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說着這些聽着就令人心裡難受的話,雙手緊緊抓着膝蓋,微微顫抖。
“我們是在地獄長大,被抓去集訓時我五歲,十五歲時走出來,成爲編號五的刺客,那時候親自殺死朋友,甚至爲了求生不得不互食人肉,整日提心吊膽。跟隨大國師做事,也是執行一些刺殺,打探情報,拷問犯人之類見不得人的髒事。後來,我和六子被安排到來梵陽尚吉城,監視你。”
“在尚吉城和少爺在一起這段時間,真的是我們從小到大最輕鬆最安心的日子,不必繃緊神經隨時聽候命令,不必去殺人,不必躲在暗處,跟隨少爺去燈紅酒綠的街上遛彎,吃那些以前從沒吃過的東西,蹲在街角瞅養眼美女,懶洋洋躺在地上看藍天白雲數星星,這種輕鬆生活我們從未經歷過。厭倦了,跟隨大國師做事,遲早會不得好死,可跟隨少飛放爺,就連您罵我們驢操的,聽在耳朵裡也舒心。”小五說着說着就給笑了,笑的慘淡淒涼。這個平日笑哈哈看起來無憂無慮的胖子的過往竟如此心酸。
“少爺決定學刀,本來這事兒就得給大國師稟報,我們沒有,還半開玩笑的給您指點了一下練刀不能用死樁,得跟活人練,把刀路練活絡了,纔算大成。少爺被李輕裘和二皇子欺負了,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理,我們是您的伴從,我們得出頭爲您出這口氣,我們殺了李輕裘和二皇子手下鷹犬鬼部武士二十多個,這事兒要是被大國師知道,我們都得死。寧正小姐要走了,少爺不開心,我們就得哄的你笑起來,鼓勵你去找寧正小姐,沒別的意思,只想着少爺心裡千萬別留下遺憾……若說我剛纔丟了那枚報信符簡是背叛大國師,不如說我們早就對大國師陽奉陰違了……若真要刨根問底問個緣由,那就是跟在少爺屁股後面,我們心裡踏實,不用戰戰兢兢擔心受怕!說實在的,我和小六子就是炮灰,跟着大國師做事,死了就死了,絕不會有人掛念我們半分,可跟這少爺,哪怕我們死了,起碼有人能爲我們收斂屍骨,絕不是白白送命……”
小五低下頭,聲音突然變得鏗鏘有力。
“我們雖是任人驅使的走狗,但少爺若以國士待之,我等必以國士報之。”
樑家院落裡靜悄悄的,嗓音一向尖細的小五這一句話擲地有聲,在院落裡久久迴盪。
星辰喃喃自語:“國士之風?”
這個平日好珍饈,喜駿馬,愛美人,在他面前狗腿氣質十足,最會偷奸耍滑貧嘴打諢的胖子,竟會說出這等令人心神振奮的話,當真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話麼?就是小人物,心中也有猛虎長嘯?
他看着這個低頭跪地的胖小五,又看看站在一旁嘿嘿傻笑的六子,心裡感慨萬千。的確,他是痛恨在尚吉城這段像籠中鳥圈中羊一樣的日子,被人當作膏粱紈袴消磨意志,給他編織出虛假的記憶,虛假的身世,虛假的僕人,可是與小五和六子朝夕相處的回憶是真的,與寧正在一起的舒心的感覺也是真的,他就算拋棄掉尚吉城的一切,也萬萬丟不下這些給他記憶留下溫暖的人們。
那個田野粥屋中胖胖的薛姨,那個靠說書爲生的咧嘴缺牙的劉老頭還有他孫女小櫻桃,那個以打磨玉石金銀配飾的中年匠人,這些人留給他的記憶是活生生的,是他還存活着的見證,他怎麼忍心丟掉這些?
他本來就是一個靠回憶活着的可憐鬼而已。
“小五,起來吧!”他輕聲說道,聲音恍若隔世。
“少爺?您不殺我了?”小五仰起臉,白胖的臉上滿是期冀。
星辰笑着踢了他一腳,“快起來,給老子弄點吃的,一天沒吃飯餓死了!”
小五被屁股被踢了一腳,繃得緊緊的臀部泛起陣陣漣漪,他一骨碌滾起來,笑的合不攏嘴,連忙應聲:“誒,誒,得嘞,少爺想吃什麼,小的這就安排廚房去做。”
“和平時一樣就行。”
小五得令,屁顛屁顛跑開來。臨走時他張開雙臂嚷嚷着要熊抱一個,星辰看着那一百六七十斤的胖子如同一座肉山朝自己劈頭蓋臉砸下來,橫眉怒視:“滾——”說着一腳就踹上去。
這一聲‘滾’氣勢如龍,小五故作一個捂心口的嬌柔作態,“少爺,您傷了奴家心了……”
待這前一刻還一臉凜然說國士之風后一刻就滿血復活油嘴滑舌的胖子走遠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六子開口:“少爺,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準備去戰場,靠軍功在梵陽站住腳,等擁有和夢陽一拼的勢力後,就回夢陽。”星辰輕聲說道。
“若是少爺不嫌棄,我和五哥願爲您的馬前卒,爲您衝在前面披荊斬棘!”六子難得說了這麼個長句子。
星辰轉過身看着這個一直一開古板木訥的伴從,沒想到他竟能說出這種話。
“其實五哥剛纔還是沒說實話。以大國師的手段,知道您恢復記憶是遲早的事,那我和五哥背叛的事也瞞不了多久,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大國師的怒火,所以……我們想跟隨您,只有除掉大國師,我們才能活下去。所以少爺不用覺得這是要帶我們奔赴危險,您是大國師的眼中釘,跟隨您,我們也能出一份力,既是幫您,也是幫我們自己……”
“而且我們伺候少爺這麼久,知道少爺喜歡吃什麼,喜歡喝什麼,跟在少爺左右,也不至於行軍打仗時誤了您身子,這也算是做下人的一個請求。”
霎那間就感覺那種心頭一刺的感動。
六子雖然話少,卻是心思最爲細膩,他總是默不作聲把所有事情做好,從不邀功請賞,也不有了小功就得意洋洋,他就像撐起參天大樹的根,埋在泥土中默默無聞,卻作用最大。就連每次同小五出去折騰滄海軍鷹犬和鬼部斥候,頂着危險闖在最前面的是他,撤退時走在最後的也是他。
這個像幾節鋼筋扭成的消瘦漢子,看似陰沉寡言,卻是個內心無比簡單溫柔的人。
星辰沉聲說道:“既然你們以國士報之,我又怎能不已國士待之?”
歷史。
梵陽末年,是老一輩英雄隕落的年代,卻又造就了無數新的英雄,他們踩着前輩們的屍骨上位,追隨着自己認定的未來帝王,披甲執銳爲之效命,逐鹿而死。
夢梵帝國開國皇帝夜星辰麾下可用之將並不多,四人而已。執掌斥候諜報的那名神秘鳳闕刺客不說,能在戰場上打死仗硬仗而絕處逢生的只有三人:號稱十萬步卒可吞天的兵魁王鍾離,萬騎開路一馬當先的重騎兵的五將軍,死仗硬仗最能熬下的六將軍。
也就是說,夢梵帝國的國土從大陸濱海極東,到大漠極西,南至廣袤無邊的原始森林,北至綿延萬里的荒和山脈,這麼浩瀚無邊的地域正是這三人打下來的。而這三人與皇帝夜星辰的關係也很微妙,兵魁王鍾離很少與星辰皇帝推心置腹的交談,他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判斷決定是否出兵,何時出兵,而皇帝也很寬容的對他種種孤傲的自作主張視而不見。
重騎五將軍與輕騎六將軍對星辰皇帝的忠誠與信任毋庸置疑,皇帝陷入危險之時,總是他們衝在最前面。五將軍身形肥胖,披甲不便,戰場上只穿環制鎖子甲,除了能應付遠距離的箭矢外,幾乎毫無庇護作用,但就是他在涌泉關一役中,生生爲皇帝擋了十六刀,每一刀都深深砍進肉裡。當隨行軍醫爲將軍處理傷口時,用藥水清洗,再用針線縫合,這個平日最好在皇帝面前油嘴滑舌的胖子竟一聲不吭,只是擠着胖臉笑着。
他笑着說,沒死就好,沒死就好,等傷好了後,還要爲少爺擋刀。
當星辰皇帝最心愛的女人被夢陽敵軍擄走,被綁在梵陽與夢陽邊境斬首以示衆,夢陽林夕皇帝故意佈下局,就看你救還是不救。當時夢陽與梵陽戰事膠着,已無力分出兵力拯救皇帝心愛的女人,星辰皇帝執意從西線調動兵馬,捨棄西線四郡之地,只爲寧正公主。這一決定朝野震動,部下紛紛以死請命,懇求當時還是梵陽上,將軍的星辰皇帝收回成命,可皇帝執意如此,決心已定。當西線四郡將士正死戰之時,得知他們的上,將軍爲了一個女人要把他們拋棄,決定羣起而反,背叛投敵。憤怒不已的武士們逼向軍營大帳時,六將軍強行命人帶走星辰皇帝,自己帶領親衛武士鎮壓暴.亂。
那一戰這個消瘦剛毅的將軍瞎了一隻眼,斷了一條手臂。
五將軍與六將軍堪稱星辰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們對皇帝不只是忠誠,更像僕從伺候主人般的殷切深沉,甚至在星辰皇帝霸業大成,坐上皇帝龍椅時,他們依舊叫皇帝爲‘少爺’。
當記史官編撰《夢梵紀年•將篇》時,問這兩個已頭髮花白的開國元勳,爲何對皇帝忠誠若此,他們只是咧嘴憨笑,一如年輕時的朝氣蓬勃。
“少爺以國士待之,吾等便以國士報之。”
一言鏗鏘而出,國士之風一生不變。
此話被記載在夢梵帝國紀年史冊扉頁,字字鐵畫銀鉤,一如曾經錚錚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