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愈裂。
星辰感到自己頭骨被一把鋸子生生鋸開,森白的腦子露在空氣中,在被一把把燒的滾燙的錐子扎着。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如此混亂,像極北草原無月的寒冬中,颳起的凌厲風雪,又像一塊水晶,不斷粉碎又重新粘合在一起。
無數從沒見過的畫面出現在腦海裡,荒誕不經,又真實的可怕。
他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中他是一個夢陽一個諸侯國的世子,父親是威嚴的大將軍,母親是一個貌美如仙的女人。他住在大大的王宮裡,所有人都會對他柔和的笑,叫他‘世子殿下’,說他將來會像大將軍那樣,披上月白鎧甲,身後跟隨無數忠心耿耿的武士征戰四方,他的名字會傳遍整個帝國,甚至極北野狼般的蠻族人聽到他的名字也會戰慄顫抖。
可他不覺得自己會成爲這樣偉大的人,他只想安安靜靜看着天空,在王宮的空地上放風箏,坐在開滿風信子的花園裡聽鳥兒唱歌,他就喜歡這麼些簡單美好的東西,纔不要當什麼大將軍,當什麼夜國國主。他只是個平庸的,軟弱的孩子啊!
夢中,他還有一個叫做夜淵鴻的哥哥,同父異母。他總覺得愧對於這個哥哥,因爲世子之位和大將軍的繼承權,都是他生生從哥哥哪裡搶來的。父親執意廢除哥哥的母后正室王后之名,立他的母親爲王后,按照夜國夜氏祖訓,正室王后的嫡長子爲世子,繼承父親的權利和國土。他總覺得對不起哥哥,可哥哥從不怪他。哥哥經常說,‘將來星辰當上了大將軍,哥哥就騎着馬像弓箭一樣站在你身邊,你說殺誰,哥哥就飛過去砍掉他的腦袋!’
那一年,哥哥終於像父親一樣披上了堅甲,身後大麾飄蕩,騎在高大雄駿的戰馬上,真真正正成了一名武士!而他穿着胸前繡着蔚藍風信子的長袍,遠遠看着哥哥的英姿,突然就好好想也能騎上馬去遠方。
夢境又幻化了,這次是一個頭發紅的像燃燒的火苗一樣的男人,他穿着猩紅的長袍,甚至連眼睛都是炭火般赤紅。他舔着鋒利纖薄的嘴脣,聲音高亢的說:“你是行走在雲端的神,要好好活下去。”
接着畫面越來越混亂,他得知了淵鴻哥哥慘死戰場的消息,又看到哥哥一個人渾身是傷的回來。看到自己和大傷痊癒的哥哥在一起談笑,又看到哥哥面目猙獰要掐死自己。看到那個對他說要好好活下去的紅髮男子在對母親邪氣的笑着,又看到他雙手高舉起來,父親的身體便被拋到空中,彷彿炸開了一樣鮮血迸濺。
那些溫柔又鋒利的記憶像蜘蛛的網,將他纏了一層有一層又一層,結成一個厚厚的繭,將他包裹其中。
回憶的畫面還在繼續涌現。
他又被置身一片廣袤無邊的草原上,看到潔白的羊羣緩緩走過,看到牧馬人身後跟着獵狗追趕着馬羣,看到自己的小女奴端着熱羊奶怯生生的看自己。看到一個面龐憨厚的男孩笑着,看到那個穿着石榴紅色馬步裙的女孩想草原湖泊般美好恬靜的笑容。
草原上認識了好多人,有威嚴陰蜇的君王,有瘋瘋癲癲的大薩滿,有不拘言笑眼睛似狼的年輕將軍,有樸實憨厚的艱苦牧民。他看到自己和那個穿着石榴紅馬步裙的女孩同騎一匹馬上,嚇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看到自己揮着刀對着木樁一遍遍劈斬,直到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癱軟在地上。
他看到自己被挾持進一座山洞裡,卻激發了身體裡那股可怕的力量,將劫持他的人統統殘忍殺死,又看到大薩滿虔誠的跪在自己面前,低聲叫他:“冰雪的帝王。”
看到自己將那個穿着雪白狐裘小襖和馬步裙的女孩推開,看到她又和那個憨憨傻傻的蠻族王子擁抱在一起,看到自己披着亮銀鎖子甲騎在馬上與打着獅子旗的武士廝殺,又看到自己與那個一頭紅髮的妖異男子一決死戰。
看到自己喜歡的女孩被箭矢釘死在冰牆上,有看到那個赤那思王子對自己仇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女奴已經長大,落成楚楚動人的蠻族姑娘,自己被她擁抱在懷中,被她溫柔的安慰,有看到兇狠的武士將她頭顱斬下,血染紅了雪。
看到自己決然離開極北的草原,又看到他一個人行走在一望無際的雪原。
過往的回憶統統回來了,他感到這麼久封存在他腦袋裡的東西在碎裂,像堅韌的植物根系扎破了堅硬的磐石,像冰封萬丈的山川消融解封,像行走在黑暗中的人眼前出現一絲光明。
像終於找回了自己。
夢境終於與現實接軌了,在尚吉城這近一年的生活纔是假的啊,他纔不是什麼梵陽鉅商的兒子,纔不是什麼樑家小公子,纔不是什麼胸無大志的膏粱紈袴。
根本就沒有什麼忙於經商無暇顧及他的父母,根本就沒有什麼姐姐,根本就沒有僕從,這個天地間他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的姓氏是‘夜’,他是夢陽鎮天大將軍的兒子,他是血管裡流淌着高貴血脈的咒術師,是行走在人間的神!
被篡改記憶,流放在梵陽尚吉城中,活在編造出來的記憶裡,像一隻籠中鳥的,其實是他啊!
他感到一粒種子正在心裡發芽生根,徹徹底底撕碎了封鎖記憶的封印,飛快抽枝長葉,開花芬芳,開出一朵搖曳風中的蔚藍風信子。
猛然睜眼,珊瑚紅色的眼睛淚流滿面。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過往那悲傷殘忍的回憶席捲而來,跟身上的劇痛一起將他撕碎又重組,將他置身於最痛苦的地獄煎熬中。
星辰顫抖的舉起手——依舊是傷痕累累,纏上了白色的繃帶,在微微顫抖。他躺在牀上動也不能動,清楚的感覺到自己渾身的傷口都被包紮好。
他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自己被御林禁軍還有鬼部的武士打成重傷,最終還是眼看着寧正走了。
寧正,寧正——雖然在尚吉城的日子裡,我的記憶是虛假的,可你這個人是真實的,真真正正存在我身邊,溫暖我的血肉和靈魂。
心裡很堵很悶,他想大聲喊出來,卻只在嗓子裡發出一串小聲的嗚咽,喉嚨乾的像冒火,甚至大口吸氣都會令他痛的顫抖。身上的繃帶也令他渾身不自在,劇痛又讓他覺得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
“醒了?”
星辰轉過頭,看到那個穿着一襲黑色長袍,頭戴兜帽看不清臉龐的人,突然的,就給淚流滿面了。
“好了,星辰不哭,都已經是男子漢了,能握着刀爲自己心愛的女人殺人,你再也不是小時候那個軟弱的小孩子,現在是男子漢了啊!”他伸手掀開自己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死灰的臉,像死人一樣僵硬冰冷,唯有那雙眼睛是清澈明亮的,透着令人心中一暖的關切。
“淵鴻哥哥——”星辰終於叫了出來,聲音裡壓抑不住的激動,像在漫漫荒原裡進行漫步目的的征途,總算是見到一個熟悉的人。
“是我,我來找你了!”夜淵鴻聲音低沉嘶啞,“你母親告訴我你在這裡,我就跑來了,要是我先來一步,那些傷你的人一個都別想活!”
星辰徹底忍不住,終於放聲大哭,將這麼久以來的壓抑,憤恨,不甘,身上的傷痛,精神上的折磨,統統哭了出來。這個能握着刀下死手殺人的年輕人哭的如此無助,像被整個世界都拋棄。
“那就哭吧,沒什麼,覺得委屈就哭吧,男人流眼淚不丟人,更何況這裡只有你和我。哥哥也想哭,但我已經流不出眼淚,連血都流不出來。”夜淵鴻坐在牀榻邊沿,伸手爲弟弟撩開眼前的頭髮。
“我時間很緊,把要說的話給你交代清楚就得走,你仔細聽我說。”夜淵鴻爲弟弟倒了一杯水,遞到他嘴邊,說道:“夢陽開始進攻梵陽了,這場戰爭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束,這是兩個王朝的戰爭,會死很多人,會隕落很多英雄,但也會產生新的帝王。天下氣運就是如此,你爭我奪的無非就是天機氣運,這是亂世,但也是你的機會!”
清水灌進喉嚨裡,那股難受的燒灼感總算不怎麼難受了。星辰重重點頭,他不再是那個在尚吉城裡遊手好閒的膏粱紈袴,整日帶着吊兒郎當的伴從遛彎逗鳥玩玩樂樂,他是流亡在外的落寞貴族,是揹負整個家族血仇的亡國世子,是在極北草原磨礪五年頑強活下來的人,恢復記憶後的他,才找回真正的自我。
早已不再是小時候那個唯唯諾諾,連說話都柔氣的像個女孩的夜星辰了。
“我該怎麼做?”
“憑藉尚吉城城主的能量,他會幫你在梵陽先站住腳,那個老人是你母親這麼多年的棋子。你先在梵陽佔據一席之地,戰爭爆發,這是憑藉軍功上位的好機會,之後的安排,你母親會再交代給你。”
“孃親還好麼?”
夜淵鴻不禁苦笑一聲,所有見過夜星辰母親的人,都覺得那就不該是出現在人間的女神,不論是容貌,氣質,亦或是最直接的感覺,都令人覺得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他不知道父親是怎麼心平氣和的和這樣的女人生活了十幾年,甚至有時候他暗暗覺得是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麼秘密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