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夜國,不夜城
整個夜國王宮瀰漫着陰鬱的哀傷,王宮從前殿到中殿的門檁上懸掛着潔白的挽紗。青灰色的夜空孤月高懸,照在小步快走的宮人臉上顯出瘮人的死白色。王宮壓抑的氣氛彷彿讓蒼涼的夜色都有了重量,直直的向人們心頭壓來。夜國王宮沒有縹緲城的皇宮那樣恢弘的氣勢,但那些披甲執戈的宮廷侍衛卻讓雍容靡軟的王宮多了幾分肅殺的感覺。以武立國的夜家不喜歡那種過於奢靡彩豔的裝飾。只是今夜的宮廷侍衛的左臂上多了一道白色挽幛,在輕甲的色澤下分外明顯。
此時夜已深,中殿卻火光搖曳明亮。除了大殿最高處屬於國主的位子沒有人外,別的地方都擠滿了人。不,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離國主的位置最近的地方只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他們周圍五步範圍內都沒有人,彷彿那一片範圍是屬於他們的領地,人們刻意避開他們。
女人安靜的依坐在簡樸的桃花心木椅子上——整個大殿中坐着的只有五個人,其中只有她一個女人,而其餘人只能站着。女人身後的九支鶴嘴銅燈上的火苗歡快的跳動着,她秀亮的長髮在明亮的火光下閃着寶石般奪目的光,臉上也是一層溫軟的光暈。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彷彿天上的盈月星光都要暗淡下去!她看上去很年輕,細膩的臉光潔動人,像南樑國最巧手的陶工作出的薄胎白釉瓷器,帶着一觸即碎的美感。珊瑚紅色的眼睛微眯着,像是睡着了般。那精緻的五官彷彿是天神刻意給她的,男人們想看卻又不敢直視——這樣宛若天神的容顏多看一眼都是褻瀆,甚至女人們都會迷失在那精緻美麗的容顏中。
‘紅顏禍水’這個詞或許就是爲這個叫白顏的女人創立的。她剛嫁入夜家時,國主當即立她爲王后,原來的王后,凌國公主凌雲瑤被謫爲側室嬪妃,連帶着凌王后的兒子夜淵鴻的世子之位一齊被廢。此事引得凌國國主大怒,凌國與夜國關係一度很緊張,甚至到了兵戎相接的地步。若不是皇族出面,估計都會打起來。‘紅顏引得英雄淚’,甚至有人覺得國主在那個女人面前都是一種低微討好的姿態,沒有了一朝之將的風度。
王宮中滿是這個女人的流言,有人說她是天上的仙女,有人說她是妖精,是狐狸變得!他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個女人不正常,不論是美貌還是氣質,都不會是正常人能有的。最令人不安的是,這個女人似乎不會變老!她十二年前被國主立爲王后時,整個夜國沸騰了——誰也沒見過這樣完美的女人。可十二年過去了,國主的鬢間都有了白絲,大王子夜淵鴻和世子夜星辰也長大了,可這個女人依舊如此年輕,時間似乎在她身上凝固着,連同她絕美的容顏一起不朽。
還有世子夜星辰出生那年,住持祭祀禮儀的長門高僧爲王后和世子誦經祈福,國主讓高僧算一下世子今後的命運。大和尚百般推辭,他結結巴巴的說,世子是神明轉世,不可算,凡人若干涉世子的命運,必遭天譴。國主身爲帝國鎮天大將軍又怎麼會相信神明這樣的鬼話,他極力要求高僧占卜一卦,高僧竟痛哭流涕,大呼‘吾命休矣’。他將籤筒遞到這女人面前時,女人微笑的抽出一根籤,她看着大和尚,笑容像是最美最安詳的雪山,可珊瑚紅色的眼睛中卻是冰冷的寒光,硃紅色的嘴無聲的張合着,似乎在說些什麼。長門高僧沒有往日誦經唸佛度命安魂的從容,像是面對最兇戾的惡魔般唯唯諾諾的在王后面前低着頭。女人漫不經心的抽出一根籤子,然後遞給長門僧,高僧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看了看籤子,眼睛驚恐的張大了,還不等國主問結果如何,高僧仰頭噴出一口暗紅的血,雙眼暴睜着,死不瞑目!國主從高僧的手中取過沾血的籤子,赫然是一個大大的‘罹’字。
國主不許當天在場的人把這件事說出去,可王宮中的不安卻在蔓延,大家都說王后生了個妖孽,王后怕高僧算出些關於她的秘密,故用妖術害死高僧……。可國主不在意這些,依然將王后的‘孽種’立爲世子。好在世子一年一年長大,除了身子弱些,就是一個很討人愛的孩子,所以關於這個孩子的言論才平復下來。
此時這個女人的穿着素白色的織錦華服,裸露的雙臂像牛奶般整個的從袖口中傾出來,泛着玉質溫軟柔和的光暈。她的手拉着男孩的手,孩子安安靜靜的站在她身邊。兩人像行走在雲端的神祗般令人不敢輕易注視。周圍的喧囂似乎與他們無關,他們就如此安靜的在這片小天地中。
夜星辰知道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是因爲他的哥哥夜淵鴻死了。他始終不能相信這件事,明明幾天前哥哥還騎在高大的赤電馬上,狠狠的抽了夜星寒一馬鞭爲他出氣的啊!那不是夜星寒嘛,那道紅亮的傷疤正像蜈蚣一樣猙獰的盤踞在他臉上呢!夜星寒看着夜星寒的臉,忍不住同情他起來。雍魁叔叔說,那道傷疤可能一輩子都下不去!夜星辰珊瑚紅色的眼睛竟涌起一層霧氣——他就是這樣容易動情的孩子,開心了就會笑,委屈了就想哭,眼淚在眼眶打滾也不去擦拭,任由着順着臉蛋滾下來。
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夜星寒回過頭來,看到瘦小的夜星辰正在看他。他想起那天在街市上被夜淵鴻狠狠抽了一馬鞭,讓他顏面大失。當時就是因爲這個宗家世子。夜星寒忍不住憤怒,他顫抖得伸手撫了撫臉上的疤痕,眼神也變得狠戾起來,死死的盯着夜星辰。他的手搭在腰間的短刀上,直欲衝上前去。可一隻有力的大手搭在他的肩上,僅一手之力,就壓得他動彈不得。他擡起頭,看到手的主人,剛升騰起來的怒氣一下子平復下來,“父親!”他失聲叫道!
夜星寒的父親夜青山,當代夜國國主的親哥哥。從樣貌上看,兩人長得並不像,夜明山讓人一看就覺得是正派,很容易讓人親近起來。而夜青山總是目光陰蟄的看着別人,就像是含着毒信的蛇,讓人不由得敬而遠之。此時他的臉色很難看,畢竟自己的兒子被打成這樣,作父親的怎麼會好受?他搖着頭說道:“現在最好冷靜下來,不要輕舉妄動。你的仇,自然會報的,夜淵鴻就是個開始!”說着他冷冷的看着依偎在王后白顏身邊的夜星辰,眼神是不加掩飾的憎恨。
夜星辰對上了他叔叔的目光,畏縮了一下,把母親的手拉的更緊了。他瘦小的身子顫抖着,長袍前襟的風信子隨着他搖曳着。他輕聲喚道:“媽媽……”
白顏王后狹長的眼睛睜開了,回過頭寵溺的看着兒子,說:“不用在意,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他們啊,只是羨慕你,或者說是嫉妒!”
還是這樣說!夜星辰黯然低下頭,總說他們是嫉妒是羨慕,可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那些人嫉妒的,他總會發現有人用那樣混含着或厭棄或憎恨或者說嫉妒的目光盯着他看,每當這個時候他就只能脆弱的低下頭回避着。說起目光,他又想到那雙暗紅暗紅的眸子,那張狂飄舞的紅色頭髮和猩紅的長袍,還有那邪氣的笑臉。他真想告訴母親那天在烏啼楓林見到的那個說他是咒術師的妖異男子,可媽媽會相信嗎?
要是淵鴻大哥還在就好了,他肯定會相信的。他一直都是那樣,會輕柔的捧着自己的臉說着讓他心頭一暖的話……可是,他死了,真的不在了!他想起最後一次看到哥哥時,那張揚的赤電馬馬鬃飛揚的像一面旗幟,哥哥騎在馬背上,穿着細密精緻的冷鍛魚鱗甲,頭盔上的白色翎羽襯得他無比神勇——這就是最後一面了,今後只能從回憶中感受那最後的溫存了!
這就是死亡嗎?夜星辰十二歲的腦瓜怎麼能承受這麼沉重的事情,眼淚又忍不住匯聚起來。幼年的夜星辰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他是一個善良的孩子,甚至會爲一株小草動容。後來,當他成爲梵陽王朝的北辰將軍時,他再次回想起小的時候,才明白那是因爲無法保護好自己身邊的人所產生的愧疚!那時候她誰也保護不了,只有用眼淚一遍一遍緩釋心中的愧疚。
“安靜”一個蒼老但氣息悠長的聲音在大殿中迴響。一位老人站在大殿前,他雙手舉到胸前是以所有人安靜下來。老人身着夜家傳統的蔚藍色長袍,衣襟前用金線繡着一朵綻放的風信子。雖然已經年過六旬,但老人面色紅潤,鶴髮童顏。他是夜家輩分最高的人,當代國主的父親,被尊爲大長老。國主不在時,大小事務都由他決斷。
“今夜唐突把大家召到大殿中,實在情非得已,只是此時關係到我夜家乃至整個夢陽王朝的安危,所以請大家多多見諒!”老人花白的頭髮在頭頂綰了一個髮髻,隨着他說話而抖動着,看起來威嚴之極。大長老在家族中的權力僅次於國主,甚至國主有些事情上都得聽從大長老的,畢竟大長老是國主的父親。
“首先,剛得到消息,我們家族年輕一代的翹楚,雲瑤王妃的兒子,夜淵鴻爲國捐軀!這是我們家族不可估量的損失!”老人神色悲慼的說道。這是他最寵愛的孫子啊!才十八歲就死去了!
大殿中頓時靜默了!畢竟都是自己的族人,就算是平時再怎麼不和,這種場合大家也都會拿出貴族應有的風度。一聲低低的抽泣聲響起來,聲音裡的悲傷不由得令人心中一軟,那是凌雲瑤,她的兒子死了,此時的她就像是一個喪子的母狼,悲慼哀傷。
大長老嘆了口氣,說道:“好了,雲瑤。不要太難過,淵鴻是個男子漢,他爲家族的榮譽戰死,你應該……”
“……啊!”凌雲瑤雙手抱着頭尖聲叫起來,硬生生的打斷大長老的話。她此時看起來有些癲狂,眉眼上塗得黛粉被淚水模花了,眼淚混着青黛色的眼妝流下來,在她的臉上劃下兩道黑色的淚痕——就像地獄深淵的鬼一樣。她踉踉蹌蹌的從人羣中擠出來,伸手指着大長老,狠狠的嘶叫道:“你閉嘴——你——都是你們,非要淵鴻去戰場——都是你們——逼死他的——”凌雲瑤的手依次指着大長老和幾大分家家主,眼神悲涼又狠戾。
“哼,男孩到了十八歲成年後必須在軍隊服役三年,這是我夜家祖宗立下來的規矩,誰也不能亂!”夜青山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撫着下巴,臉上是揶揄的假笑說道。他的聲音圓滑膩味,像最甜膩的糖漿般,但聲音中的嘲諷是誰都能聽出來的!
他身邊的兒子夜星寒也殘忍的笑笑,說:“這叫運氣不好!或者叫,活該!”他臉上的刻薄在那道傷疤的映襯下更顯曲扭。
凌雲瑤死死盯着他們父子,嗓子裡的哽咽變成一聲淒厲的嘶叫。她怒吼一聲,向大殿外奔去!大長老臉色很難看,連忙招呼兩個宮女說:“跟上去看看,別讓王妃出意外!”
夜青山嘴角撇過一絲冷笑,轉頭看着白顏王后和夜星辰說:“王后,您說,您的兒子十八歲時,會不會也這麼不幸呢?英年早逝總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啊!您說是不是?呵呵!”還是那圓滑柔膩的聲音,甜的讓人膩味。
白顏並不生氣,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彷彿一朵嬌媚的花兒在她臉上綻放,所有的不美好都在那一笑中渙然冰釋了,剩下的,只有那笑容的美好。
夜青山臉色陰沉的小聲罵了一句:“賣笑的婊子——”
“夠了——”大長老叫道,老人的聲音裡滿是憤怒,他恨恨說道:“都給我閉嘴!”他看着夜青山的目光犀利凌冽,很難想到一個老人竟有這樣霸道的氣勢。老人狠狠剜了這個兒子一眼,繼續說道:“還有一件事,皇族要求五大諸侯國派兵去帝都勤王抗敵。要求各國將本國世子送到皇宮,待戰爭結束後再送回!”
這下大殿徹底安靜了,所有人將目光轉向瘦小的夜星辰,神色複雜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