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陽,帝都祥泉城皇宮。
一衆身着雲雀走獸官補子的帝都大員神情焦慮,三兩成羣頭擠在一起小聲交談着,不時地搖搖頭嘆息一聲。這些能站在皇宮裡面見聖上的官員,都算得上帝國的中流砥柱,哪一個不是手握實權威風了得?每每相聚朝會時,也都是笑容滿面相互稱兄道弟,道一聲‘仕途風順,更進一步’‘許久不見,身體尚安’諸如此類或真心或虛假的官場客套話。如今陛下詔令朝會,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也是心知肚明,整個梵陽廟堂上下大震,他們也不得不做出‘陛下憂而臣子憂’的鯁骨忠臣樣子。
廟堂向來文官一列武將一列,但武將向來帶兵在外,未能及時返還,故三五個將領後的差數也由文臣補齊。而且,二十年前的茗禪元年之亂後,帝國能拿得出手,有資格站在廟堂上的將軍又有幾個?
皇帝還未駕到,羣臣相簇低語,對所發之事談論一二。有三五成羣相互捉耳而談好不熱鬧,有被排擠在外兀自愣神的離羣之臣,但也有明顯站在那裡,便比三五抱團的臣子們超然一大截的孤傲存在。譬如站在右列文官最前列正雙手插袖閉目養神的御殿月華候陸妙柏,譬如一襲猙獰獸面銅鎧的御殿炎將軍尹蒼炎。
一文一武,一龍一虎,好似兩根擎天巨柱,生生撐起了梵陽廟堂。
五年來梵陽廟堂風雲變幻,消失十五年的前大柱國陸中堂之子陸妙柏返還,與陛下密談之後便繼承父輩官職,官拜正一品御殿閣大祭酒,封侯‘月華’,賜馬賜衣賜宅,可隨意出入皇宮,重用至極。這五年來梵陽政策從重商輕農重文輕武生生逆轉,發配三十萬流民開拓荒地增加耕田,對每年向國庫繳以鉅額黃金的商賈巨臂苛以重稅,增加科舉考試難度,提高軍隊武士待遇……一系列明面上的動作令人眼花繚亂,還不知有多少檯面下的措施不爲人知。
按理來說這樣的帝國新貴,皇帝深信不疑予以重用的權臣,理應有無數帝都權貴爭相結拜,以求日後能分得一杯殘羹,或是自己遭遇不測後能被拉上一把,可御殿月華候陸妙柏從未收過這些官員一根銀鈿一枚銅板,絲毫未有結黨營私的苗頭。
這個在梵陽廟堂上已是一手遮天的隱相,保持令人難以理解的清貴高傲,似乎是超然於無外,不願與這些污泥般的帝都權貴有半分瓜葛。
不少人便是猜測,這陸妙柏莫非是好了傷疤卻記住了疼,沒忘記二十年前他父親陸中堂是怎麼死的?大柱國陸中堂,四位上柱國中唯一一位大柱國,先帝時已位極人臣,又極擅長經營鑽研,膝下門生無數,如一隻巨大章魚,觸手遍佈帝國角落,甚至到了他搖搖頭,廟堂裡便有半數官員跪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景象,大柱國陸中堂一系私下裡被稱爲‘陸廬’。
當時梵陽廟堂裡另一位上柱國尹蒼炎,同樣經營一手好人脈,爲人磊落豪爽,戰功勳卓,拜將御殿大將軍,在軍隊裡極富威望,甚至在武士中,有‘只尊大將軍虎符,不尊皇帝聖旨’之說,尹蒼炎背後的武將一系,被稱作‘炎黨’
陸廬與炎黨,每一位入朝爲官的大臣都必須站好隊加入其中,否則就是掃地出局,被取而代之的悽慘下場。
同樣是一文一武,等若瓜分了梵陽廟堂的天空,他們兩人便可左右帝國走向,左右皇帝意念。
之後先帝駕崩,六龍奪嫡,幾位皇子們紛紛攜厚禮登門,以求能得到這兩位廟堂巨臂的支持,令人不解的是,陸中堂與尹蒼炎都選擇處身事外保全實力,不願趟入皇子們你死我活的奪嫡之爭。
六龍奪嫡後,坐上皇位的便是當今天子皇甫茗禪,興許是茗禪陛下覺得陸中堂與尹蒼炎那時選擇束手靜觀便是不忠於己,興許是覺得有這兩名臣子在,梵陽皇族等若被架空全力,便如夏天的轟雷暴雨般突然出手,發動令整個梵陽廟堂震盪不安的‘茗禪元年之亂’
用皇宮禁衛軍鎮壓陸廬炎黨的臣子,血洗帝都,幾乎將這兩派斬殺殆盡,大柱國陸中堂被鬧市拉殺——五匹駿馬配上索套,分別套在人的脖子四肢上,朝五個方向驅趕駿馬,人在中間便被生生撕裂開來。
御殿炎將軍尹蒼炎滿門抄斬,四個兒子死了三個,只帶着一個小兒子在親信的拼死掩護下倉惶逃出帝都,隱姓埋名苟延殘喘。
凡是與陸廬有牽連的四品以上官員,一律抄家打入死牢,四品以下官員罷官回鄉,永不再用。但炎黨的將領們下場悽慘太多,統統抄家處死,解散掉除了滄海軍外所有軍隊,傲羽長射變爲帝都守備軍,爲數不多的騎兵變爲皇族儀仗隊,精銳斥候的鬼部也成爲皇族跑腿的信使。
一場茗禪元年之亂,幾乎對梵陽廟堂來了一場大清洗。皇帝心滿意足的用騰出來的空位置安插親信功臣,再不見當年一黨一廬便可左右皇權的景象——皇族一手遮天。接下來皇帝洗乾淨了手,開始二十年修身養性,品茶修禪。
廟堂新老更替日新月異,親眼目睹了那場血腥動亂的大臣紛紛告老還鄉,無心爲官,新晉的年輕官員反倒覺得茗禪陛下仁慈聖明,是不可多得的好皇帝。
二十年後的今天,茗禪皇帝不知何由任用前大柱國陸中堂之子陸妙柏,又令逃亡十六載的御殿炎將軍重掌軍權,而這兩位當年被打壓極慘的當權者似乎很大度的以皇命爲重,不計當年血仇。又很知禮數的未像當年那般結黨營私,令陸廬炎黨重現,盡心盡力爲皇族效力,以求能留名青史。
這樣的廟堂景象,是皇帝最樂意看到的,也是梵陽最需要的安詳氣象。
御殿月華後陸妙柏,御殿炎將軍尹蒼炎,一左一右,一文一武,似乎又支撐起了梵陽廟堂啊!
赤膽忠心,天地可鑑。
梵陽名臣如此風骨,何愁不昌盛?
只是今日陛下急詔朝會,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
夢陽大軍壓境,不到一個時辰便拿下三座軍鎮,接着數萬夢陽騎兵長驅直入,在青河郡大開殺戒,屠戮無辜,一夜之間,青河城十餘萬人口斬殺殆盡,淪爲一座死城。
這是屠城啊!過慣了衣食無憂的舒適生活,屠城這兩個字離他們多麼遙遠,可如今真真正正的發生在梵陽,怎能不讓他們驚懼?
青河郡之後是玉蘭山脈,沋河水便是從玉蘭山發源,沿河一路向東,五郡之地,便是帝都。
就看帝國如何應付了。
“大皇子駕到——大皇子來了——”有人低呼一聲。
一名身着金黃蟒袍的年輕男子大步走來,烏黑長髮在頭頂綰出一個髮髻,額骨前突,眉眼輪廓飽滿,面容蒼白清瘦,唯獨那雙劍眉斜斜飛揚如鬢,平添剛毅之色。僅看面相,大皇子便像一名無慾無求的苦行僧般,泛着浩然正氣。
三位皇子中,大皇子是最有望被立爲太子的!
年紀輕輕已開始爲陛下處理政事,將帝國打理的井井有條,並跟隨御殿月華後陸妙柏修習施政之術。爲人處事浩然大氣,與之接觸如沐春風,是相當完美的人,完美的令人覺得不真實。
有名家點評大皇子,‘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他昂首闊步,目視前方,未看兩列臣子半眼,徑直走到御殿月華後陸妙柏身邊,駐足片刻。
陸妙柏只是不動聲色微微點頭,大皇子劍眉輕擡,繼續朝前走去,站在羣臣之前,面無表情。
大皇子駕到,羣臣的小聲議論驟然停止,畢恭畢敬而立。畢竟將來可能是坐上皇位的皇子,他們不敢有絲毫放肆。放在二十年前,炎黨陸廬並立,就算皇子也奈何不了他們分毫。
帝王心術,臣子權術,相互牽制,相互平衡,任何一方太強橫,都會令廟堂動盪。
大皇子一言不發,神態淡漠,羣臣束手而立,執臣子禮,畢恭畢敬。
君臣一派祥和。
唯獨瞎了一隻眼的御殿炎將軍嘴角瞥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這時有宦官中氣十足字腔渾圓,“陛下駕到——”
臣子神色一凜,姿態更加謙恭。梵陽皇帝啊,一國之君。
宦官小步快趨,站在羣臣之前,大聲說道:“陛下旨意,皇子公主面聖不跪,御殿月華後面聖不跪,御殿炎將軍面聖不跪!”
三不跪!
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只有大皇子在,二皇子三皇子還有寧正公主未歸。皇子公主面聖不跪,情理之中。另兩位也可不跪,可就意味深長了。
面聖不跪,這可是頭一遭,比賜劍賜馬賜宅子都來的震撼人心。帝國大難當頭,陛下當真要對這兩人授命危難間?
可保不準又會是卸磨殺驢的下場啊,薄涼莫過帝王家。
兩列臣子整齊打千,衣袍攢動,屈膝跪下,五體投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走上皇座,九五龍袍璀璨耀眼。提膝緩緩入座,居高臨下。
天下大才入吾轂,氣吞山河勢如虎,皇甫氏家國家天下。
御殿月華後微微彎腰頜首,以示敬意。御殿炎將軍眼神肅殺,腰桿挺直如一柄長槍。背後羣臣下跪叩首,畢恭畢敬。
皇座之上,皇帝俯覽羣臣,神情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