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張得吞了口唾沫,“君王心裡是認同與南方人結盟的麼?只要南方人的條件合適能讓您滿意,您就會答應?”他都沒有聽出來自己的聲音裡蘊含着怎樣的厭惡和顫抖。
君王沒有看向自己寵愛的將領,“我快死了,多少想爲草原留點什麼……趁現在還能揮得起刀,能爲蘇日勒和克打下多少天下就是多少吧!趁我還活着……”
“可與南方人結盟,與狡詐貪婪的南方人結盟……君王,這是在惹火燒身啊……”
“我知道!我怎麼可能不清楚其中弊益!所以就讓我用我剩下的生命來嘗試,就算是要承擔,也只是讓我一個人來承受騰格里天神對我的憤怒……沒什麼的!可要是成功了,蘇和,你能想象得到我們蠻族人會擁有怎樣的未來麼?”君王的頭猛地擡起來,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琥珀色的眼睛腫瞳孔收縮得像一針尖,那一瞬間閃露的光芒比火焰還要熾烈。
“我們可以生存在南方豐饒的土地上,我們可以在南方溫暖溼潤的沃土上放牧,我們不用再經受夏天的乾旱還有冬天的暴雪,我們可以騎着馬一直向南,向南,直到最南邊的海岸!我們也能住南方人的樓閣,也能穿絲綢,也可以擁有黃金,我們的孩子能很好的成長,不會在餓的時候爲一條羊腿就打打殺殺,部落間也不用爲一點兒的水源和牧場就打仗……蘇和!你不期待麼?”
蘇和木木得聽着,草原上哪一代英雄不期待這樣的場景啊!不由得,他的血熱了起來,冬末的夜晚寒氣逼人,可心中像是有火苗在跳動。突然覺得嘴巴很乾很乾,話都說不出來。他清楚,君王所說的這一片美好的事物是建立在蠻族與南方人成功合作的基礎上。可貪婪的南方人,狡詐的南方人,高傲的南方人,骨子裡深深鄙夷他們這些‘蠻子’的南方人,他們會心甘情願將南方的土地與蠻族分享麼?就怕他們只是將蠻族的軍隊當武器啊!
君王臉上露出憧憬嚮往得笑,乾裂的嘴脣彎出優美的弧度。星空下,小小的火堆照亮的這一片黑暗,也照亮了君王的臉龐。這個已經不再年輕的人臉上那深深地嚮往和微笑,實在不忍心去破壞。蘇和突然心中泛起寒意來——君王已經太過於癡迷得到南方的土地了!癡迷到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力!這是很危險的訊號。
去年南征夢陽,雖然蠻族戰略上贏了,可作爲君王個人卻輸了。赤那思武力的菁華轟烈騎和隼騎損失巨大,就連君王自己也失去一條胳膊……這是君王的心頭刺!也許相比於帶給蠻族更好的未來,君王計劃於南方梵陽結盟更熱切的是打垮夢陽吧!
蘇和不敢亂說什麼,儘管他嗅到了危險,可作爲赤那思的將軍,作爲君王帳下最忠誠的武士,他能做的只有聽從!哪怕刀山火海,也義無反顧不回頭得向前衝。可與南方人結盟相比,他更喜歡用強大的武力迫使高傲的南方人向蠻族的鐵與血低頭,就像一百年前的戰神卓力格圖•赤那思那樣的功績。而且,大薩滿也不是已經有了圍繞那個南方小孩,夜星辰的計劃麼?
想到這裡,蘇和腦海裡像點了一盞燈一樣!大薩滿,沒錯的,能說服君王的也只有大薩滿!他漆黑的眼睛認真得看向君王,說道:“君王,屬下覺得大薩滿的計劃比與南方人結盟更可行……只要聯合整個蠻族的力量,我們同樣可以征服南方!再加上那個神明一樣的孩子,赤那思的白狼旗可以一直插到南方最南端的海岸上!”
“大薩滿?”君王揚起一根斑白的眉毛,目光變得陰冷起來。蘇和驚詫,君王眼中的光分明是隱隱壓制的憤怒。
“蘇和,你覺得你能看清大薩滿麼?看清他在想什麼?這麼多年,你對他了解多少?”君王沉聲問道。
蘇和語塞,細細一想,他真的對大薩滿不怎麼了解,儘管大薩滿遠在他成爲赤那思名將之前就已經是尊貴的神之使者了。老頭子喜歡喝酒,喜歡吃肉,倒不是多喜歡錢財女人,整日懶懶散散得在草原上游蕩,像無所事事得野馬,也不怎麼管理族中事務,身爲族中大薩滿,天神的使者,卻連一條牧羊狗的盡職都沒有!這就是他對大薩滿的感覺!
但不可否認大薩滿是草原上最聰明的人,也是唯一能讀懂繁雜瑣碎的蠻族古文字,能占卜,觀天象,主持祭祀的人……也許是十年前那件事,他對大薩滿的好感大大降低,對他的尊敬也僅僅是建立在他大薩滿身份之上吧。
“呵呵,你也看不懂他吧!也許稍稍給你指點一下,你就能明白一點了!”君王臉上帶着隱隱的冷笑。
“請君王明示!”
“大薩滿已經被人遺忘的蠻族名字是,巢及勒赫•哈爾赤!”
“嘶——”空氣裡的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就連跳躍的火光也失去了溫暖,周圍死一般的安靜壓得人喘不過去。
“巢及勒赫•哈爾赤……哈爾赤,哈爾赤……戰神卓力格圖當君王時,那一任的大薩滿好像就是姓哈爾赤,難道……難道……?”蘇和艱難得說道,彷彿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在說什麼……
“心裡清楚就好!不要說出來!相比於南方人,我更情願防備着大薩滿!若說南方人是狡猾貪婪的狐狸,那大薩滿就是一條很能隱忍,能躲在草叢中靜靜等待幾十年的毒蛇……!”君王冷笑道,花白的頭髮被寒冷的風吹了起來。“這條蛇平時也許就是懶懶散散得躺在那裡,可它動起來的時候,就是毀滅性的打擊。最近的一次就是十年前赤那思對迦扎部的戰爭!迦扎部滅族。”
蘇和的心像沉到了永遠到不了底的深淵中,禁不住打個寒戰。
“大薩滿不可揣測!儘管他看起來是孤單一個人,可他天神使者的身份,振臂一呼,草原起碼有一半的牧民會和他站在一邊……現在他更是將夜星辰和申凡雙掌握在手裡……我想象不到會發生什麼。大薩滿心裡在計劃着什麼事情,就連我他也不會坦誠相告。與其被他牽着鼻子走,不如我自己打拼,我的草原,由不得他胡來。”君王聲音愈發冷冽,琥珀色的眼睛眯縫着,眼皮間閃的光分明是一分暴戾兇狠。
蘇和心裡唏噓,看似大薩滿和君王平時倒還算和睦,其實兩個人之間嫌隙很深了啊!甚至裂痕在兩個人年輕時候就已經出現,一年一年積累起來,直至最近這段日子才爆發。
“不談這個人了!總之,大薩滿也是我們要防備的人!這一點你要牢牢記住!”君王說道,那股子逼人的兇厲氣息也收斂起來。
蘇和繃緊的後背肌肉這才舒緩下來——雖然君王老了,可那股子爲王爲尊的氣質依舊凜冽,絲毫不下年輕時,甚至更甚。
安靜。夜空下,君王與將軍,還有一羣忠實的追隨者,像太古壁畫上走下的遺蹟般崢嶸。三人一組圍着君王與將軍的轟烈騎武士單手鬆鬆地擎着刀,巨大沉重的*刃在火光下燁燁生輝,刀背上的鋸齒像鋒利的狼牙,光看上去都讓人覺得脊背發涼。而戰馬一動不動站在不遠處,健壯的高雲馬吐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凝結成一串水霧,被火光照耀眼的金紅色。黑黝黝的戰戰馬披着馬凱,尖利的甲片倒襯得這些食草的動物像一頭頭兇力的遠古惡獸。
就是這樣的武士,這樣的戰馬,組成蠻族最強的鐵騎兵,是南方人最可怕的夢靨。誰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重騎兵縱橫在南方的城闕間,他們的鐵蹄足以將每一寸土地踩踏成齏粉。儘管在這裡的轟烈騎騎兵只有五十人,可千軍萬馬中縱橫不死歷練出的氣勢卻是真實的。只要君王一聲令下,他們會毫不猶豫翻身上馬,朝幾十萬人的大軍衝鋒砍殺。
“叮鈴鈴……叮鈴鈴……”一串清脆的鈴聲透過濃重的黑暗傳了過來,轟烈騎武士們忽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同事護衛着君王和將軍的圈子收縮了些。鋒利沉重的*斜舉在肩頭——標準的轟烈騎砍殺起手式。
被護衛圍着的君王輕聲笑了笑,漫不經心得說道:“南方人有一點很值得稱讚,就是很守時。”
“來了麼?”蘇和輕聲說道。
“不用緊張,這次來的人是梵陽帝國的大柱國,御殿月華候,出自梵陽帝都名門望族陸氏。梵陽的大柱國,這已經是位極之臣,第一次與梵陽接觸,就是這樣的重臣,看得出梵陽是帶着誠意的。”君王站了起來,黑色的大麾在風中微微鼓盪,蒼老的面容無比平靜,絲毫沒有一般蠻族人見了外族大感稀奇的樣子,蠻族王者的氣息愈發鮮明起來。
蘇和正色,也站起身,真的,草原上的英雄很多,可能與南方人正面對抗的英雄卻沒有幾個。南方人骨子裡是看不起蠻族人的,看不起蠻族的粗俗,看不起蠻族的貧窮,更看不起蠻族的嗜殺。就算是蠻族戰功再勳卓的英雄也被看不起,可只有極少數幾個英雄會讓高傲的南方人都覺得戰慄,覺得畏懼,轉而變成尊敬。不可否認,君王就是能讓南方人畏懼尊敬的君王,而作爲君王帳下最強的武士,他又怎麼能駁了君王的面子呢?
君王排開護衛在前的武士,站在草坡上居高臨下看着下面的黝黑。只見幾點火光慢慢在接近,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最前面使者手中的旗幟!夜風拂過,飛揚的旗幟在夜空下像墨色的巨龍在翻騰,在無聲得咆哮。
君王扭頭對一名武士說道:“把我赤那思的白狼旗也打出來!”
武士利落得從腰間抽出一卷白絹,又從腿甲側邊拔出一根拇指粗的鐵棍,將兩端小機關擰動,‘噌噌——’鐵棍兩端又彈出一米餘長。武士把白狼旗掛在旗杆上,又將旗子舉了起來,白狼旗獵獵,遙遙對着梵陽來使的旗幟低吼咆哮。
他們就這樣站在高處居高臨下俯視着風塵僕僕的南方來使,像虎豹站在高處俯視一羣麋鹿般得目光。
近了,兩隊人相距不足十米,相互透着火光可以看到對方身上的衣甲和麪容。梵陽來的人不多,只有十數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名中年男子,衣着簡單卻氣質非凡,他筆直的眉毛翻起,仰視着站在前方高處的鐵甲武士們,漆黑的眼珠掩飾不住心中的唏噓——這是第一次這麼近得接近蠻族的軍隊!還有,他將目光落在蠻族隊伍最前方那名大麾飄蕩得魁梧男子身上——蠻族的王!
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空氣潮水般涌進胸膛中,他胸膛中像是蘊含着無盡的氣息,接着大聲吼了出來——“梵陽來使,御殿月華候,帝都大柱國陸妙柏,謹代表吾皇覲見尊貴的赤那思君王殿下。行禮——”
一行人齊齊鞠躬彎腰,對着高處的蠻族武士們行禮。僅僅是禮節性的,絕不是卑顏屈膝,他們很體面得代表了自己的帝國。
透過濃重得黑夜和寒冷,君王看着這一隊南方人對自己恭敬的低下頭,嘴角不由得浮出冷笑來——看似畢恭畢敬得低頭行禮,可他們看不見的臉上是怎樣的譏諷之情啊!南方人怎麼會真的對蠻族人低頭?還有這個自稱是‘陸妙柏’的男子,爲什麼偏偏要叫這個名字?印象中夢陽一大諸侯國秋月的相國就是這個名字!
“歡迎遠道而來的南方梵陽朋友們,你們不遠萬里跨過還日拉娜河來到這裡,辛苦了。請恕我沒有美酒與烤肉款待你們,在這裡草草接見你們,着實抱歉,還請來使不要放在心上。蠻族雖鄙陋,好客之道還是有的,只是諸位身份特殊,只能委屈了。”君王沉穩的說道。
“哈哈哈哈——殿下說這事什麼話!不必客氣,吾等都是有志鞭撻天下的人,又何須在意虛禮?殿下能百忙之中來見妙柏一面,妙柏已經感激不盡,又怎會在意太多?”陸妙柏爽朗地大笑道,他頎長的身子已經挺直,像劍一樣鋒芒。一個文臣能有這樣的氣質已經難能可貴了!
陸妙柏臉上帶着雍容的笑,那種南方貴族積澱數代人才培養出來的高貴感展露出來。他大步向君王走來,絲毫沒有畏懼與遲疑,像是經歷過千軍萬馬穿身而過般。衣襬拂過草地發出窸窣的聲音,他就那樣鎮定自若得走了上來。同時一個渾身黑色鱗甲的年輕人跟在他身後,面無表情,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君王側身,爲他了讓出一條路,引着他走到篝火前,示意他坐下來,自己也盤腿坐下。蘇和一手按在腰間的刀上,站在君王身後,臉上肌肉緊繃。而跟隨在陸妙柏身後的年輕人冷漠得打量了一下蘇和,接着目光又轉開去,嘴角浮起一絲輕笑來——輕蔑的笑。
蘇和變色,這樣毫不顧忌的輕視自己,這個身材纖細的南方人年輕人是第一個。可他又有什麼資本輕視作爲轟烈騎統領的自己?這樣的南方人,自己殺了不下一百個!
陸妙柏注意到蘇和臉色變了,輕聲笑了笑,說道:“這位莫非是貴部最強的武士,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將軍……真不愧是蠻族這片令人血熱的土地上成長起來的武士,果然非同尋常!”
“哲,這樣的性子可不好哦。畢竟這是蠻族有名的將軍,最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收起你的敵意吧。”陸妙柏扭頭對站在身後的年輕人吩咐道。話罷他對這君王歉疚得笑了笑。
君王也呵呵笑了笑,說道:“這位就是陸先生的護衛了麼?”
“對的。我們的鬥艦靠岸後,大部隊都留在了船上,我們先來與殿下接頭。共走了十天,遇到四隊馬匪,近百敵人,都是哲一人解決的。”陸妙柏漫不經心得說道,像是在說什麼不值一提的事情一樣。他身後的年輕人依然是若有若無的輕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像打瞌睡的貓一樣,可眼皮間的光卻是匕首一般的寒!
“哦?原來梵陽當真是臥虎藏龍之地,如此年輕就有這樣的身手!放在草原上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了!”君王讚歎道,不過也只是禮節性的讚歎而已。草原上這樣的高手不在少數,並沒有因其他多大重視。
陸妙柏將手放在火上烤了烤,搓着凍僵的手指,說道:“也許殿下沒聽過哲,但他的父親您一定有所耳聞。!”
“哦?”
陸妙柏輕聲笑道:“他父親啊,同我一樣是梵陽的大柱國,御殿炎將軍,尹蒼炎……殿下聽過麼?”
君王忍不住多看了這個漫不經心的年輕人一眼,輕聲說道:“御殿炎將軍尹蒼炎,的確聽說過,這是與夢陽鎮天大將軍夜明山齊名的傾世名將,難怪有這樣的氣勢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