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一點點被吞噬,夜幕黯淡下去,八極卦象巨陣裡的火焰愈發明亮耀眼。老人手握巨大戰刀,逆光而立,蒼白鬚發夜風中張揚,活似怒獅。
黑鎧人將王鍾離丟下來,一腳飛起正中胸膛,踹到一邊。他側轉身子,終於看清這個蒼老將軍的臉龐——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在火光下晦暗不定,五官像是在腐朽的樹根上粗粗雕刻而成,殘缺的鼻翼和乾裂的嘴脣襯得這張臉更加醜陋,獨眼裡毫無感情,在渾濁的眼睛深處,憤怒的火焰在跳躍燃燒。
這個滿頭白髮的老人,正是此戰必須要殺死的人!
梵陽御殿炎將軍,梵陽軍界當之無愧的帝王,只要他活着,夢陽鐵騎就難以在梵陽的土地上馳騁。
佈下如此慘絕人寰的屍鬼大陣,就是爲了取此人性命。
黑鎧人桀桀冷笑:“尹蒼炎,你竟能找到我!就這麼着急去死麼?”
“我們又精銳的斥候,像蛛網一樣搜尋整座城,只爲找到你,還真是讓我們好找!”老將軍毫不退讓的回敬一句。絲毫不畏黑鎧人威嚴冷酷的聲音,“這裡很適合決戰,你是想要殺了我麼?拿我的人頭回去給主子耀武揚威?來啊,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聽出了你的仇恨!”黑鎧人倨傲說道,“一個心急於報仇的愚蠢將軍!”
“我現在不是將軍!”御殿炎將軍嘶啞說道,“我只是一個急於復仇的武士!”
“愚蠢得無可救藥!”黑鎧人低聲咆哮,他的聲音在鋼鐵的面甲下嗡嗡如同雷鳴。
“人類啊!爲何要違抗神的意志?上千年曆史以來,你們人類征戰不休,一個王朝建起,又會被另一個王朝覆滅,你們打仗要死多少人?你們更迭王朝要鑄就多少屍骨?僅憑人類根本不可能實現永久的和平年代!人類壽命太過短暫,你們的一生渺小如沙,與神的偉岸比起來,就像捲進大海的沙礫般不值一哂!”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揮手指向身後火海,“看看你們的大地,何曾有過幸福與和平?你們征戰不休,爲心中私慾相互屠戮,犯下無可饒恕的罪孽!可神並不責備你們,他雖失望卻從未放棄過你們!”
黑鎧人的聲音愈發洪亮,鏗鏘有力,都快要蓋住周圍武士與喪屍的廝殺聲。他的語氣和動作都散發出無上的威嚴氣息,直欲令人頂禮膜拜。他更上一步,伸手指向已經被吞噬大半的月亮,高聲喝道:“神不能原諒你們的愚蠢,他要給你們懲罰,要讓你們知道痛楚,這既是懲罰,也是神對你們的救贖,人類要在痛苦中學會成長,神忍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對你們進行懲罰,希望這個世界能變得更美好!”
他激昂的聲音戛然而止。
御殿炎將軍上前一大步,巨大而沉重的戰刀當頭劈下,巨力無匹,彷彿要將這個男人連同他嘴裡的神都一刀劈碎。
男人輕聲嘆息,伸出手,迎着刀鋒揚起,準確鉗制住巨大戰刀。他的手上帶着手套,在指骨關節的地方鑲着堅硬鐵片,他渾身上下都是這樣沉重厚實的鎧甲,將他嚴絲合縫的保護起來。
御殿炎將軍心中驚駭,他這柄三十餘斤重的戰刀竟被死死鉗住,無法抽出,這種事情在這麼多年征戰中從來沒有過。
“掙扎吧,螻蟻,感受到你的力量與我的差距了麼?不妨與我一同侍奉神靈,你也講擁有和我一樣的力量!”黑鎧人傲然吼道。
“噪聒!”御殿炎將軍冷聲說道,他鬆開刀柄,縱身躍起,身子團成一個球兒向上飛起,接着腰肢如爆炸般展開,雙腳朝黑鎧人臉上蹬去。這哪裡是一個老人的身體,分明比年輕人更具活力和氣力。
這一用盡全身力氣的踢腿正揣在黑鎧人面門,巨大的力道使得他的身體向後仰,可他的腳像紮了根般紋絲不動,僅僅是腰肢向後彎去。他雙手鬆開了戰刀,御殿炎將軍凌空接住,瞬間突進,左後開弓大開大闔連續劈斬。
沉重的戰刀在他手中輕飄如葉,攻勢迅猛如驟雨。
黑鎧人終於被逼的向後退去,步子絲毫不見凌亂,他並未被戰刀直接砍中,每一刀都被他小臂上的腕甲封住。雖然御殿炎將軍力道雄渾,可黑鎧人的格擋也堪稱完美。
在這一氣終將用盡時,御殿炎將軍手腕一抖,刀身轉換,刀脊衝前,雙手握住刀柄,勢大力沉橫掃而出。正中黑鎧人側腰,他的身體被擊得側移出去,踉蹌數步才穩住身形。刀刃既然劈不開你的鎧甲,那就用刀脊猛擊,若是有狼牙棒這種武器,砸在身上就算隔着鎧甲也能將這傢伙震傷。
御殿炎將軍趁機後撤數步,橫刀擋在身前,腰肢拱起,隨時都能爆發出海嘯般的力量。黑鎧人也不再倨傲,面甲下的眼睛目光冷酷,死死盯着這個將神的使者擊退的人類。
“徒有氣力的螻蟻,終究還是螻蟻,一腳踩下去,是死是活看天由命!”黑鎧人隆隆說道。
“當真以爲殺不了你?”另一個聲音響起。
黑鎧人瞥了一眼,睥睨道:“螻蟻,剛未殺你,還試圖送死麼?”
王鍾離一抹嘴角血跡,灑然笑道:“一口一個螻蟻,一口一個神靈,豈不知你這卒子在你侍奉的神眼裡,算得了什麼?”
“估計你死了,你的主人半滴眼淚都不會爲你流下!”王鍾離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柄刀,與御殿炎將軍一前一後圍住他。
“愚蠢,我怎麼可能會死?我是神明所選中的僕從,我怎麼可能會被你殺死?我收到了神的洗禮,帶着使命而來,替我的神爲你們帶來懲罰!”黑鎧人低聲咆哮。
王鍾離片刻沉默後,嘴角微微揚起,輕蔑道:“說了那麼多神,你又知道你的神在想什麼?你死了,肯定有別的人代替你的位置,小卒子終究是小卒,你的主人將你丟到戰場中,冒着危險,你就註定是一枚棄子,棄子!“
黑鎧人驟然暴怒。
御殿炎將軍抓住他分神的機會,挺身拖刀前衝,躍起,將身體的重量與劈斬的力道糅合在一起,向他後腦勺斬去。黑鎧人察覺腦後惡風,轉身之際刀鋒已近身兩尺,只得雙臂交叉格擋,“噌——“火花迸濺,黑鎧人膝蓋一軟,單膝跪倒下去,雙臂顫抖着架住這一刀。
御殿炎將軍並不想與他比拼耐力,驟然出刀又驟然收刀,提膝擡腿,一腳踏在黑鎧人胸膛,勢大力沉,將之踹得站立不穩,踉蹌向後退去。
王鍾離趁機上前,他手中是一柄鋒利牙刀,刀口纖薄銳利,吹毛且斷,他的眼睛眯起如飽足的狼,雙手握刀,屏息凝視,倏然出刀。
刀光圓滿如月,彷彿王鍾離纔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星辰宇宙都在圍着他轉動,這一刀渾圓飽滿,彷彿天神在鴻蒙混沌年間,開天闢地的一刀。
刀鋒準確披在黑鎧人的脖頸處,鎧甲不管如何堅硬,它的接縫處總是最脆弱的,牙刀刀鋒纖薄鋒利,只要砍得準確,就算不能徑直將他脖子斬斷,也足以令他重傷。
黑鎧人發出一聲低低的咆哮,如受傷的獅子。
“螻蟻,你已領我憤怒。”他低聲嘶吼道。
“憤怒?很好,讓我看看你能否再憤怒些,能不能暴怒得燃燒起來,像你的這些畜生一樣一起葬身在火海中!”王鍾離輕蔑道。
黑鎧人硬挺挺得站直身子,伸手捂着脖頸,王鍾離那一刀的確砍在他脖子上,索性只是切破了皮。
他拿開手,看着手上的血跡,在火光下泛着粼粼光華。
“我竟然流血了!”
“哼,你的血,和那些喪屍沒什麼兩樣,都是腐臭的黑色,粘稠的淤塞在血管中!你只是一具有智慧的屍體,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王鍾離冷聲說道。
“我的靈魂,早已獻給了我的主人,我將靈魂寄存在神那裡,他賜予了我不敗金身,我,不死不滅,爲我的神,爲我的神,我絕不會敗!”他低聲嘶吼,憤怒的風暴在胸中積蓄,遠沒有開始時的鎮定倨傲。
“神神神——就算你的神來了,老夫一樣要把他斬殺!你們都該去死——”御殿炎將軍暴喝一聲,猶如驚雷。
他拖刀上前,一刀接一刀劈斬在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傢伙身上,勢大力沉的劈斬好似沒有盡頭,每一刀劈下,黑鎧人都被逼的向後倒退一步。火光跳動,御殿炎將軍身上明亮的鎧甲與黑鎧人身上墨黑的甲冑相互交換位置,光影變幻,拼死相殺。
“將軍,莫要纏鬥,斥候快要過來了!”王鍾離大聲吼道。
連續的劈斬必須一氣呵成,中途不可換氣,一呼一吸間氣力泄去便再難匯齊。御殿炎將軍終究是老了,氣力不比當年,這一輪的攻勢漸弱,手臂已痠痛難忍。黑鎧人自不會放過如此時機,雙手握拳,拳拳巨力,彷彿要將剛纔承受的那份力道一同反饋回來。他的手上戴着手套,骨節部分鑲嵌的鐵片給他的拳頭添了幾分兇險,勢大力沉的拳頭砸在劈刀上,留下令人心悸的痕跡。
黑鎧人確實是憤怒了,他恨不得一拳將這個獨眼的老傢伙的腦袋轟碎。
御殿炎將軍身上的鎧甲並不堅固,承受一般的劈斬還可以,可是這樣沉重的拳頭砸下去,依舊震得腑臟生疼。
“螻蟻,讓我將你的頭顱斬下,作爲最珍貴的禮物,獻給我的神明!”黑鎧人挺身膝撞,欺身向前,膝頭狠狠撞在老將軍小腹上,一手握拳便朝他太陽穴砸去。
老將軍僅剩的眼睛瞳孔收縮,眼看着拳頭就要砸中自己,可手臂痠痛就是擡不起來。眼睛能跟上黑鎧人的動作,身體就是來不及反應。
他已力竭。
就在老將軍快要絕望時,黑鎧人的拳頭再難寸進分毫。
他的手腕被一截帶着鐵鉤的套索纏住,順着繩索向後看去,一名一襲黑色夜行衣的武士死死拽住繩索另一頭,不讓他這一拳揮出。
身子突然不受控制向前趴倒——雙腳也被纏上了套索,鐵甲太過沉重,他渾然不覺。斥候猛然拽動繩索,他便難以保持平衡,栽倒下去。
趁他倒下,又有斥候擲來套索,準確套在他的脖子和左腕上。五名武士齊喝一聲,同時拽動繩索,黑鎧人的身子升到半空中,好似要被五馬分屍。
他掙扎着,猛地一揮手臂,一名斥候站立不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越來越多的斥候聚來,他們紛紛擲出套索,套在他的四肢和脖子上,向外拉扯着。
身體快要被撕裂了。他怒吼一聲,身子平躺着懸在半空,調動全身力氣與壓制他的這些斥候武士對抗,足足十五名斥候纔將他制住,巨力可見一斑。
“抓住你了!”御殿炎將軍將巨大戰刀扛在肩頭,低頭俯視着這個將滿城百姓變成喪屍的罪魁禍首,冷聲說道:“你說我把你的頭砍下來給你的主人看,他會說什麼?”
“螻蟻敢爾?以爲這樣就能打敗我?就能打敗我的神?”他掙扎嘶吼道。
御殿炎將軍不理會他,只是將刀握在手中,刀刃懸在黑鎧人脖子上,上下比劃着,“我的刀不鋒利,但我就是要一刀一刀,將你的頭砍下,以敬亡魂!”
八極卦象大陣的火焰還在燃燒,黑鎧人身子懸在半空,仰面朝天,好似要被獻祭。
一切看來終於要結束了。王鍾離長舒一口氣。
突然,黑鎧人哈哈大笑起來,聲音抑制不住的狂喜:“結束了麼?螻蟻,你以爲這就結束了麼?告訴你,現在纔是開始!”
他隱在面甲裡的眼睛看向夜空,最後一角明月剛剛被吞噬殆盡。
這一刻,大地沉浸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