,母親溫柔卻總在受苦,父親殘暴又教給男孩子們在草原上活下去的能力,不知道是該心疼母親,還是憎恨父親,可男孩子一天一天長大,父母也老了。蠻族人不像你們夢陽,人能活七八十歲,蠻族人的壽命本身就很短,基本上五十歲左右就快死了……他們老了,不行了,或愛或恨都沒有意義,只要他們能安心老掉就行了!”
“我父母死得早,他們都是奴隸,我大概剛記事那時候父母就被呼魯臺家調到還日拉娜河北邊草原的山地中開採石頭去了,據說那裡發現了金礦。貴族們從南方黑心的商人手中買來火藥炸山,接過那一批採金礦的奴隸不知道火藥的用量,山上的石頭滾了下來。那一批奴隸全被塌死在下面,沒有人管,對於貴族來說,奴隸就是工具,死了就死了,沒什麼大不了,死一兩個奴隸和死上前名奴隸沒什麼區別,反正奴隸還是要結婚生小孩,只要是在奴隸帳篷出生的孩子剛生下來身上就打下了奴隸的烙印,奴隸永遠不會斷絕。可哪一個貴族又憐惜過奴隸的小孩失去父母?”扎兒花鮮綠鋒利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溫存的色彩,古銅色的面容也不那麼冷漠了。
“二十一歲那年,我揹着主人呼魯臺家參加蠻族五年一度的殺狼會。我知道我必須要成功,否則回去就非被處死不可。慶幸,那年君王也很看重殺狼會,本來君王是要讓那時候的大王子蒙都拉圖•赤那思組建一支以斥候偵查,阻擊,暗殺爲主的軍隊。可惜大王子死得早,可惜了。君王那時候就決定任命殺狼會的第一名來組建這支隊伍,我扎兒花這纔有了出頭之日,不僅脫離了奴隸身份,還一舉成了大風帳兩萬餘名武士的統領……那時候也想過轉身殺了呼魯臺一家,可最終還是忍住了,畢竟我的地位,我的權力是君王給我的,我不能給君王亂惹麻煩……”扎兒花慘淡的一笑,乾裂的嘴脣滲出血絲來,眼睛腫瀰漫着溼溼的霧氣。
夜星辰沒有打斷將軍的話,只是側着腦袋靜靜的聽着,珊瑚紅的眼睛中也溼潤了起來,他本身就是很容易動情很容易心軟的孩子。
“後來我帶着我的扈從武士去了北邊的礦山遺蹟,那裡只剩下一堆碎石了。我們搬開石頭堆,一一搜尋,翻出了四百多具骸骨,已經腐爛的只剩下骨頭架子了,辨認不出誰是誰。最後挖了一個坑,把他們好好安葬,立了個碑,像你們南方人一樣,你們南方人埋人有立碑的習慣,上面刻着這個人一生的功績。我聽說你們皇帝的墓碑有幾十米那麼高,可我給那些奴隸立的碑只是一塊一人高的石頭,用刀子在上面隨便刻了些東西……我一直不怎麼會寫字。這就是奴隸的命了,若不是那批奴隸裡面有我父母,恐怕他們永遠都會被壓在亂石下無人問津吧。”扎兒花輕聲嘆了口氣,整個帳篷裡都是他幽幽的嘆息,像鬼魂的哀嚎。
“呵呵,今天我扎兒花的話怎麼這麼多?”扎兒花突然笑了,自嘲的笑,嘆息的一笑,寂寥如同莽莽蒼蒼的草原。“也許是剛纔聽到你說的你也愛你的小奴隸吧!我當年就是一個千人踩萬人踏沒人可憐的奴隸,你的心很好!很好啊!”
扎兒花突然伸手按住夜星辰的肩膀,厚實的手掌傳遞過來熾烈的熱量,決然說道:“你愛這麼多人是很好,證明你心很好。可是,愛別人的前提是愛好你自己,總有一天你愛的人會死去,會離開,甚至會因爲種種原因和你反目成仇。那時候,你能仰仗的只有你自己和你手中的刀,愛反而會讓你揮刀的手變得無力,心狠,心硬的時候就要能狠下心去……就是這樣了!和你站在一起的,最終只有你自己!”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夜星辰沉聲說道,“很多時候我都夢到我握着父親的湛盧劍在夢陽的帝都縹緲城走着,朝最高的星墜殿前進。我想將手中的武器刺進夢陽皇帝的身體,從宮殿中救出我母親,可我怕真到那時候我又下不去手,我一直都不是有決心殺人的人……可是,可是我父親,我的家族,我的母親,我的整個夜國,這些仇恨這些痛楚都要由我揹負,我怎麼可能忘記?我是夢陽夜國的世子,儘管夜國已經不在了,夜家也亡了,可是……可是要我忘了這些可怕的事情,我做不到……”
夜星辰輕聲笑了笑,很難想象一個孩子會笑得這樣冷漠決然,帶着棄世的高傲和不屑,“我是行走在人間的神,到時候說不定就像殺呼魯臺那些人一樣,不知不覺間就將他們全部殺掉了,我醒來後卻忘記是怎麼殺死他們的……這樣就很好了。不管什麼過程,什麼手段,只要我的目的達到就可以了。”
扎兒花的目光重新變得陰冷決然起來,仇恨的種子在這個孩子心裡深深扎着根,又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誰知道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爲怎樣的人。大薩滿在計算着這個孩子,就怕大薩滿將來也控制不了。究竟是蠻族人的幸運還是蠻族的災難?說不清啊!扎兒花不由得心驚膽寒起來。
“辰公子,你該回去了。今天是我送你,蘇和將軍和阿拉坦倉將軍有任務不能來。七十名轟烈騎武士還有三十名隼騎武士,沿途每隔五百米就有一個五十人編制的大風帳武士,你的安全絕對不會再出差錯。”扎兒花站了起來,從帳篷壁上取下夜星辰的蔚藍風信子長袍,遞到他手裡,說道:“絲綢的質感真好,跟一團水一樣。小時候最喜歡就是幫主人收衣服時候,能摸一摸主人的絲綢衣服。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把它套在我身上,結果被發現暴打了一頓,呵呵……現在我能買下無數絲綢,可再也不想看到這這種雲霞一樣的布匹了!”
夜星辰不知道說什麼好,將軍明明在講述這麼悲傷的事情,臉上卻是很平靜的神色,看不出絲毫憤怒與悲傷。可是爲什麼他每次想到父親被拋到天空中,身體被割了上萬刀,鮮血淋漓的樣子,家族的人被一一斬首,母親被囚禁束縛在皇宮,變成一隻供人賞玩的孔雀……他就感覺到身體裡像是什麼瘋狂的東西要衝出來,面容也忍不住變得猙獰扭曲。他多麼想殺掉帶給他痛苦的人……
可現在的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慢慢舔.舐.着痛苦,靜靜等待自己蛻變的那一天。可他真的很怕在漫長的等待中,自己慢慢失去銳氣,慢慢變得平和,連那一份痛楚都忘記……
夜星辰將蔚藍風信子長袍披在身上,隱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摳進肉裡,尖銳的疼痛感沿着手臂傳遞上來了。
也許只有這樣一遍一遍用痛楚的感覺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些事情纔是最好的手段。
龍潛深澗,焉知經年之後翔舞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