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被殺,當消息傳回赤那思部時像天塌了般。阿日斯蘭使者將半死的蘇和•賽罕與君王的無頭屍身丟在部落臨時營盤前,像獵人圍着獵物跑了兩圈一樣,驕傲的吼道:“勃日帖•赤那思已死,從此阿日斯蘭將是草原上新王族。額爾敦刻圖君王恩賜赤那思氏三天時間考慮是否舉族投降,若降,除過貴族與赤那思氏,其餘人可生,若不投降,滅赤那思部滅族!”
迎上去的阿拉坦倉將軍手中緊握龍舌弓,深陷的眼窩中閃着鋒利的光。他身上散發着冰冷的氣息,好似要將那桀驁的阿日斯蘭使者用目光絞碎般。阿日斯蘭使者敢如此有恃無恐得叫囂是有原因的,草原部落間不殺使者,這是規矩。是以他的馬蹄肆意跨過君王與蘇和•賽罕的身體,揚起的沙塵落在他們一動不動的身體上。說話時馬鞭指着赤那思衆人,叫囂之聲愈加張狂。
陰蟄的隼騎將軍面無表情,嘴角喃喃着阿日斯蘭使者的話:“額爾敦刻圖君王……賜予……滅族……”他深陷的眼睛一片陰翳,額頭上的隼形護額泛着冰冷的汗王。倏然間他動了,手在腰間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搭弓便射,距離阿日斯蘭使者一百餘步遠連多餘的瞄準動作都沒有,墨黑的箭矢像一束黑色的光線飈射過去,‘噌……’鋒利的箭鏃從使者嘴中射進去,穿透舌頭與後顎,從後脖頸兇險地探出來,箭鏃上已滿是暗紅暗紅的血。
使者身子在馬上搖晃片刻便栽倒下去,這一過程發生的無比迅速。阿拉坦倉從抽箭到射殺使者,期間一個呼吸都不到。他整個人泛着寒氣,冰冷陰沉,冷漠得看着阿日斯蘭的使者死在自己箭術下。部落間不殺使者,可赤那思再怎麼沒落,草原之主的榮光也不容這樣的宵小之輩來玷污。隼騎是君王的鷹,誰敢招惹君王,阿拉坦倉便會俯衝下去啄瞎他的眼睛!
這時蘇日勒和克動了,他翻身下馬,跌跌撞撞得朝父親的屍體奔過去。這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竟跑的跌跌撞撞,彷彿腳下不是堅實的大地,而是要將他吞噬下去的沼澤。這距離只有一百餘步啊,蘇日勒卻覺得自己在追逐太陽般,怎麼也到達不了。他眼睛朦朧迷離,看着父親躺在骯髒額地上,渾身焦黑滿是灰塵,這怎麼可能會是那英明神武的父親?明明別離前父親還是騎着高大的戰馬,帶着兩萬名轟烈騎縱橫廝殺而去的啊!爲什麼轉眼間就變成這樣了?
父親臨走之前,面容堅硬冰冷,胸膛上爆發出額溫度熾烈霸道。騎在高大的戰馬上,馬鬃與他身上的大麾被風掠過,像一面飛揚的旗幟,像從遠古壁畫上走下來的戰神。可現在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子?那瘦小狼狽的無頭屍體真的是父親麼?
他無力得跪倒在地上,雙臂支撐着地面不讓自己真的垮下去。他眼中滿是晶瑩的淚水,父親骯髒的身體滿是被草根砂礫磨爛的傷口,胸口上的肉變得稀爛,都能看到裡面森森肋骨,像被最粗糙的砂紙打磨過——難道父親的遺體就是這樣被拖在馬尾後一路拖過來的麼?
一瞬間的狂怒從他胸膛中爆發出來,整個曠野中都是他悲憤痛苦的聲音。遠處幾千名武士與牧民站在那裡不敢亂動,怔怔的看着那悲痛欲絕的青年跪在老君王狼藉一片的屍體前痛苦,耳中滿是那他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嚎叫。他們腦中也在艱難吸收轉化這一消息:君王,死了!
蘇日勒想將父親抱起來,卻不知道何從下手。父親屍體是殘缺不全的,左臂四年前對夢陽戰爭時被林夕皇帝斬掉,現在連頭顱都沒有,身上滿是被火焰燒焦的傷口,原本強壯魁梧的身體像被刀子削去一圈肉般變得瘦小孱弱。這個執掌草原近三十年,被譽爲最接近於戰神卓力格圖的君王,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麼?拋開這些榮耀不看,作爲兒子,看到父親死得如此悽慘,心如刀絞,怎能平復?
蘇日勒突然跌坐下去,雙手緊緊抱住頭,拼命將頭低下來,不受控制得嘶吼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吼叫什麼,頭腦裡一點兒思維也沒有,只拼命將胸膛裡最後一絲氣息吼叫出來,將所有的悲痛所有的難受統統嘶吼出來。太強烈的悲痛席捲過他身體最微小的細節,抱着頭的雙臂甚至都發麻,大腦一片暈眩感。
他好像覺得自己在下沉,下沉,要沉到深不見底的深淵中,他像墮入虛空中的可憐蜉蝣,無論怎麼掙扎也不能控制身體不往下沉。冰冷的悲傷像潮水一樣將他狠狠淹沒,不由分說的順着他鼻子灌進去,至於將他窒息。到底誰能拉他一把,誰能救救他?
“誰能救救我——”他聲嘶力竭的嘶吼道,聲音沙啞無比,臉上滿是縱橫而下的眼淚,頹然無力得坐在地上,絲毫沒有赤那思世子的尊嚴。
“世子殿下,冷靜些!”一個沙啞卻沉穩的聲音響起來,像轟隆隆的雷聲碾過,一隻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蘇日勒身子震了一下,手把頭放開,仰起涕泗橫流的臉看向對自己說話的人。阿拉坦倉那雙深陷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身上銀亮的鎖子甲泛着冷硬的光,說道:“世子殿下,君王死了,您是赤那思氏最後一個男人,您要挑起重擔,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赤那思部正面對前所未有的危機,您若絕望,赤那思部再無希望。能保護你的君王已經不再了,從此你就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不辜負君王對你的期望,也不辜負赤那思氏先祖們的榮耀!”
蘇日勒怔怔的看着阿拉坦倉將軍,眼淚大滴大滴得落下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阿拉坦倉的手,叫道:“我該怎麼辦?告訴我該怎麼辦……”
阿拉坦倉俯視着無助的蘇日勒,這個已然成爲蠻族成年人的世子殿下此時卻像一個被丟棄的小孩,可憐又可悲。這就是赤那思氏最後的繼承人麼?看着蘇日勒和克臉上縱橫流淌的眼淚,阿拉坦倉竟覺得一陣噁心——他厭棄無助的淚水!若哭有用,那就讓世界被眼淚淹沒吧!
“將軍……將軍,你告訴我該怎麼辦……阿爸死了,我該怎麼辦……”蘇日勒和克箕坐在地上,雙手抓着阿拉坦倉的腿甲,睜着蓄滿眼淚的眼睛使勁搖着他的腿。他憨厚的臉皺在一起,眼淚與鼻涕順着鼻樑和嘴脣流下來,哭的狼狽至極。“將軍告訴我該怎麼辦啊……求你了……”
“啪——”狠狠一記耳光抽在蘇日勒和克臉上,聲音如此響亮,他被抽的跌飛出去倒在地上,半邊臉立刻紅腫起來。他眼中的迷茫悲傷彷彿一下子被抽成碎片,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阻擋的狂怒之色,他狠狠盯着打他的阿拉坦倉,可是看到那雙鷹隼一樣犀利的眼神時,竟不由得敗下陣來——阿拉坦倉的目光太過鋒利,他站在那裡,身體像幾段鋼鐵擰成的一樣,像他手中的弓箭般鋒利可怕。
“世子殿下,清醒些。沒有人能幫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阿拉坦倉俯下身子,狠狠看着哭泣的蘇日勒和克說道,他修長的胳膊倏然揮出,像長刀般凌厲一指,指着百步外不知所措的牧民與武士。“看看他們,還有後面幾十萬赤那思牧民,看看他們的眼神!君王死了,他們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看着他們眼睛,他們眼神分明是在乞求你拯救,你卻在求別人怎麼拯救你自己?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阿拉坦倉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咆哮而出的,衝着蘇日勒和克的耳朵狠狠咆哮,像要把這句話生生刻進他腦殼中。
他伸出鋼筋一般的大手,揪着蘇日勒和克的頭髮,扳着他的頭讓他眼睛看着那些貧苦牧民與不知所措的武士。此時他已經顧不上自己像小雞一樣抓着的人是赤那思的世子,是未來的君王,是自己將來要心甘情願奉獻出生命的人!只有讓蘇日勒和克快點振作起來,赤那思才能平穩度過老君王死去這一鉅變。此時隱在暗處的敵人恐怕就是想看到他們如此慌亂不安吧!
蘇日勒腦袋還在嗡嗡炸響,阿拉坦倉將軍那一耳光力量極大,他甚至感到老槽牙都晃動起來。嘴裡頓然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頭髮被將軍鷹爪一樣的手揪着,頭皮快要炸開般的疼,反倒思維清醒了些。眼淚被寒風吹乾,微涼又刺痛,他看到遠處赤那思部的牧民的眼神了——驚恐,慌亂,不知所措,天塌了般害怕,還有,看向他的目光中那份希冀……
突然的,君王帶兩萬轟烈騎出戰前對自己說的那些既像鼓勵又像遺言的話浮現在耳邊:“你不一樣,你是除了我外最後一個姓‘赤那思’的男人了,經不起損失。我死後,你就是蠻族的王!將來阿爸都要跟在你的馬後聽你的命令,幾家將軍貴族們還有所有牧民都要跪在你面前對你效忠。你的路,纔剛剛開始!”
“阿爸真的死了,以後的路只能我自己走了!一切纔剛剛開始啊……”蘇日勒和克嘴角流着血水,喃喃自語道,他眼睛裡那份悲痛絕望飛快收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靜清明。遠處的牧民與武士都看着自己呢,今後自己就是他們的全部希望了!剛纔他那樣大吼大叫,成什麼樣子了?一陣愧疚感涌了出來。他伸手打開阿拉坦倉揪着自己頭髮的手,緩緩站了起來。魁梧的身子像一堵堅實的牆矗立在那裡,擋住了風雪,擋住了嚴寒,擋住了一切危險——他必須強硬起來,重新讓赤那思人激起希望。
他伸手抹掉眼角的淚痕,看着阿拉坦倉,沉聲說道:“謝謝將軍……”接着他彎下腰,伸手抱起地上那具狼藉不堪的屍體,老君王殘缺不全的遺體靜靜躺在年輕的兒子懷裡,靜靜朝自己的族人走去。
阿拉坦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蘇日勒和克轉變得很快,這麼快就振作起來,的確出乎他的意料。這樣就可以了,赤那思必須要有一個強硬無比,殺伐果決的領導者,越是艱難時,領導人越要強悍,這樣部落族人才能有主心骨,才能牢牢凝聚在君王身邊,赤那思纔有希望!
他也彎下腰,抱起蘇和•賽罕的身體,感受到他胸膛裡還有一絲微弱的心跳,心中不禁一喜。蘇和渾身都是燒傷,眼睛裡都流出血水來,身子上的肉似乎都被燒的縮小了一圈,再也不是那個威嚴的,披着鎧甲率領無敵的轟烈鐵騎縱橫草原的草原名將。阿拉坦倉深吸一口氣,輕聲說道:“老朋友,我們回家……”
他跟在蘇日勒和克身後,步履沉重緩慢,老君王的遺體與重傷昏迷的將軍在世子蘇日勒和克與隼騎將軍的護衛下,緩緩朝赤那思部落族人中走去。隨着他們的接近,部落族人紛紛讓出一條路,跪下來,低着頭,夾道恭迎君王與將軍的迴歸。此時沒有人說話,無論是瑟瑟發抖的牧民還是身披堅甲的武士,無一不是神情肅穆莊嚴,這是給戰死的君王最後的尊敬。
歷史。
蠻族歷史上的勃日帖•赤那思是一個很複雜的君王,他殘暴,他瘋狂,可他又睿智,受人尊敬。他剛開始成爲赤那思君王時,赤那思實力已然有些衰敗,他父親留給他的並不多,更多的權利都掌握在他幾個哥哥們手裡。若不是大薩滿支持當時一無所有的他,恐怕早已死在王子們奪權的爭鬥中。
他最令人畏懼的事情就是十三年前赤那思對伽扎部的滅族之戰,一戰殺死四十餘萬人,不管男女老幼,平民或是貴族,全部殺死!他的鐵腕令別的部落畏懼,可卻又讓赤那思的統治更穩固了些。四年前草原遭遇夏季大旱和冬天嚴酷的雪災,他果斷髮動對夢陽的南征,戰果豐碩,在蠻族的地位愈發超然。
他把他的一切都獻給了赤那思與草原,作爲赤那思的君王,他所想的卻是整個蠻族,他一直都想從南方富饒溫暖的版圖上撕下一大塊來安置自己生活在酷寒之地的族人,爲此他不顧貴族的反對,甚至不顧大薩滿的反對悍然與南方梵陽結盟。不過結盟只限於赤那思貴族階層知道,並未公開。若是結盟之事被廣大牧民知道,恐怕對赤那思氏的統治造成不可想象的衝擊——極北蠻族對南方的仇恨是與生俱來的。
他又是思想極度開明,目光很有遠見的智者。在梵陽使者帶來的機括力量展現在自己眼前時,他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足以改變時代的發明,不惜花重金購入這樣威力巨大的機括,只是他不可能看到這樣威力強悍的機括重弩將無匹的威力展現在極北茫茫草原了。阿日斯蘭部提前挑起了戰爭,比君王的計劃足足早了一年,若是能再遲一年時間,梵陽的先進機括裝備在赤那思的騎兵上,恐怕結果大不一樣吧。
可是他那宏偉的藍圖,關於蠻族未來的無限想象都因他的死而化爲泡影。勃日帖•赤那思是爲數不多的可以被封爲真英雄的男人。草原上不缺英雄,可那些所謂的英雄都僅限於極北草原內部的爭鬥,目光短淺,只會搜刮貧瘠脆弱的草原。真正的草原英雄,是能與南方正面抗衡,能從貪婪的南方人手中爲蠻族奪下實質性利益的人。一百餘年前的卓立格圖•赤那思算一個,勃日帖•赤那思也算一個,被歷史銘記住的也就是這樣的存在,而太多執着於蠻族內部權力征戰的英雄,最終也只是埋沒在草根下而已……
當年輕的尊武王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在荒合山脈安葬自己父親時,這個年輕人沒有再流出一滴眼淚。他沒有選擇極北之北的雪山來埋葬父親,而是選擇了極北與南方分界線所在的荒合山脈。他特意讓父親的腳朝着南方,頭朝着北方,這樣父親的魂魄坐起來時,一眼就能看到他執着一生都想得到的南方,那他不惜傾盡自己之力都想奪下的廣袤溫暖的沃土……永遠都能站在荒合山脈最高峰,俯視着自己未能得到的土地,未能實現的夢想……
仇恨與恥辱對人的鼓勵是無比強大的,赤那思此次出戰的兩萬轟烈騎全軍覆沒,甚至連君王都被殺,唯一活下來的是轟烈騎統領蘇和•賽罕,只是重傷的將軍再也不能騎馬打仗。可是在前所未有的恥辱與仇恨下,赤那思人立刻把對老君王被殺的悲憤轉變爲對世子蘇日勒和克•赤那思的期待和擁護。就連蘇日勒和克本人都沒料想到他接替父親權利的過程如此順利。只是一直護着他的蒙都拉圖哥哥十幾年前已經死了,現在父親也死了,現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他年輕的肩膀上承擔了數十萬人的希望。
可年輕的蘇日勒和克一直都覺得自己沒有準備好接替君王的位置,歷史就這樣倉促得將他推上舞臺。蠻族未來的尊武王被賦予太多希冀,可無邊的戰爭,無數的屍骸,無奈的嘆息,強悍的敵人,他年輕的心還承受不起這些。
可是冷硬的面具已然不由分說得扣在他臉上,不管他是否心甘情願,掌權者必將擁有的面具卻已與他血肉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