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尚吉城夜晚冷冽透骨,催得人跺足搓手。月光下兩道修長身影並走在一起,身形款款,山嶺間的夜空極爲明澈,正直圓月,皓白月輝清冷明晰,傾灑在兩人身上,好似勾勒出一圈耀眼銀邊。
女孩一頭颯爽馬尾沾染月華,白皙精緻的面容在月光下仿若透明,彷彿能看到皮膚下汩汩流動的血液,她感到有些冷了,不自覺的朝身邊的男孩靠了靠,揚起面頰,偷偷看着他的反應,沒想到一下子就挪不開眼睛。
寧正只覺得星辰是她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人了,怎麼都看不夠。
男孩察覺到她肆虐大膽的目光,低下頭瞄了她一眼,窘頓一笑,“怎麼了?我臉上長花了?”說着伸出修長手指撫了撫鼻尖,好掩飾一下不自然的表情。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在寧正身邊,自己一下子就變得遲鈍好多。
“就是長了花,還是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女孩戲謔得笑着說道,輕輕甩了甩頭髮,馬尾辮上好聞的清香一下子竄進男孩鼻孔裡。
星辰猛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冷冽的秋夜吸進鼻孔的氣流像刀子,那股寧正身上特有的香氣卻讓他貪婪吸氣,“真好聞啊”,他喃喃道。
寧正淡淡笑了笑,沒有理會男孩的傻話。
他們並肩走在尚吉城的街道上,看着腳下的影子修長挺拔,兩人好似連接在一起,影子緊密交融。
其實這樣的感覺也不錯,自從兩人經歷那次災禍,一起相依爲命過,之間的友情亦或是說那潛滋暗長的愛慕,都更加深刻銘心。過了近半個月了,寧正依然清晰記得那晚上的星辰面目猙獰揮刀拼殺,將自己護在身後,那一刻,星辰清瘦的身形偉岸像盤亙在大地上的山脈。在顛簸的馬背上,他雙臂緊緊環繞着她,意識模糊間,依舊掙扎着說要保護她。
這就夠了!共患難方見真情!星辰值得信任!
“星辰呀,你把我送回客棧後,你自個一個人走在街上不怕麼?尚吉城以前可是死了十幾萬人的鬼都,你看這月高雲稀的,正是惡鬼冤魂最喜歡出來的時候,小心路上撞鬼哦!”寧正歪着腦袋,吐出舌頭翻着眼睛扮鬼臉,故意在喉嚨裡發出嘶嘶的聲音。
星辰溫和的笑了笑,搖頭道:“不怕,這世上纔沒有鬼怪,都是假的!你嚇不到我!”
寧正表情一下子失望,“真不怕?好沒意思!你裝着害怕一下下不行麼?”
男孩只是笑。
寧正注意到,這一路星辰的左手都搭在腰間的尊神刀上,從未離開,她說那些關於鬼怪的話時,星辰的手指上的骨節都泛白了。
明明害怕走夜路,還要逞強說不怕,寧正覺得他好可愛,可是又笑不出來,緊接着,感到有些心疼了。
“寧正,你在尚吉城呆多久?”星辰突然突兀的問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應該在年底吧!”
“年底?那就是說還有兩個多月麼?”
“嗯!”
男孩珊瑚紅色的眼睛晦澀不定,好像在仔細算計這兩個多月該如何精打細算的過活——彷彿他生命只剩下兩個月。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隱隱對寧正依戀起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這一路走的有多慢,好讓和寧正在一起的時間不會那麼快就過完。
寧正好像察覺到他的心思,輕輕碰了碰他的手,碧澈的眸子笑眯眯的,“要不我回去時,你也跟着來!你陪我在尚吉城玩了這麼久,我帶你去帝都玩,怎麼樣怎麼樣?”
帝都?星辰默不作聲,城主爺爺說過,羽翼豐滿前,莫要去帝都!帝都祥泉城,梵陽官場廟堂中心,看似尊貴堂皇,其間多少爾虞我詐你爭我奪?棲身天子腳下,做人做事都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剛去那裡,多少都會被人下絆子做手腳栽大跟頭,不怕碰的頭破血流,就怕變得圓滑狡黠,丟了年輕人該有的銳氣坦蕩。而且城主爺爺決心要助他做成一番大事,帝都祥泉城,梵陽皇帝所在之地,整個梵陽權利至高點,將來到底是他被淹沒溺死在深不見底的官場廟堂中,還是在權貴間遊刃有餘一飛沖天,以蟒吞龍造就一片新天地?他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看着女孩笑眯眯的樣子,星辰多想將這笑容據爲己有!可是寧正都能同梵陽二皇子與統御西南三郡坐擁十五萬兵馬的滄海軍的李輕裘有牽連,該是有多大家世身份?他看這這張動人笑臉,就像在茫茫荒野上仰頭看星空,一片浩瀚,自己渺小如沙粒。
要當上皇帝麼?當上皇帝才能給寧正想要的自由,成爲皇帝才能讓寧正不用嫁給她不喜歡的人,成爲皇帝,才能真的有資格將心裡那份情愫說出來,纔不會覺得大聲說出這份感情後,會讓他覺得自卑到自慚形穢。
“星辰,別想太多好不好……別擔心未來,我們過好現在的日子就好了,未來的事情我們猜不到,既然猜不到,那就不想了,不給自己徒增煩惱……起碼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很愜意的……”女孩柔柔的說道,嗓音溫軟得帶着一股江南水鄉女子纔有的濡糯。
“嗯。”他點點頭。
寧正微微嘆了口氣——真像個讓人丟心不下的小孩子啊!
即使兩人拼命放慢步子,腳下的路都不會邊長,依舊是愈走愈短,尚吉城的縱橫交錯,筆直無礙,一步一步走過,離寧正下榻的客棧愈來愈近。柔和溫暖的火光照射在客棧門口,寧正上前兩步,站在客棧前的石階上,轉身對佇立在那裡深情凝視自己的少年嫣然一笑:“就不說再見了!”
她的面龐溫柔恬靜,金色的火光落在她臉上,高貴猶如神祗。
“在我眼裡,再見的意思是再也不見。”寧正束手而立,安安靜靜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
星辰默默記下這句話,再見再也不見?輕易不說出口再見二字,一出口便是訣別?
他仰頭看着站在燈光裡的寧正,眼眸裡蓄着不易察覺的哀傷,俊秀的面容笑的不自然,“那就明天見?”
“明天見。”女孩笑着眨眨眼,飛快轉身走入客棧,毅然決然。
星辰默默看着她纖細背影消失不見,面無表情得站了良久,內心百味雜陳——多希望寧正在分別前能多對他說句話,多對他笑一笑,多看他一眼。可她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不說再見’便不多說,徒留下他心裡一片空洞洞的失落。
“矯情。”他輕聲擠出這兩個字,自嘲得搖頭笑笑,轉身離開。
寧正進入客棧後,循着木梯跑上樓,踩的木板咚咚作響,像矯健一頭牡鹿飛快衝進自己房間。她的房間窗戶毗鄰街道,可以看到外面情景,只想着好好看一眼星辰,好好看一眼那道消瘦的背影。掀開窗子,剛好看到少年低着頭緩緩離去,形單影隻,一頭烏黑長髮被晚風吹起,好似遊蕩的野鬼。她撅着嘴,雙手捧着臉龐,目送着少年漸行漸遠,融入夜色。
“傻瓜!”她粉紅的嘴脣嘟囔着,像在說自己,又像在說那個落寞的少年。
“公主殿下……”一道尖細陰柔的嗓音響起,寧正猛地轉身,她方纔進房間進的如此着急,甚至沒有發現房間裡多了一個人。
那是披着一襲黑色大麾的身影,掀下頭頂兜帽,眉發皆雪白,面龐乾淨無須。那人解開脖子上大麾繫帶,退去黑色大麾,露出一身大紅蟒袍來。他始終低垂頭顱,畢恭畢敬甩袖打千,雙膝跪地叩首磕頭,“老奴爲公主殿下請安!”是皇宮閹人特有的尖細嗓音,卻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高貴使命感。
這位正二品御前總管大太監,皇宮禁城五千宦官之首,皇帝身邊掌印大貂鐺郭阿蒙,面對小主子,竟比面見皇帝時更加虔誠恭敬。
寧正的驚愕瞬間變成驚喜,尖聲叫到:“郭爺爺,你怎麼來了?快起身坐下!”
“老奴站着就好,殿下不必多心!”郭阿蒙的面容細膩蒼白,雖已年過六旬,竟看不出多少歲月縱橫的痕跡,唯獨一頭白髮讓人唏噓不已。他畢恭畢敬起身,隱在大紅蟒袍廣袖中的手束在身前,默默看了小主一眼,痛心道:“殿下瘦了,這些日子可是吃了好些苦頭?若是受了委屈,請讓老奴爲您出這口氣!”
寧正不做聲,爲風塵僕僕一路換了五匹馬趕了近十天路才找尋到她的老太監斟了一杯茶,遞到他手前。老太監撲通一聲跪下,雙手舉過頭頂,受寵若驚誠惶誠恐,乾裂的嘴脣哆哆嗦嗦得說道:“不敢有勞殿下費心,是老奴疏忽,讓您蒙受如此委屈,實在無臉受殿下親手端來的茶水,懇請殿下責罰!“
寧正微微嘆了口氣,看來自己鬧離宮出走這一招,着實急煞了這位以一絲不苟聞名於世的大內總管。她故作氣憤冷聲說道:“本公主給你的茶水,敢不接下?給我全部喝下!”
大太監這才顫抖接過茶杯,連續數天水米未進的乾癟嘴脣哆嗦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端着那杯茶水,竟忘了身爲閹人必須如女子般顏掩面小口啜飲,舉杯仰頭一飲而盡,猶如灌下一杯烈酒,酣暢淋漓。
“謝殿下賜茶!”老太監雙膝着地,跪着向前挪了兩步,將茶杯放回桌上,這才緩緩起身。
從當初一個不入流的小太監一步一步成爲皇宮巨宦,郭阿蒙不知跪過多少人,作踐過自己多少次,從當初的不情不願到後來的理所當然,直至現在的身跪心不跪。可他跪小主子從沒有那麼多複雜念想,甚至比跪皇帝還來的心安理得,只因爲小主子給了他別人給不了他的關心和尊敬!
做太監的,被人看輕被人嫌棄被人糟踐是家常便飯,久而久之自己都忘了尊嚴臉面爲何物。突然再被人給予了尊重,就看的格外重視,對給自己尊重的人也打心眼裡願爲奴爲僕,盡忠犬馬。
而皇甫寧正就是給了他尊嚴和尊敬的人,依稀記得這丫頭當年牙牙學語,叫的第一個詞竟是‘爺爺’,就是對着他揪着他的頭髮叫了一聲爺爺!呵呵,太監連個卵都沒得,還被人叫爺爺?更何況叫他爺爺的是堂堂梵陽尊貴的公主,滿朝文武都笑他丟人不知道深淺。
唯有當朝皇帝不覺得這是笑話,於是滿朝文武無一人再敢嗤笑他,而皇甫寧正這一聲爺爺一叫便是十八載,至今未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給我滴水之恩,我便涌泉回報。這就是郭阿蒙的處事法則,很簡單,一點兒也不復雜,絲毫未沾染上深深皇宮禁院內的你爭我奪陰險狡詐。甚至在他心裡,若是在公主與皇帝之間選擇一個,他決心會站在公主這一邊,原因無他,報恩而已。
只是這些話他誰也不會說出口,說出來便是一個死字。
“郭爺爺,你是來帶我回去的麼?”女孩深情落寞得說道,眼睛噙着失落哀傷,
老太監弓腰注視着小主容顏,心痛不已,已經攢到嘴邊的話生生嚥下去,改口道:“殿下放心,老奴只跟在您身邊照料您,絕不讓殿下爲難心憂,您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老奴皆支持。陛下那邊,老奴會幫您說話!”
寧正霎那間笑聲朗朗,上前緊緊摟住老太監脖子,面容不復陰霾,“我就知道郭爺爺最好!”
當年小小的寧正最喜歡的就是摟着他脖子,讓他轉圈兒,她說那感覺就像在飛,彷彿只要一鬆手,就能飛出皇宮,飛出去看看宮外的景緻。而他就會斗膽打趣,說殿下千萬不敢鬆手,萬一一鬆手給飛到天上成了神仙,老奴可是要被陛下殺頭的!
轉眼間寧正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段修長優雅,個子瘦高,再也不能掛在他脖子上被他轉着飛,老太監竟一時間恍若隔世了。
再一回神,他眼睛笑眯眯問道:“老奴斗膽問一句,殿下可是有了看中的男子了?”
寧正哧哧笑着,眨着精靈古怪的眼睛,“不告訴你!”
老太監呵呵笑着,真如慈祥的爺爺在看孫女兒。既然殿下不願說,他便不追問,只是不知道方纔送殿下回來的男孩兒斤兩有幾,與梵陽帝國當下最風流的幾位公子哥能否相提並論?要知道寧正可是會被賜婚給未來執掌西南滄海軍十五萬兵馬的李輕裘的啊,那年輕人,能比得上麼?
年輕人都以爲男情女愛只要兩人你情我願便可相濡以沫,卻不知道婚嫁大事從不是兩人過一輩子那麼簡單,尤其是權貴世家,婚姻更重利益而非感情。有多少世家男女同牀異夢?又有多少權貴子弟在婚嫁上遺憾終生?看似琉璃金頂一片輝煌,其實脆薄如糯米紙,經不住絲毫風雨!老太監身居帝都皇宮五十載,對梵陽權貴門閥間的男女情.愛姻緣憾事見得多了去!
大幸?大不幸?一切塵埃落定浮一大白時,誰人笑?誰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