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蒼炎仰頭看天,最後一星月光被陰翳吞噬,夜空漆黑一片,除卻八極卦象正在跳躍燃燒的明亮火焰,整個大地都沉沒在粘稠深邃的黑暗中。
他像被猛擊了一下,身子踉蹌向後退去,勉強用刀支撐身子不至倒下。擡起頭,忽然發現眼前的場景幻化了——不再是青河城殘酷的戰場,他正站在一座大宅子前,正門牌匾赫然幾個大字‘大將軍府’。
他手裡的刀也消失不見,沒有穿鎧甲,穿着平時參加朝會時的秀錦官補子。
突然他睜大了眼睛,將雙手舉在眼前,彷彿看到了最難以置信的事情。
他的手上再無半點蒼老皺紋,皮膚緊緻光滑,透着年輕時的無限活力。伸手撫摸臉頰,也無半點疤痕,鼻翼完好無損,捂住右眼,就連已經瞎掉的左眼都重見光明。一陣微風吹過,頭髮飄蕩——不再是令人心痛的花白色,髮絲烏黑秀亮。
他摒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這分明是年輕時候的自己,分明是二十年前茗禪皇帝剛剛即位,自己穿着朝服剛剛退朝回家時的場景。
“終於要回家了麼?”一瞬間眼睛就溼潤起來,這個征戰一生的御殿大將軍,此時竟站在自己的府宅前,淚流滿面。
門內有穿着僕從衣服的人匆匆迎出,跪倒在他面前,恭敬說道:“大將軍,大公子和二公子正等您回家,您這幾日上朝,小公子學會喊爹爹了,夫人已命廚子安排好午飯,說等您回來全家吃個團圓飯。”
尹蒼炎的心彷彿被狠狠刺穿,鮮血淋漓。
像是揹負萬鈞巨石,他一步一步向府宅走去,明明是回自己家,心情卻像奔赴刑場般沉重。
駐足在‘大將軍府’的牌匾下,仰頭看那幾個鐵畫銀鉤的大字,這一生如履薄冰,數次兵行險招不惜以命相博,才換來如今兵者最高地位——御殿大將軍。如今不過想與家人吃個團圓飯,竟比在朝會上時,被陛下親自賜封‘御殿’名號,賜馬賜劍賜袍服都來的激動。
剛進門,兩個少年就束手站在門口,一個十五歲,一個十歲,看到爹爹回家,熱切叫到:“爹爹回來了!”
這是他兩個兒子,大兒子尹山河,自幼便勵志要像爹爹那般騎馬打仗,做一名蓋世武士,從小就開始打熬筋骨,磨練氣力,這纔剛過十五歲生日,身子就健壯如牛犢。二兒子尹箜篌,師從梵陽縱橫術大家,通經緯,知陰陽,解堪輿,算周易,這些隱晦之物瞭然於胸,至於士子出仕所學的四書五經儒家經典更不在話下。
兄弟兩從小就很懂事,絲毫沒有因爲爹爹是權傾朝野的御殿大將軍,便沾染了紈絝公子哥的惡習。兩兄弟想着一個將來接過爹爹的寶刀鎧甲戰馬,在外出徵打仗,一個執掌廟堂,引領羣臣,免得那些酸不溜秋的大官給爹爹再潑髒水。
尹蒼炎顫抖着伸出手,去撫摸兒子的臉頰,他怕這一切只是水月鏡花,一觸即逝。
他的手掌與兒子年輕的面頰貼合在一起,感受到只有孩童纔有的細膩皮膚觸感,如遭雷殛。他猛地上前,蹲下身子,一左一右將兩個兒子緊緊抱住,臉埋在兒子肩頭,拼命忍住心中酸楚,拼命不讓自己的啜泣之聲被兒子聽見,拼命不讓人看到他淚流滿面的樣子。
他感到兒子們在的手在輕拍他的肩膀,“爹爹怎麼了?又有什麼煩心事了麼?”
“沒事……沒事,能再見到你們,爹爹心裡高興,爹爹是高興!”他聲音顫抖着說道,語調哽咽。
“爹爹這幾日不在家,我們也很想念您,還給弟弟教會了喊爹爹,就想讓爹爹回家開心些。孃親今天安排下人做的全是您愛吃的東西,說咱梵陽茗禪陛下登基,這下就不打仗了,您不用再出生入死,咱全家好好聚一聚……”大兒子尹山河說道。
“好……好……我們這就去見你孃親!”他站起身,仰起臉,彷彿這樣就能讓眼淚倒流回去。他從未發現帝都的天空也會如此明澈清朗。
他一左一右拉着兩個兒子的手,朝內宅走去,一路左右看着,大將軍府裡的花鳥樹木,涼亭曲水,彷彿多看一眼,這些東西就能在他心裡多保留一刻。
穿過庭院,假山曲水翠荷芭蕉,精緻錯落,從一座木橋上走下,便是內宅中堂。他站在門口,駐足不前,嘴脣禁不住哆嗦。
一個相貌溫婉的女人正坐在屋裡,膝頭放着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胳膊腿兒肉乎乎的亂抓亂蹬,他被母親像烏龜一樣仰面放在腿上,小拳頭一握一握的,女人伸手揉着他圓滾滾的肚子,撓着他白淨的腳丫,引得孩子咯咯發笑。
突然孩子伸手指向屋外,咿咿呀呀喊着:“爹……爹爹……爹……”
女人轉過頭,看到丈夫牽着兩個兒子的手正站在屋外,微微驚奇——丈夫領兵一生,爲人崢嶸,很少會與孩子們親近,像這般牽着孩子的手還是第一次。
“回來了!”她站起來,將小兒子抱在懷裡走出來,溫婉一笑,說道:“這胖小子都認出你了!小尹哲看是誰回來了!”
尹蒼炎柔聲說道:“素柔。”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像初春時泛着碧波的柔柔湖水。
“這下不走了吧?”女人面容白淨,長相清秀,出身帝都甄氏,大家閨秀,是個知書達理能撐的起家的女子。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尹蒼炎伸手捏着小尹哲的臉蛋,滿心喜悅。
一家五口人,這樣聚在一起的日子並不多,以前很少在意家人,覺得男人就該騎在戰馬上,去征戰,去廝殺,去開創無上輝煌。時過境遷,洗盡心塵,興許是廟堂勾心鬥角太過令人身心疲乏,反倒覺得與家人在一起的日子才最是美好。
坐在飯桌上與家人一同吃飯,尹蒼炎恍然失神,溫柔賢惠的妻子,爭氣懂事的兒子,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真好。甄素柔夾起他愛吃的酥雞腿放在他碗中,眉眼笑成一道線,像彎彎的月牙。兩個兒子坐在那裡腰板挺直,看着一大桌好吃的,硬忍着沒動筷子——爹爹沒開吃,他們絕不能嘴饞。小兒子尹哲咿咿呀呀指着飯桌:“肉……肉肉……”,引得家人哈哈大笑。
尹蒼炎夾起妻子給他的酥雞腿,心中唏噓心酸。今日不知爲何,總覺得控制不住情緒,在戰場上他能眼睜睜看着武士赴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心如鐵石,可今天總忍不住落淚。
彷彿與家人已闊別許久再次相聚。
“吃飯,都吃,別坐着!”他招呼道,兩個兒子這才狼吞虎嚥扒拉飯菜。這兩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吃相差,兄弟兩你爭我搶,生怕吃的慢了就沒自己的份兒。甄素柔給小兒子嘴裡餵了一小塊去掉刺的肥美魚肉,小傢伙咂巴着嘴已經能品得出肉味來,心滿意足直哼哼。
“真好啊!”他幸福的想哭,遠離征戰廝殺,遠離廟堂勾心鬥角,與家人其樂融融在一起,閒散舒適,這樣的日子哪怕窮點兒,苦點兒,心裡舒服。人常道共吃苦容易同富貴艱難。多少夫妻在日子大富大貴起來後變得貌合神離?而他已經是御殿大將軍了,位極人臣,高居一品,仍舊喜歡這種夫妻和睦子孫乖巧的平淡生活。
突然間,眼前的場景又幻化了。
有人破門而入,身法高明似鬼魅,風一般掠到兩個兒子身邊,搓指成刀,凌厲揮下!
兩個兒子的脖頸頃刻斷開,竟被刺客以手刀斬斷,飛向空中的頭顱保持着最後那份驚詫,打着旋兒飛出好遠,接着咚咚墜地。
妻子甄素柔將小尹哲抱在懷裡,失聲尖叫向後退去。
尹蒼炎看着兩個兒子的身體扔坐在桌前,手裡還端着碗握着筷,脖頸卻被生生截斷,鮮血高噴。他心痛不已,死死盯着刺客,瞬間驚呆住。
這人分明是茗禪陛下身邊的紅人,新晉掌印大太監郭阿蒙。陛下給他賜馬賜劍加封御殿稱號,便是此人手持聖旨在大殿裡當着帝都羣臣的面兒唸的。
當他跪地接旨時,這個見人面帶笑容的大太監分明是用真誠的聲音說:“御殿炎將軍,梵陽今後山河鼎盛,全是您的功勞啊!”
可這個笑眯眯的大太監現在爲何又出手殺他兩兒?
“郭貂鐺,你這是何意?”他暴怒道。
外面傳來一陣廝殺聲,不,應該是單方面的屠殺,大將軍府的下人被闖入的暴徒連連斬殺。
郭阿蒙伸出手,翹起蘭花指,將指頭上的猩紅鮮血抹在脣上,紅的觸目驚心。他展露一個陰森笑容。說道:“陛下密旨,處決御殿炎將軍。”
“處決?何罪之有?”他向後退了一步,習慣性伸手去抽刀,發現今天刀並未帶在身上。
“何罪之有?咱家也不知道啊,大將軍是梵陽彪炳功臣,就算福澤子孫也無人能指摘,可陛下心思不可琢磨,若真要刨根問底知道個究竟的話,那就只能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陛下登基,只有殺掉你們這些前朝老臣,才能鎮得住羣臣,才能坐穩皇位……畢竟,您也是知道,咱茗禪陛下的皇位來的有多艱難!”郭阿蒙語調圓滑細膩,中氣十足。
這正是江湖第一人最巔峰的時候。
“您和陸中堂陸柱國在奪嫡戰中,若是能幫陛下一把的話,恐怕陛下就能念你一些好處,只可惜……都晚了。”郭阿蒙伸手從桌上拈起一片切得精細的熟肉,就這血腥味放入嘴中,細細咀嚼。
甄素柔將小尹哲緊緊抱在懷中,看着兩個兒子的身首分離的屍體,失聲尖叫。
尹蒼炎魔怔在哪裡,一動不動,彷彿僵住。
“放心,炎將軍不必怕黃泉路上太過寂寞,咱家剛從陸柱國那邊過來,陸柱國已經先走一步,您若是儘早動身,路上還能有個伴兒,咱家也好給陛下交代。”郭阿蒙說話間以手代刀,朝他凌厲刺來。
尹蒼炎側身一閃,堪堪躲過,側身被大太監的指甲劃開一道血口子。他的頭像炸開般嗡嗡作響,思緒一片混亂,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眼前的畫面,明明前一刻還和家人其樂融融一起吃飯,下一刻兩個兒子便是血淋淋的屍體。
大太監鬼魅一笑,再次搓指成刀一揮而下,甄素柔白皙修長的脖子被手刀斬開大半,只剩些許皮肉與身體相連。她的熱血灑在懷裡的小尹哲身上,身子無力得向後倒去。
“郭阿蒙——”尹蒼炎怒吼道,他伸手抓起身邊椅子就朝這個殺人時都笑眯眯的太監丟過去。椅子還不等砸中大太監,就在其身前一分一分碎成齏粉。
江湖第一人郭阿蒙,一人就打殺得梵陽江湖擡不起頭,這等身手,絕不是他能敵過。
可他怎能眼睜睜看着家人受戮而坐視不理?
“炎將軍,莫要讓咱家爲難!”老太監一步一步逼近,笑容陰冷。
老太監瞳孔猛然一縮,大步後撤,躲過一閃刀光。
他撫着胸脯,故作驚慌道:“好凌厲的一刀,差點就要的咱家的命。王鍾離,新晉驃騎將軍,您別急,殺了御殿炎將軍,下一個就是你,梵陽軍界,得好好清洗一番才行。”
“將軍,走,快走!我已備好馬車,陛下是要殺了梵陽所有將軍!”年輕時候的王鍾離橫眉冷對,與之後的儒生形象相差甚遠。
“將軍莫要死拼,現在走還來得及,等御林禁軍來了想走都走不了!”王鍾離焦急喊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先保住性命,咱們還能東山再起。”
他推搡着炎將軍向屋外走去,自己握着刀與大太監對峙。
“尹哲……尹哲……還活着!”尹蒼炎蹲下身,從夫人懷中抱過這個剛學會喊爹爹的孩子,攬在懷中,不讓他看到血光,他滿眼淚水,不敢去看妻兒的屍體。
“你們幾個,護送將軍出城,走得越遠越好!”王鍾離冷聲命令他的親衛武士。
“能逃得出我郭阿蒙的手心麼?”老太監語調玩味。他伸手捏碎一盞茶杯,細碎的青瓷碎屑在掌心翻卷,猛然擲出,凌厲如驟雨。
細碎瓷片直奔尹蒼炎而去,他懷中抱着尹哲,難以閃躲,無數碎片颳着他的臉掠過,血流如注,他感到鼻翼上的肉都飛了出去,左眼插進一塊尖銳瓷片,滿是鮮血。
他不知道自己再往哪裡走,只感覺有幾名武士將他圍在中間,護着他上了一輛馬車。王鍾離握着刀將大太監逼在屋裡,不得踏出半步。
這個算他半個學生的年輕人,恐怕性命不保了!
馬車上,他不顧滿臉鮮血,掀開簾子,最後看了‘大將軍府’幾個字一眼,滿心悲痛。上百名御林禁軍持着重戈闖入府宅,一片狼藉。
“皇甫茗禪,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尹蒼炎跪坐在馬車中嘶吼道,他滿心悲憤,眼淚混着鮮血淌下,滴落在唯一倖存的小兒子臉上。
孩子咿咿呀呀叫着:“爹……爹爹……”
這個征戰多年的將軍嚎啕大哭,抱着世間最後一個親人,哭的難以自已。
很多年以後,尹蒼炎都不敢去回想那一天發生的事情。每每想起,他就覺得自己沉入了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像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冰冷,窒息。
一閤眼,便是大兒子尹山河和二兒子尹箜篌頭顱墜地的情形,便是賢淑的妻子抱着小兒子死去的樣子,便是大太監郭阿蒙用鮮血在嘴角抹了一把鮮紅的殘忍冷笑。
他帶着小兒子在山林中過着東躲西藏與世隔絕的生活,不人不鬼,每晚睡覺懷裡都抱着刀,生怕一睜開眼又是殘虐的景象。
那天發生的事情,是他這一生中最不堪,最可怕的回憶,稍一回想,就渾身冰冷犯寒,就忍不住令他癲狂。
他修身唸佛,他誦讀《普世經》,他將腰間佩刀換成手中佛珠,彷彿就是爲了鎮壓心中憎恨的妖魔。
每個人心中都有最畏懼的回憶,將之深深埋在回憶身處,時刻不忘填埋封土,生怕那回憶衝出來將人吞噬,可那些最恐怖最害怕的事情依舊不留痕跡的浮現在眼前,令人憤怒,令人失控,令人絕望。
彷彿沉入了永無止境的黑暗,連星辰明月都能遮蔽的黑暗。
眼前場景再次幻化了。
尹蒼炎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臉上的淚痕在秋風中被風乾,冷冽刺骨。他的手上有刀,身上有鎧甲,臉上有疤痕,一切如舊。
方纔那回憶是怎麼回事?如此逼真,生生將那天家人慘死的畫面在他眼前重演,太過真實。他看着手,彷彿剛纔撫摸兩個兒子臉龐的觸感還在,還能清晰的回憶起妻子給他夾的飯菜香味,還有……那刺鼻的血腥味。
那天的事情他一點兒也不願回想,可又怕忘記,怕忘記兩個兒子的模樣,怕忘記賢惠溫柔的妻子。可二十年過去了,他已忘記那些深愛的人的模樣,卻死死記住了他們倒在血泊中的慘狀。
他感到渾身沒有半點力氣,就想這樣躺着,靜靜將自己淹沒在絕望黑暗中,死了般一動不動。
周圍的武士都如同喪失鬥志般癱軟在地上,他知道,這些人和他一樣,在月亮完全被吞噬那一刻,被迫回想起人生中最不堪最畏懼的回憶。
周圍的喪屍彷彿嗅到了這些活人身上絕望的氣息,興奮的快要發狂,嘴裡發出滿足的嗚嗚聲,它們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向這些已經失去鬥志的武士撲去。
尹蒼炎淚流滿面,喃喃自語:“山河,箜篌,還有素柔,剛纔我們一家人又團聚了,真好,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