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北,還日拉娜河南岸,阿日思蘭部營地。
獅子王忽炎•額爾頓刻圖冷漠的看着手中那來自赤那思的信函,信總共有兩份,一份是來自赤那思君王蘇日勒和克•赤那思,大概意思是赤那思無力再與阿日斯蘭征戰,赤那思將向阿日斯蘭全面投降,可以付出任何能拿得出的代價,以求阿日斯蘭能放過赤那思!赤那思能付出的代價有大量黃金,草原之主的地位,放棄所有軍隊,向阿日斯蘭稱臣……這封信忽炎看完只是冷冷一笑,隨手就將之揉成一團扔到地上。
另一封信是來自大薩滿的,信的大概意思是赤那思打算舉族投降,將草原之主的位置拱手讓給阿日思蘭,大薩滿將會擇一吉日,爲他進行祭天大典,以騰格里天神的名義正式宣佈他草原之主的地位,讓他成爲真正的蠻族君王,草原上最高貴的男人!大薩滿也將會駐留在阿日思蘭部,成爲阿日思蘭的大薩滿,以保阿日斯蘭長盛不衰!
這封信字數不多,讀起來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可上面寫的東西足以令草原上任何一個汗王心動——得到大薩滿的認可,得到騰格里天神使者的承認,這是武力征服無論如何都得不到的。這封信,在獅子王看來,比赤那思君王的信更有價值!這纔是真正令他心動的東西!
他將信一字一句得看了三遍,每看一次,心就會顫抖一分。他索性將信揉起來,緊急攥在手裡,指甲都死死扣進掌心肉中,眯着眼睛細細思索,這封信上說的東西太讓他心動了!阿日斯蘭完全可以憑藉強悍的軍力在戰場上打垮赤那思,強迫赤那思氏向額爾頓刻圖氏低頭,將君王之位讓出來,將赤那思部幾十萬人口吞併掉……
可是這樣做卻不是正統!赤那思在草原統治了上百年,地位早已深入人心,靠武力強行打垮赤那思,能征服用刀劍征服他們的肉身,卻不能征服他們的心!就是因爲大薩滿對着所有人宣佈過赤那思是騰格里天神選出來的,是草原上最神聖的統治者!哪怕赤那思所有男人都戰死了,只要大薩滿振臂一呼,說阿日斯蘭是造反,是違背騰格里天神的意志,那就是將阿日斯蘭部整個推到整個草原的對立面,甚至阿日斯蘭部的牧民也保不準會背棄他!只要大薩滿一句話,足以讓額爾頓刻圖氏成爲整個草原的敵人,是違抗騰格里天神的忤逆者!
大薩滿在極北草原上的影響力,太大了,大到不論是多少軍隊,多強悍的戰力都無法抗衡。因爲大薩滿掌控的,是蠻族人內心深處最虔誠的信仰,是蠻族人最畏懼的存在!
可是現在,大薩滿也見大事不妙,要拋棄赤那思了麼?騰格里天神的使者帶着天神的旨意重新要選擇草原上的統治者……只要有大薩滿的一句話,甚至不用再和赤那思交戰,只要大薩滿舉着他的手在所有牧民面前振臂一呼,宣佈他是騰格里天神選擇的人,整個草原的牧民都會跪在他的馬前高呼獅子王萬歲!
赤那思在卓力格圖時期結束後,實力已然衰敗很多,可依然維持了近百年統治,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爲大薩滿的存在!大薩滿支持靠着無上的號召力支撐着赤那思搖搖欲墜的統治,這纔是根本!
可是現在……
忽炎一腳踩在赤那思君王寫的那封信上,手中卻將大薩滿的信緊緊攥着,他粗大的指關節在顫抖,泛着蒼白的顏色——他心動了!
唯有一點令他不安,大薩滿要求自己與赤那思君王和談,期間不得帶武士與武器,‘赤那思與阿日斯蘭和談,不動刀戈,這是愚者唯一的要求。赤那思對愚者有恩,愚者務必要將赤那思數十萬牧民保下來!至於赤那思氏的人如何處置,在和談上你們自己商量!’這是大薩滿的原話,大薩滿並不是在爲赤那思氏的人爭取生機,而是再爲整個赤那思部落數十萬人考慮,這一點,可以說得通!畢竟他也不願意處置整個赤那思部落,赤那思是人口最多的部落,若和十幾年前那樣實行部落屠殺政策,自己做不到!
期間不得帶武士何武器,雙方平等進行和談!這一點,可以麼?按大薩滿的意思,只要答應這個條件,就能進行信中所說的,承認阿日斯蘭部位草原上統治者,額爾頓刻圖氏爲草原王族,成爲騰格里天神選擇的草原之主!
僅僅如次而已,對於他來說,不難!赤那思的新君王,那個性格軟弱沒有氣魄的蘇日勒和克•赤那思,說實話,他並沒有放在眼裡!十幾年前,他暗中殺了勃日帖•赤那思的長子,當時年青一代中最傑出的蒙都拉圖•赤那思,赤那思家基本上生機就被切斷了……老君王一死,赤那思一下子衰弱到了極點,而蘇日勒和克不久前被自己打得慘敗,現在終於撐不住,要投降了麼?
難道赤那思家的狼血,就在這一代被斷絕了?忽炎嘴角輕蔑的冷笑愈來愈濃,勃日帖•赤那思之後,赤那思家徹底垮掉了!
想到當年自己狼狽的趕到還日拉娜河南岸,赤那思正對迦扎部實行部落屠殺的戰場上,勃日帖•赤那思站在高處,冷漠得俯視着迦扎部人一個一個被押在河邊斬首,血水染紅了河面,綿延上百里都未能散去,而勃日帖•赤那思就那樣站在高處,冷漠的俯視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冷的令人心寒!而自己在他面前,在慘烈的戰場上,在勃日帖•赤那思眼裡什麼也不算……
可是十幾年後,他,忽炎•額爾頓刻圖也終於能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俯視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勃日帖,然後很愉快很愉快的殺了他,爲自己的姐姐,慘死的瑪蘇爾達報仇。自己未必不如赤那思家的人,從那一刻起,這個信念深深地紮在獅子王腦子裡!
這一瞬間,獅子王心中已然有了決定——他答應這個條件,他要徹徹底底的讓阿日斯蘭部把赤那思部踩在腳下,不僅是武力上,甚至是信仰上也要讓赤那思向自己低頭!
他將大薩滿的信收了起來,大步朝帳外走去,臉上是掌控者纔有的自信冷漠的笑!獅子王這一刻相信,只要自己願意,天上的神都會爲他讓路,結束了赤那思在草原上的統治,屬於阿日斯蘭的輝煌即將開始!
蠻族近千年的王權更替,極北永無止境的凝腥慘烈,終於到了阿日斯蘭的獅子旗在極北的天空中肆虐咆哮的時候了!
他大步向前走去,帳篷裡空無一人,只剩下赤那思君王蘇日勒和克的那封被蹂躪的皺巴巴髒兮兮的信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待獅子王走遠了,帳篷內帳裡傳來一陣陣鈴鐺的脆響聲,一抹耀眼熾烈的石榴紅映入視線中,雨蒙•額爾頓刻圖走出來,目光落在那封被父親遺棄的信上。她提着石榴紅馬步裙,身上純白的狐裘小襖一如既往,十八歲的雨蒙•額爾頓刻圖已經是草原上最美的女子,見過她的人都覺得這就是世間最完美的容貌,若是放在南方,帝王們恐怕不惜爲之發動戰爭!可是此刻的雨蒙白皙的臉上卻是悲慼的神色,像即將要融化的雪。
她悄悄走出來,只有牛皮小靴前的黃金搭扣隨着她的步子一下一下發着清脆的聲響。她走到那封皺巴巴的信,將之撿起,用修長白皙的手指將之抹平,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她禁不住失聲叫道:“蘇日勒……”緊接着將嘴巴捂起來,擔憂的看了看周圍,確保空無一人後,纔將信展開讀起來。
她明媚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字跡,一筆一劃都那麼熟悉,只是字裡行間的意思看得她覺得陌生起來!
是蘇日勒和克的字跡沒錯,只是信上面的語氣完全是君王與汗王之間無比生硬又冷漠的書面語,絲毫沒有蘇日勒平日那樣溫和憨厚的感覺!她目光掃過信,直到在信最下面看到一句話,整個人都怔了一下——‘希望貴部雨蒙公主屆時也能賞臉同來,當初與雨蒙公主也略有交情……’
這封信竟然也提到了她了,‘與雨蒙公主略有交情……’,真的就是略有交情麼?雨蒙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眼裡涌出朦朧的霧氣,真的一切都變了……變得如此陌生,變得距離感如此遙遠,只是最令她震驚的是一向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竟絲毫沒對自己提及,彷彿根本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隨意揉成一團,踩在腳下!對父親來說,這封信只是赤那思戰敗的君王求和的書信而已,可對她來說,蘇日勒的手曾在這張紙上溫柔地劃過,透過這熟悉的字跡,彷彿能看到蘇日勒的的面容,能看到他憨厚誠懇的笑,那任由自己折騰欺負的樣子!
一切清晰可見,又恍若隔世!就是這樣矛盾糾結到能將她從中直接分爲兩半兒的感覺!
她仰起頭,目光彷彿要穿過帳篷頂,穿過濃重的烏雲直接看到曾經湛藍湛藍的天空,目光中繚繞着的霧氣彷彿能帶來彩虹。可是她清楚,所謂的彩虹,不過就是光,僅此而已!
雨蒙默不作聲得將蘇日勒寫給父親的信收起來,她像父親那樣做了決定——她要面對蘇日勒一次,同時,有她在場的話,父親若是要殺蘇日勒,多少也會顧及一兩分吧!女孩這一刻已然下定了決心!
修羅的帳篷,夜淵鴻掀開帳篷門簾那一瞬間,趕到莫大的危機感涌上心頭——紅髮紅袍的修羅那雙猩紅殘虐的眼睛正死死看向他,目光狂熱熾烈又凝腥,兇獸般的氣勢從他劍一般挺拔的身體裡衝出來,像百萬大山直直撞過來般不可抗拒。在這股莫大的威壓下,他高大強壯的身體像被肩負萬鈞,雙腿一軟,顫抖的跪下來!
修羅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得看着他,那雙眼睛紅的令人心悸,不止是瞳孔,甚至連眼仁都變得血紅,他眼眶裡彷彿就是兩汪血池。修羅那張俊美的臉此刻帶着冰冷的笑,看着跪在地上的夜淵鴻,說道:“你竟敢再回來啊……若不是在夜星辰身上做了手腳,恐怕我現在都不知道你竟在爲那個女人效力!嘖嘖,夜淵鴻,你雖然是個人類,但你的意志力很不簡單啊,能靠自己的力量反抗毒蠱蜈蚣對神智的侵蝕!很不一般……”
他修長的手臂像刀子一樣凌厲揮下,夜淵鴻胸口像被看不見的刀子劈開了般,露出一個巨大的,從右肩直到左腹的巨大傷口。可他的身體裡沒有血流出來,彷彿斬破了一個裝着密密麻麻蟲子的皮囊,夜淵鴻身體裡傳來無數細小的吱吱聲,彷彿有無數蟲子要從刀口裡衝出來般,蟲子那鮮紅的小眼睛閃着詭譎的紅光,在夜淵鴻的身體裡不斷蠕動噬咬着,這場景可怕又噁心!
夜淵鴻悶哼一聲,硬挺着沒有叫出聲來,他趕到身體裡那些蟲子在蠢蠢欲動,彷彿隨時都會講自己的身體整個吞噬下去。他頭上的兜帽滑落下去,露出那張慘敗的臉還有渙散的眼神。
“毒蠱之體,以肉身爲引,種進蠱蟲。你體內的毒蠱是劇毒蜈蚣,大量繁殖的是‘噬鬼蟲’,可吞噬萬物!你是我製作的第一個毒蠱之體,要殺了你實在不忍心啊……按照噬鬼蟲在你體內的吞噬速度,你還能活五年左右……就這樣白白殺了你實在浪費,而且夜星辰相當在乎你……這一點,我很看重,更何況,那個女人也和你關係不一般!”修羅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柔聲對夜淵鴻說道,他的聲音無比柔和,可聽在夜淵鴻耳裡卻像來自地獄的貴音般駭然!
就是這個人將自己做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就是這個人殺死了父親,摧毀了夜家,就是這個人掀起了整個大陸範圍內的戰爭……而自己在他面前弱的像一隻螻蟻,任由着碾壓成碎片!
“夜淵鴻,我不殺你!那個女人既然能解開你的記憶封印,定然有她的算計。我就看看她要幹什麼!極北草原的戰爭基本上結束了,蠻族實力大減,已不算威脅,跟我回國,着手開始對梵陽的戰爭!梵陽帝國不比蠻族這些頭腦簡單的傢伙,必須要傾盡夢陽之力。作爲咒術師,我不能隨意對凡人出手,你卻可以,將你的力量揮灑在戰場上吧……”修羅走到跪着的夜淵鴻面前,蹲下身來,與他的目光齊平,白皙精緻的臉上笑容彷彿一下子變暖了,說道:“如果你表現好,說不定我會給你自由哦……自由!”
夜淵鴻搖了搖頭,脖子上那道蜈蚣一樣可怕的傷疤也被扯動着,說道:“修羅大人,求你讓我守護在夜星辰身邊好麼?求你……”
修羅正笑着的臉上倏然間冷的像一塊冰,他伸手捏着夜淵鴻的臉,猩紅的嘴脣扭出一個豔麗的冷笑,說道:“又因爲人類那愚蠢的感情,那所謂的愛來求我麼?你要守護在夜星辰身邊?哼,你不知道夜星辰根本不需要守護,你這個毒蠱之體對他來說,骯髒又噁心,什麼也不算……人類的感情,卑微的感情,你還不懂麼?……”
夜淵鴻沒有說什麼,他知道這是修羅的一塊心病,修羅看不起人類的感情,他心中沒有愛,他厭惡這份人類心中最純真最瑰麗的感情……只因爲他沒能得到這樣的愛過!把愛當做醜陋的,愚蠢的,卻不知道人與人之間爲愛相互付出,甚至放棄生命,這樣的羈絆會給人多大的力量!修羅不懂這些,高傲的咒術師,根本不屑於感受人類這些感情!
修羅看到夜淵鴻默不作聲,看到他臉上淡漠的神情,彷彿不屑於與自己辯駁,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這個自己親手製作出的毒蠱之體狠狠碾碎了一樣。這個卑微骯髒得工具以這樣平和安靜的面容面對自己,分明是不屑與自己爭辯啊……不管他怎麼說,夜淵鴻心中都守着那一份寧靜平和,修羅絲毫不能摧毀!
“這就愛麼?你對夜星辰的愛就這麼強烈?強烈到哪怕自己這具身體千瘡百孔也在所不惜麼?第一次,第一次讓我這樣偉大的尋在都泛起無力感,到底是爲什麼?”修羅喃喃自語道,他蒼白精緻的臉上沒有笑容,只剩下滿滿的茫然和失落。
其實平靜下來的修羅,那股落寞悲傷的神色是很讓人痛心同情的,那精緻的面容彷彿一觸即碎,彷彿像陽光下的碎冰屑在飛揚般……就是這樣的感覺!
修羅沉默得伸手在夜淵鴻胸膛上的巨大傷口上劃過,嘴裡喃喃自語這神秘的咒語,夜淵鴻身體上的傷口頃刻間就癒合如初,那些吱吱叫着的蟲子重新被縫在這具皮囊中,安靜如初。
他站起身,倒退兩步,坐在地上,輕聲說道:“你先動身迴夢陽吧……夜星辰的安全你不用操心,我會保他平安無事!”
夜淵鴻深深地看了這個神情落寞可憐的修羅一眼,這樣子比任何時候都不像修羅,彷彿這是第一次看到修羅情緒失控。他知道,這個無限張狂的神秘咒術師,心中的悲傷不比任何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