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這是什麼肉,這麼難吃?”小五苦着臉用牙撕下一條幹肉,牙齜嘴烈說道。他是個好美食美酒的饕餮之人,平日雖不說玉盤珍羞山珍海味,但味道絕對說得過去。可今日上頭髮下來的食物,每人一條幹肉,硬邦邦像木頭,拎在手裡打人去倒挺順手。
“馬肉。”星辰看着手裡的肉感說道,他並未下嘴,心裡多少有些忐忑慌亂,沒什麼胃口去吃東西。
軍營裡情況已經糟到極點,沒了糧食後,武士餓了一整天,今天不得已將全部戰馬宰掉,草草醃製風乾後就發到武士手裡。這是他們僅有的口糧,難得有肉,卻是宰了戰馬,每個人心裡都不好受。一匹戰馬從馬駒到熟馬再認主最後到戰馬,培養極爲艱難,就算在不產馬的南方,戰場殺馬都令人心情沉重。
在極北那幾年,夏天大旱,沒了草,餓死牛羊,到了冬天,只能宰馬吃馬肉。若真的到了殺馬的地步,那就真的是逼上絕路了。戰場上是同樣的道理,殺掉同生共死的戰馬,不論是士氣或是鬥志都是打擊。
“今晚和那些喪屍決戰,你們有個準備。”
“沒問題,小的心裡有數!”小五咧嘴一笑,扯起扯起吃着腥鹹的馬肉乾,含混不清說道:“少爺放心,就算打不過,我和小六子都能帶你逃出去,就青河城這十來丈高的城牆,小的扛着你騰騰騰就上去了,難不住!”
“少爺您放心去做您該做的事,我和小六子下定決心跟隨您保護您,說到就做到。我小五今後就是您的盾,六子就是您的矛,爲你殺敵爲你擋刀,再不會丟下您自個跑掉,嘿嘿,這次就不表什麼態了,省的您又罵我兩驢操的……”這個白白胖胖頗具喜感的傢伙咧嘴笑的真誠。
盾和矛?星辰看着這個如同肉山般的小五和站的筆直一言不發的冷峻六子,突然就心定下來,彷彿不再有後顧之憂,可以放心大膽朝前走。
就算陷入死境,也有這兩個傢伙相伴,他不是孤身一人。
一抹耀眼夕陽透過陰雲照來,溫暖光明。連着三天陰雨,此刻的陽光分外珍貴。蓬頭垢面的武士不禁擡起頭,看向燦爛夕陽,像看到最爛漫的景象。烏雲漸漸散開,鉛黑的陰雲被耀眼溫暖的夕陽鍍上一圈金光,大雨過後水汽升騰,整座青河城在夕陽照射下好似雲煙仙境,就連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也不怎麼刺鼻了。
星辰逆光握刀而立,微風吹過,長髮向後飄逸飛揚,俊美的面容展露無餘。他白皙的面龐被金色陽光照亮,周身勾勒着一圈耀眼光暈,面朝夕陽,宛若神蹟。
他轉身對看的出神的伴從展露顏笑,彷彿坐擁天下的帝王,柔聲說道:“跟隨我,今夜我們要一步登天!”
多少年後,小五想起那一瞬間,就忍不住熱血澎湃,少爺說要帶他們一步登天,就如平時說的‘小五,我帶你們去甲秀湖’‘我帶你們去逛夜市’般平常,可就是那樣柔柔地平和的語氣,卻令他深信不疑。哪怕那天逆光而立的少爺說帶他們捅破天打神仙,他們也相信會實現。
他第一次清楚的從這個消瘦清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一種叫做霸道的東西。既然氣機已盡,那就氣吞萬里。既然走投無路,那就殺出柳暗花明。
一如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他轉頭將嘴裡馬肉乾一股腦嚥下去,看着消瘦木訥的六子,激動的語無倫次,“六子,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這就是咱家少爺,當初我就說跟隨少爺沒錯的,看到了麼?”
———————————
十一月一日,雨過雲散,月朗星稀,盈月緩緩劃過雲層。
御殿炎將軍站在青河城城頭,仰頭看着明亮圓月和斑駁雲層,如同一隻仰望月亮的狼。
“月是故鄉明。”他喃喃自語道。
突然就想起他已經離開四十多年的那個小山村。兒時經常和小夥伴一頭扎進河裡摸魚,跳板子,身強力壯的爬到樹上打棗子,個子矮小的就用衣服兜摟着紅棗,一羣孩子圍坐在月亮下,用火烤偷來的紅薯,玉米棒子,分着吃棗子,偷偷喝從家裡帶來的酒,有的抿一小口就辣的直流眼淚,有的逞強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大口,結果酩酊大醉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幾個扎着羊角辯兒的女孩只是笑着看他們男娃娃打打鬧鬧,像清晨安靜綻放的牽牛花,那時候打鬧,都在偷偷看那幾個女娃娃,以爲誰打的最兇鬧的最厲害,她們就會對誰微笑。
而他是那時候的孩子王。
那羣男孩最後幾乎全都跟自己去從了軍,一個接一個死掉,最後只剩他一個,登頂御殿炎將軍高位,卻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小山村。功成名就後,珍饈玉食,他吃不慣,還是喜歡自個在種滿芭蕉修着涼亭曲水的院子裡刨個坑,堆一堆柴火,烤一兩個紅薯,玉米棒子,喝着土法釀製的高粱酒,仰頭看月亮。小時候窮,土豆紅薯玉米棒子這些東西不缺,誰家地裡掰下來挖出來就能吃,可有錢了住在大宅子裡,想找些玉米棒子紅薯疙瘩還把下人爲難的不行。他索性就自己翻了一片地,埋下紅薯秧子栽上玉米棒子,與院子裡珍貴的芭蕉牡丹芍藥挨着種。侍弄花草的雜役養牡丹芍藥那叫一個花大如盆葉青欲滴,可就是養不好這些莊稼土物,最後乾脆要雜役別管,他自個侍候這些土裡土氣的東西。
當真是窮山惡水出來的刁民,就算住大宅子有無數僕從伺候,都改不了從小養成的習慣。
可那時候跟他一起摸魚打棗偷玉米的人都不在了,那幾個扎着羊角辮兒的女孩恐怕也已經嫁人。
要是這一仗僥倖不死,那一定要回去看看!再不去,恐怕就沒機會了。對了,還要帶上尹哲,兒子長這麼大,還沒回過老家,讓他把地方認着,等自個死了,一定要落葉歸根。
“大將軍,按照您的安排,都佈置好了。”一名隨從走上城頭,單膝跪下說道。
“好!”他回過神來,轉頭看向城內,映着月光,居高臨下可以看到一個以城門爲圓心的巨大半圓。儼然是一半八極卦的形狀,每一卦位都有精銳武士入駐陣眼,八卦陣型層層相套,就算最外層陣型被破開,還會有下一層武士補上。
奇門遁甲之陣,對付這些死物最合適不過。你有屍鬼大陣,我有八極卦象,看看究竟是魔高一尺還是道高一丈。
滄海軍都統李暹,炎字軍統領王鍾離,傲羽長射統領楊煜,再加上個炎字軍都尉周虎,四員驍將鎮守四方卦象,他居高臨下指揮全軍,整個大陣儼然是個活物,如同跳躍着的火焰生機蓬髮。
他轉頭看向城外駐紮的森然夢陽鐵騎,威嚴的鋼鐵騎兵依舊將城門圍堵得水泄不通。看來夢陽人也料準他們撐不過今晚,連步旅都一層一層排列好,嚴陣以待,準備給他們收屍?
那個叫樑星辰的年輕人,若是這一仗贏了,老夫定要爲你記一大功!
一定要活下去啊!
——————————————————
城外,夢陽軍隊。
鎮天大將軍夜青山策馬而立,仰頭看月,淒冷月光照在鋼鐵鎧甲上,冷徹刺骨。他微微呼出一口氣,白霧升騰而出。
“梵陽的月亮,和夢陽的沒什麼不同。”他輕聲說道。
“嘿嘿,家裡小娘子估摸着也在看月亮呢,我小娘子臉蛋就和月亮一樣好看,走了這麼久,怪想的!”冷霜凝笑道。
夜青山轉頭笑了笑,這個膀大腰粗能耍八十斤大槍的漢子,一口一個小娘子,滿臉陶醉的樣還真是可愛到了極點。
不過出徵在外,能有這樣柔軟的念想牽掛,也挺好。
看着明月當空,他不由得想起小時候,他和弟弟夜明山坐在父親膝上,在夜國王宮的琉璃金頂上看月亮,父親輕聲念着:月明照青山,山青託明月。
夜明山,夜青山,在父親心裡,註定是要夜明山的光芒照耀着他夜青山,他夜青山就得託襯着夜明山。
他是夜明山的兄長,卻是父王的嬪妃所生,屬於分家子弟。夜明山雖是弟弟,他的母后是夜國王后,所以他是宗家,是夜國王位和鎮天大將軍之位的繼承人,在父王老去後,他坐擁夜國河山與十萬強兵。
分家子弟要爲宗家獻出一切,包括自己生命。不惜一切保護宗家,保護夜氏一脈傳承。這是夜國祖制。
“哼——難道就不許分家壯大,阻絕了宗家的生機,再取而代之?我哪裡比不上夜明山?“他憤憤想到,這麼多年,依舊難以釋懷。
他嫉妒夜明山不爭不搶就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嫉妒夜明山能帶着軍隊馳騁沙場一戰成名,嫉妒夜明山能得到那個面容高貴冷漠的女子垂青,甚至嫉妒夜明山的兒子比他的兒子優秀。
他知道,錯不在夜明山,是夜國夜氏祖制錯了。宗家分家,不都是夜氏一脈的子孫麼?可憎恨一個虛無的制度,遠沒有憎恨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來的解氣。
這麼些年,他付出這麼多,只是爲了證明他不比夜明山差。他訓練出能踏平南方的風雷鐵騎,他要爲夢陽吞併掉梵陽,甚至要吞掉極北的蠻族,要開創前無古人並後無來者的霸業!
只爲證明分家不比宗家差!
他從馬鞍上卸下槍,策馬上前,冷聲道:“今夜,梵陽最後的支柱,御殿炎將軍尹蒼炎會死!等他死了,梵陽再無人能阻擋風雷騎的馬蹄。”
他拉下面甲,鐵槍高高舉起,勒緊馬繮繩,戰馬突然前蹄騰空,人立而起,在月光下映出一個清晰剪影,大麾逆風飄蕩,如一枚永垂不朽的印章。
——————————————
城內,駐守乾字卦象的滄海軍都統一如往常陰冷笑道:“隔着老遠都能聞到那些死東西的臭味。就真以爲靠這些喪屍就能殺了我們這些老骨頭?”
他一把將鐵槍杵進青石板中,碎石飛濺,站在最前,一夫當關。
這位征戰四十年的老將心裡,從沒有絕望二字。希望是什麼?是靠你去尋找,去抓緊的東西,沒人會下里巴巴的把希望往你手心裡塞。就算當年打仗一敗塗地,輸的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經玩完沒戲,可依舊頑強的和野草一樣春風吹又生,沒幾年又東山再起。
說起來的確輕巧,其中艱辛只有他自個明瞭。
媽的這次要是打贏了僥倖不死,一定要求陛下把寧正公主嫁給吾兒!大都統憤憤想到。
要是不小心真把自個命交代在這裡,那也無妨,整個滄海軍只認李家兵符,不認皇族聖旨。有他栽培幾十年的門生謀士和扛旗打仗的虎將,輕裘上任滄海軍都統繼承他位子絕對順順當當。御殿炎將軍是他大哥,也肯定會保住輕裘不讓皇族太過刁難。
皇族要是鐵了心在他死後過河拆橋要拿輕裘開刀,還有尚吉城城主這最後的保命符,李家香火斷不了。
後事都安排妥當,他打起仗來就心無旁騖。不慮勝先慮敗向來是他的原則。
就是沒見着輕裘最後一面,頗有遺憾。
一雙兒女,重錦輕裘,女兒重錦長得隨他,在女子里人高馬大,一般點兒的男人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喘,敢亂瞟亂看那丫頭就敢一鞋底印你臉上,嗓門大不嬌氣持家主外一把好手,聽說重錦她女婿家大小事現在就她一人說了算,誰也甭想插嘴。
好,不虧是他李暹的種,鐵娘子,性子隨他!
輕裘生的一副好皮囊,模樣隨了他娘,長得俊美好看,女子見着都喜歡得緊,嘿嘿,誰叫他兒天生一副好模樣,這是羨慕不來的。帝都那些眼高於頂的貴族常說他是窮山惡水裡的刁民,可生的兒子如此貴氣,硬生生氣死他們,帶着兒子帝都溜一圈,就把那些貴族家的女兒魂都勾走了,可輕裘對她們看都不看一眼。怎麼滴,看不慣我李暹,那我就生個好兒子禍害你家女兒,不服不要來!
兒啊,爹爹給你留了萬貫家財,留了十五萬滄海軍,能想到的都爲你打點好了,萬一爹爹真一個嗝屁沒了,只要你不亂折騰,那坐在爹爹的位置上照樣風生水起。
老子打天下兒子坐江山,沒什麼不好。守業不比成業簡單,只要能守住咱李家這份家業,爹爹就心滿意足,要是再能傳到孫兒手裡,那就更好。嘿嘿,爹爹就只有你一個兒子,只要你過得好就行,再往後的事,爹爹纔不操那閒心。
滿頭白髮的李暹笑的心滿意足,像做了天大的美夢。
忽有轟隆之聲傳來。
大都統擡起眼皮,看到一個高大身影扛着一截粗大椽木朝這邊走來。它身後跟着一羣渾身腐爛的喪屍,今晚這些死東西動作變得靈敏多了,幾乎是一路小跑,以前都是蹣跚僵硬的路都走不穩。
還真來了啊!
走在最前面那個高大黑影比常人足足高了大半個身子,四肢粗壯如牛,沉重椽木在它手裡揮舞得虎虎生風。
它在距離乾字卦象還有兩百步時停住。似乎感覺到這裡的澎湃殺意——乾字卦象裡潛藏上千傲羽長射武士,箭矢被澆了火油的布條包裹點燃,火焰熊熊。
兩百步,還真會挑地方停,這不是自個送死?
滄海軍大都統舉起鐵槍,一揮而下,吼道:“連射——”
萬箭齊發,耀眼的火焰箭矢劃破了黑夜,在淒冷的月光下熾烈燃燒。
被機括射出的有力箭矢蜂鳴不絕,巨大力道幾乎將喪屍整個貫穿釘在地上,火焰炙烤下燃燒成火人,接着淪爲灰燼。
那個巨大黑影手中椽木揮舞,動作行雲流水,將火焰箭矢盪開,仍是有箭矢扎進它身體,它猛地仰天怒吼,像是劇痛難忍般。
突然間,它向前狂奔而來,如一頭橫衝直撞的野豬,又像一截沉重的撞城錘。
“盾牆,上!”李暹沉着下令。
持着巨大青銅盾的武士上前,將盾牆排列在一起,絞索相互扣住,鐵槍從盾的縫隙間伸出去,儼然一座可攻可守的堡壘。
大地在震顫,這個能單手擎起沉重椽木的傢伙到底有多大力氣多大速度?持着巨盾的武士心裡都沒了底。
“轟隆——”巨響迸發。
青銅盾牆像一團軟面般凹下去一大片,卻被武士頑強頂住——盾牆未被破開,武士精神大振。
喪屍憤怒嚎叫,手中椽木高高舉起,一股腦砸下來。臨近了,才發現這個傢伙身子足足有兩個常人高,算得上一個巨人。他的武器是直接拆下來的房樑椽木,足有半個合抱粗,兩丈長,沉重有力。連砸兩下,青銅盾就牆碎裂開來,後面的武士筋骨震斷。
李暹大駭,吼道:“上,擋住這東西!”他持槍而起,朝這個揮舞椽木的傢伙衝去。
“大都統小心,快回來!回來啊!”武士大吼,聲音發顫。
這頭喪屍不退反進,身子向後一蹲,積蓄磅礴大力向前衝來,手中椽木橫掃千軍,動作快的可怕。
椽木掀動氣流凌亂,李暹只覺得惡風撲面。他微微一轉頭,那截粗大椽木將他攔腰砸中,頃刻間感到整個腰間骨頭碎裂,一口鮮血噴出。身子飛出十數丈,重重撞在牆上,摔落下來。
“大都統……大都統……”武士厲聲喊道,“快把大都統救回來!快去!”
巨大喪屍丟下椽木,大步朝已經動彈不得的滄海軍都統走去。他的面盤浮腫,泛着青灰的顏色,嘴脣殘缺不全,牙齒間掛着殘碎肉渣,涎水流淌。這個巨型喪屍彷彿生前便是一個力大無窮的傢伙,變成喪屍後力量更甚。
它伸手抓住李暹腳脖子,將他拎起,在手中晃了晃。大都統腰間軟塌塌的,脊柱骨頭全碎了,嘴巴突突冒着血沫子,頭髮散落。眼裡空洞失神。
“殺我……你這死東西……敢殺我?”他斷斷續續說道,“當真要……死在這裡麼?”
下一刻,喪屍伸手擰住了他的腦袋,將他舉過頭頂,一手攥住腿,一手捏着頭,厲聲嘶吼,彷彿小孩子抓住了一隻螞蚱,調皮要將它的頭和腿扯開。
鮮血迸濺,淋了喪屍一頭一臉。它張開醜陋的嘴巴,將滾燙的鮮血和柔軟的內臟一股腦吞進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