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雷騎?囂張的名字,囂張的氣勢!”御殿炎將軍身披堅甲*馬背,居高臨下俯視遠方那一線逶迤而過的銀白色騎兵,麾下炎字軍武士摧枯拉朽般被撕裂開來也渾然不覺痛惜。
“當真是來一手昏招?捨棄步旅,靠騎兵突圍打亂咱們陣腳,給步旅爭出一線生機?這就是夢陽將軍龜縮十天想出來的法子?”李暹啞然失笑,帶兵打仗三十年,見過不少心高氣傲的庸才領兵,落得一敗塗地。可這是盤踞大陸三百年的兩大帝國之間交戰,夢陽那邊的將軍就這點兒才氣?說梵陽這邊將才後繼無人,夢陽那邊已經開始濫竽充數了?
“韓宇來報,說大可以放這幾萬騎兵一馬,我們大軍入城殺盡夢陽步旅,騎兵步旅之間斬斷聯繫,輜重糧草補給跟不上,這幾萬騎兵也就是過河卒子死路一條。理是這個理,可我始終不敢相信這就是夢陽跳出來的將才,就是傳聞中五十年排兵佈陣第一人,夢陽鎮天大將軍的手筆。自古有言盛名之下無虛士,難道這鎮天大將軍只是個徒有虛名之輩?”御殿炎將軍握緊馬繮繩,一手鬆鬆的拎着虎鐔戰刀,猙獰面容冷漠無情。
“恐怕是自持戰力強勁,未將梵陽兵卒放在眼裡,驕兵必敗這個理,可是被寫在兵書裡特意強調無數遍。”李暹的長槍插在地裡,握緊槍桿,能清楚感覺到越來越近的這一線騎兵萬馬奔騰時大地的震動。
“這就是夢陽皇帝這幾年的經營?打造這麼一支騎兵花費不下百萬黃金,只要領兵將領不太過糟糕,都不至於落得慘敗。鎧甲防禦堪比極北赤那思的轟烈騎,奔襲速度更勝蠻族鐵騎半籌,這四萬來人的騎兵,的確能橫掃一般步旅。只是,梵陽的家底又有幾個人見識過?兩年前我們賣給極北阿日思蘭部的機括重弩,硬生生毀了有重騎兵皇帝之稱的轟烈騎,將那些武器用在這些風雷騎之上,效果如何?”御殿炎將軍轉過頭,缺了一角的鼻翼微微張動,獨眼精光暴漲。
“我兒正在押送那批機括重弩上路,放這些風雷騎兵過去,日後算賬怎麼都逃不了,只是,我倒要看看,率領這支騎兵的夢陽將領,究竟是何方神聖。”話罷,炎將軍已經策馬朝風雷騎畢竟之路上衝去,身後炎字軍緊跟而上。
這裡已是青河郡邊界,再往東就是玉蘭山脈。青河平原一直向東延伸,到玉蘭山脈腳下便如被收攏進山脈般漸漸變窄,直到這一處寬不過半里的山隘,之後就是玉蘭山間鋪設的平坦山路,被闖過去便是拍馬不及。
滄海軍麾下步卒已整齊列陣,清一色海藍戰袍,步卒武士手中長矛鉤鐮青銅巨盾環首大刀冷冽森然。二十年前梵陽軍系大清洗,唯獨滄海軍一系得以保留,二十年休養生息厲兵秣馬,在這太平盛世裡,滄海軍的戰力並未虧損,比起臨時招募訓練的炎字軍要強得多,就算奔騰而來裹挾凌厲殺意的風雷騎要從他們身上踏過,這些錚錚武士面不改色不退半步。
傲羽長射的精銳弓弩手也正朝這邊調集,不僅有強力機括,還有易於組裝的簡易投石機,力道不足以扔動萬斤巨石摧毀城池,但數百斤的石頭被全力拋射出去,絕對能砸死這些裹在鐵殼子裡的騎兵。
提前得知消息,準備充足的炎字軍步卒手持鉤鐮重戈和絆馬索層層鋪開,像一個帶着倒鉤的鋼銼,準備將這些氣勢洶涌如怒浪的騎兵一層一層刮掉血肉。
放這些騎兵過去?對御殿炎將軍來說,絕不可能就這麼不痛不癢的看着大敵從眼皮下掠走。就算不殺的丟盔棄甲,也要讓他們不敢再得意忘形。
御殿炎將軍已經策馬當道,站在山隘最中央,梵陽大軍最前面,夢陽鐵騎正前方,他鬚髮張揚,身後火紅色的大麾被秋風掠起,身下炭火馬鬃毛飛舞,將軍一人站在那裡,便像是一面正在燃燒的旗幟,身後數萬崢嶸武士都只是陪襯,整個山隘間的氣氛都因爲這道蒼然身影而熾烈起來。
地面震動聲愈來愈大,零碎沙礫都在突突跳起,山隘間的樹木都在晃動,這就是四萬風雷騎奔襲而來時,攝人心魄的陣勢。最前方那一面筆意張揚的‘風雷’大旗好似在咆哮怒吼,又像銀龍戲珠的珠玉,銜領後方鐵騎一往無前。
鐵騎當前,御殿炎將軍面不改色,持刀的手微微擡起,刀尖直衝眼前騎兵,身後炎字大旗獵獵作響,與風雷鐵騎的戰旗像龍虎怒嘯般即將死纏在一起。
梵陽武士已經握緊手中兵戈,緊張的手心裡全是汗,陰冷的深秋天,陰雲寒風,可他們額頭硬是滲出細密汗珠。
從未見過如此浩大聲勢的軍隊,這些被鎧甲武裝嚴絲合縫的武士,這些胸膛就像一堵牆般強壯的戰馬,這無可匹敵的速度,就算是橫衝直撞,也能將他們踩成肉泥。那些指望上戰場奪軍功封蔭拜候的年輕武士現在只想着能先保住小命,他們不是不怕,而是主將炎將軍就在前面,將軍不退,他們怎能退?
死戰,不退。向來具有商人般敏銳狡猾的梵陽人,難得點燃滿腔豪氣,面對狂瀾海嘯般的風雷鐵騎,終於有了那麼一絲必死之心!
風雷騎先頭騎兵不過五十步距離,逶迤而來的騎兵在半里寬的山隘中排成一列,像咆哮怒浪。
梵陽武士在御殿炎將軍領頭下,防衛森然整齊,步旅武士之間相互配合結陣,像一堵厚實堤壩,靜等衝擊。
天地間只有重騎兵浩大的聲勢,彷彿這就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音,這蒼然的鋼鐵撞擊聲纔是最美妙的梵音,蠻荒之年流傳下來的凝腥終於在這一刻即將重現。
突然間,夢陽執旗武士大旗一揮,天地間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戛然而止。衝在最前的騎兵整齊劃一勒住戰馬,釘着蹄鐵的戰馬生生向前平移丈許遠,後續跟隨的騎兵也隨着前面武士的動作勒住戰馬。不到五息,數萬高速奔馳的風雷鐵騎停了下來,裹挾着狂風吹向眼前這些森然防衛的梵陽武士。
方纔聲勢浩大的鐵騎,轉瞬間安安靜靜策馬而立。
動如奔雷,靜如山嶽。一動一靜,收放自如。
就連身經百戰的御殿炎將軍也不由得心中讚歎,若是將這支騎兵收入麾下,何愁成不了霸業?若是陛下能像夢陽林夕皇帝那樣捨得血本,梵陽何至於如此萎靡不振?
他自恃將才,可惜手下武士若是羔羊,就算將軍再如何威名,終究成不了虎狼之師。而武士再強,若是庸才用兵,也是白白葬送兒郎性命。都說時勢造英雄,現在戰亂的年代來了,又能出得了幾個英雄?當年不少人都鄙夷他提拔王鍾離太快,當時不過二十三歲一戰成名的王鍾離配不上正四品的將軍之位,可面對八倍於己的倭寇兵力,能耗五個時辰,耗死數萬倭寇,不得不說王鍾離才華了得,可是,若是那五千梵陽搶灘武士心懷怯懦不敢死戰,又怎能成就王鍾離一戰成名的壯舉?
名將悍卒,向來分不開的。
“讓開道。”三個字如滾滾悶雷傳來,夢陽鐵騎領頭武士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好似壓着人的耳膜轟隆作響。
御殿炎將軍啞然失笑——就如此理直氣壯要自己讓開?當他們是攔路打劫的山林寇匪?
“閣下可是夢陽五十年排兵佈陣第一人,鎮天大將軍夜明山?”炎將軍鬚髮逆風張揚,聲音朗朗。
“夜明山早死了,我是他兄長,夜青山。”頭戴鐵盔,臉被面甲罩住的武士冷冷答道,聲音無情如手中森然的兵刃。
旁邊李暹嗤笑一聲,“原來不是夢陽鎮天大將軍本人,怪不得縮在城中十天就憋出這麼一手昏招!帶這麼幾萬騎兵突圍,就丟下步卒輜重不管?”
“嗯,本想待武士修養生息,養足精神一口氣吃掉你們,只是城裡沒法再呆人,不得已才先帶騎兵突圍。步卒死了是小事,輜重糧草沒了也是小事,只要這五萬鐵騎無恙,就能踏平你梵陽帝都!”
李暹聽了這話愣住了,這人是傻子吧?哪有這麼老實就將自己老底全盤托出,兵者之詭道,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人琢磨不得。這夜青山是第一次帶兵的二愣子?頭腦簡單還狂妄的緊,幾萬騎兵就想吃掉他們,就想踏平帝都,做夢還沒醒?城裡沒法再呆人?十天時間,足以讓慘死於夢陽騎兵刀下的百姓屍身腐爛,生出瘟疫,只顧殺戮,卻不知如何善後,現在自食惡果了吧?
滄海軍大都統冷笑一聲,果真是庸才用兵,走的盡是屎棋昏招。
最前面的御殿炎將軍依舊嘶啞低沉,語氣平緩的說道:“閣下說讓開道,老夫就要讓開?在梵陽我是主,你是客,閣下不妨客隨主便,就帶着你麾下的鐵騎,試着闖一下老夫的步旅軍陣,看是你的鐵騎強橫,還是老夫這步旅堅韌。既然閣下對老夫交了底,老夫也不妨說句實話,現在彙集在玉蘭山腳下的梵陽武士,差不多就是梵陽全部軍力,你只要能吃掉這些步旅,翻過玉蘭山後,一路向東,便是梵陽帝都。”
“梵陽御殿炎將軍,與我胞弟夜明山齊名的天下名將,也不過是硬拼硬撼的庸才?”風雷騎統領在面甲下嘲諷道。
“閣下也差不離,就不必用激將法對付老夫了!”炎將軍呵呵笑道。
看不到面容的風雷騎將軍策動戰馬,披着馬鎧好似鋼鐵猛獸的戰馬噠噠向前走去,他這一動,牽一髮而動全身,梵陽蹲立在炎將軍身後的持弩武士擡起弓弩,鋒銳箭頭並非指向那名夢陽將軍,而是對着沒有被馬鎧包裹的馬蹄以及馬腹——對付騎兵,就是要先迫使其下馬,失去了居高臨下劈斬的優勢,厚重鎧甲反倒成了影響武士活動的阻礙。
御殿炎將軍竟迎着那名夢陽將軍策馬走去,李暹在旁低叫道:“將軍——小心有詐!”
炎將軍回頭,呵呵一笑,“沒什麼,都是一錘子定音的買賣,就看誰更有豪賭的魄力!”
他轉過頭,看着那名依舊向前走的夢陽將軍,饒有興趣道:“怎麼,想和老夫比試比試?”
“嗯,御殿炎將軍,成名二十年的名將,算起來改叫你一聲前輩。我的確想領教一下御殿炎將軍的威武!”說着,將手中的長槍提了起來,槍鋒遙指那張蒼老猙獰的面容。
御殿炎將軍不怒反笑,順着筆直槍鋒看去,殺意凌冽,竟不由得熱血沸騰。
多少年了,都沒好好和人廝殺過,尤其是這樣臨陣與敵將廝殺。他倏然擡起手中長刀,刀鋒彎出的弧度優美,殺機更甚。
兩邊武士都屏住呼吸,看着各自主將,心中捏了一把汗。靜得可怕,近十萬人的戰場安靜的像墓地般。
山隘旁的樹林裡,有四人正趴伏在草叢中,探頭盯着劍拔弩張的戰場。
一臉儒雅的王鍾離目光恍然,看着那道火紅大麾的蒼老男子,嘴脣哆嗦,說不出話來。這個淡泊平和好似泥菩薩般的儒雅男子第一次失了方寸。
而一雙珊瑚紅色眼睛的夜星辰,死死盯着那個渾身籠罩在鎧甲裡的男子,盯着他的面甲,想象着那個男人的面容。他的手攥成了拳頭,目光陰沉冰冷,嘴脣無聲開合着:“夜——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