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姐姐,你真是從帝都來的?那給我說說帝都裡都有啥好玩的唄?”顛簸馬車內,一個六七歲小女孩蹲坐着手捧着臉歪頭問道。
“我也不知道……家裡管我管得嚴,長這麼大都沒怎麼出來過,這也是我第一次出來……”有女子聲音婉約清脆如風鈴。
“哦——”小女孩沒有絲毫低落,反而有些得意,“我可是跟着爹爹走南闖北哪裡都去過,梵陽幾乎都被我們跑了小一半了。爹爹說,我那時都是在馬車上出生的,娘也說那時還沒到要生我的時候,是我被馬車顛簸的掉下來,我出生後哇的一聲就哭了,把我娘都嚇一跳。爹爹和幾位叔叔都是幹押貨生意,僱主說把貨送哪裡我們就去哪裡,嘿嘿,所以我比姐姐去的地方多。”
“姐姐你真好看——”小女孩在馬車內站起來,舉起雙臂,低頭看着自個打着補丁的粗糲麻衣,又看看女子身上那襲華貴鮫舞流仙廣袖裙,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女孩還小,覺得自己爲何沒有這一身華貴流仙袍子?談不上多麼嫉妒的咬牙切齒,只是有些羨慕。
“這裙子一定要好多錢吧!”小女孩眼神憧憬,好似要伸手摸摸,就算自個沒得穿,能親身摸摸這看着就價值不菲的衣裙也心滿意足。窮人家的孩子最懂得知足。
女子只覺得被看的渾身不自在——除了幾位至親,還沒人這樣盯着她看過。這一路走來當然有很多或垂涎或僞善的眼神盯着她,目光遊走,閃爍不定,令她厭惡。可這個小女孩眼神純淨,只是帶些羨慕和憧憬,雖然被盯得不自在,卻也不怎麼厭惡。
她不習慣與人對視,於是轉過頭透過簾子縫隙,看向馬車外一閃而過的景物,簡短的說道:“我不知道……家裡給的,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錢。”
“那姐姐一定是那帝都裡的貴族出身了!”女孩若有所思的說道,她看到姐姐轉過頭時,那一小段白皙脖頸泛出羊脂玉般的光澤,側臉在陽光下剪影明晰,只覺得很美,是一種鋒利的,有鋼如玉的美感。
“出身貴族名門,真好!”小女孩嘟嘟囔囔的坐下,繼續捧着臉看着對面的姐姐,做出垂涎欲滴狀。
“好麼?”女子轉過頭,看着小女孩的眼睛,面容微微傷感,“不好,一點也不好……我是離家出走逃出來的!”
“爲什麼——”女孩兒脫口而出問道。
又是沉默以對。
和這個漂亮姐姐相處十幾日,只覺得她像一株名貴嬌柔的牡丹花,卻沒有了生氣,不夠明媚亮麗,相反,透着一股沉沉死氣,像被強行挪種到水土不服的地方般。
“不嫁不嫁,我就是不嫁!”女子垂下精緻頭顱,白皙修長的手指攥住裙襬,咬牙唸叨着。
小女孩不知道說什麼了,一路上嘰嘰喳喳和姐姐說着自己的事情,卻從沒聽到她說半點關於自己家裡的事。姐姐心裡煩悶,她以爲自己能讓她開心起來,可現在,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不嫁?
姐姐是要嫁人了才離家出走麼?
小小的她還不知道結婚意味着什麼,只覺得現在這樣蹦蹦跳跳自由自在的就好。
那不嫁就不嫁唄,就像她給爹爹說不要念書了,爹爹就帶上她一起走鏢。姐姐也給她爹爹說說就行了啊,做父親的都是愛自己兒女的,絕不會勉強她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用得着離家出走麼?
哎呀不想了,小女孩想的頭痛,她還沒長大,這些事等她長大後再好好想吧。她簡單的腦瓜裡,裝不了這麼多心煩的事情。
馬車繼續吱呀吱呀響動着,向那座天下第一奢華的城前進,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那依山而建的城池輪廓。
再也不會去了!女子像是下定決心了般。嗯,那就不回去了。
又過了半響,馬車緩緩停下。女孩兒的父親探進頭粗聲道:“姑娘,尚吉城差不多到了。我們不進城,要繞道尤河,接下來貨要走水路到南陵郡,您要是去尚吉城,就在這兒下車?”
女子輕咦一聲,臉上總算露出一抹光彩。她起身下車,提起鮫舞流仙廣袖裙的裙襬,身形亭亭如雪白仙鶴,小女孩都禁不住‘哇’了一聲。
跳下馬車,她環視四周,身處平坦官路上,不遠處就是尚吉城城門——天下最奢華最適合享受的城闕。
女子心中欣喜,終於自由了!
“姐姐要走了麼?”小女孩不捨道,她也跟着跳下馬車,看着亭亭玉立的姐姐,那一襲鮫舞流仙廣袖裙被柔和的陽光照亮,在城闕映襯下分外動人。
女子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笑臉,笑容像花兒般綻放開來,仿若世間最美好的景緻。精緻好看的五官像化開的蜜糖,冒着騰騰熱氣,眉眼美而不魅,眸子像晶瑩剔透的寶石。她皮膚白皙,幾欲透明,彷彿能看到之下流動的血液。一頭純黑長髮隨裙襬被風吹動飄搖,像飄搖而上的飛天。
她若是張開雙臂,會不會像風箏一樣向天空飛去。在雲端做了那忘憂的神仙?
小女孩確定,姐姐終究是要離開的。她們不論是身世,機遇還有未來,都不可能再有交集。只是恰好相逢而已,今日一別,往後絕無再見的可能。
女孩父親黝黑的臉上掛着老實人特有的憨厚笑容,眼神閃閃躲躲,不敢睜眼去瞧這比自家婆娘好看無數倍的水靈姑娘,好像多看一眼都跟污了姑娘清白般。
這敦矮漢子是老實本分人,乾的走鏢押貨的行當,這一趟是將十幾車珍貴藥材從帝都祥泉城押送到尚吉城,因爲僱主要的急,這一路都是快馬加鞭晝夜趕路。在荒野山林遇到這麼一孤零零的女子時正值天色漸暗,問她姓名也不好好說,直說是從家裡自己跑出來的。
想着這麼一個弱女子不能丟着不管,索性就帶上車,反正女子要去那天下奢華第一的尚吉城,順路而行,也算是舉手之勞。梵陽爲了防止人口買賣,對鏢運行當管制嚴苛,每一路鏢官府都有文案記錄,若是被沿途官役查出他們車裡還藏着一個女子,絕對是大麻煩,更何況是這種一看就知道大有來頭的金貴女子?
只是心底淳樸的老實漢子顧不得那麼多,若是拋下不管不顧,兵荒馬亂的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江湖險惡,人心更險惡。能幫就幫一把,算是積攢功德。
女子轉過頭,美貌鋒芒如利刀劃過。從腰間取出一枚金簪花頭飾,走上前塞在小女孩手中,卻是對漢子說道:“算是我坐車的錢!”
小女孩不知道手中之物的價值,走江湖的漢子卻眼尖如隼,連忙上前劈手奪過,仔細瞄了一眼,連連擺頭,“使不得,使不得……只是順路稍姑娘一程,不值姑娘出手這枚金簪花。”
橫財燙手,漢子深諳此理。這一枚小小金簪花不說做工精緻與否,僅是重新熔鑄成金,也是一大筆錢。白銀常見,黃金難尋,黃金都是被官府嚴加控制的。
女子輕笑搖頭,纖薄嘴脣淺笑連連,向後退去,執意要將這枚價值不菲的金簪花留給這對父女。
“安心收下,”她聲如風鈴。
漢子躊躇片刻,終究將那枚金簪花攥在手心,這一趟鏢走下來,他的報酬不過碎銀數十,而這枚金簪花就比他跑數十趟鏢賺的錢多。
豪門出身出手就是闊綽啊!這麼一枚金貴簪花說送人就能送人,也不知這姑娘來自帝都那家望族?
這是這麼隨意露富,不怕被當肥羊宰割麼!
趕考書生莫要炫耀黃白身價,哪怕平日過着多麼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行走江湖也要換成麻衫布鞋,去掉一切能讓人猜想到身後富豪家業的物件,以免招來橫禍。
而容貌傾城的女子行走江湖,切莫打扮招搖,最好是渾身髒兮兮,出口就是髒言惡語,以免被山林野匪覬覦,擄了當那壓寨玩物。
可女子若是貌傾城卻又不懂出門在外不露黃白的淺顯道理,不是身懷絕技的奇人異士,就是那涉世未深的高門閨秀。一路獨自走過江湖,不被心有不軌之人盯上,實在是莫大運氣。
這名來自帝都的名門貴媛顯然是運氣好到極點,能逃出家門已是僥倖,進入荒野後,竟沒遇到絲毫危險,着實令人咂舌。
不容他多想,女子以逆着風朝尚吉城方向走去。她一身華麗鮫舞流仙廣袖裙,與城內壯麗樓闕相映成輝——這樣的女子,也應該屬於如此華麗城闕,絕不是他們可以企及。
“姐姐真走了?”女兒拉着他的手,輕聲說道,滿是不捨。
“嗯,走了!”
他不至於和女兒一樣,行走江湖見慣了別離,在一塊時相互扶持,分別後是生是死各安天命。可他由衷希望這名他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子能得安康。
原因無他,只覺得如此出塵的女子,不該經受世間百般艱難磨難。命格有貴賤之分,苦難都是他們這樣平頭百姓受的,貴人多福,自是天理。
目送女子進城,身姿融入尚吉城巍巍樓闕間消失不見。父女兩這才收回視線,準備再度上路。
轉過身,不知何時,身後站着兩名黑衣甲士,皆是腰懸短弩長刀,面容肅殺。
一人冷冷說道:“東西交出來!”
氣勢冰冷,不容抗拒。
橫財燙手,這麼快就應驗啦?漢子叫苦不迭,不幸中卻有慶幸——來者並非不講理的山野流匪。
刀劍武器是個遊俠兒都能帶着充門面,可短弩就不是尋常綠林好漢能使的,梵陽機括製造技術發達,軍用機括除非軍隊武士,一般人萬萬不可私藏。
漢子沒多說話,將女兒拽到身後,交出金簪花來,就算被眼前兩人拿走,也沒什麼好抱怨的,本就不屬於他,失去又有何妨?
黑衣甲士接過金簪花,放在眼前仔細查看,精緻金簪花上鑲嵌細密璀璨寶石,流光溢彩。
一人獰笑道:“皇族的東西,你們都敢接?”說着將金簪花拋到漢子手心,兩人如狂風般掠過,像兩隻漆黑蝙蝠,消失不見,如出現時突然。
皇族?漢子心中一凜,低頭看向掌心金簪花,此時花背朝向他,映入眼簾的是兩個陽模小字。
“皇甫……”
當今皇族,姓氏不正是‘皇甫’麼?難道方纔做在他車上的是一名皇族女子,漢子掌心猛然汗溼,禁不住渾身顫抖。
難怪隻身一人能平安無事,一路都有甲士暗中跟隨守護啊!也難怪爲何這一趟鏢走的如此順利,連個打劫毛匪都沒遇上,原來他們也是扯了皇族的虎皮大旗,狐假虎威了一次。
“爹爹……”
漢子低頭苦笑,悶聲說道:“閨女啊,這一路,你是跟一名皇族公主同乘一路馬車……”
女孩從父親手中接過金簪花,放在手心裡,仔細端詳。
皇族公主?聽起來好厲害的樣子!
可這個貴爲一朝公主的漂亮姐姐,爲什麼不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