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陽帝都祥泉城,傳承近五百年的古城,興建於靖熙始帝時期,動用民夫兩百萬,耗時十六年完工。僅是將支撐皇宮的巨大椽木搬運過來就耗費三年之久,專門擴寬挖深沋河水道,將玉蘭山脈深處生長千年的古樹砍伐去枝,十數丈高的巨大松木便順着河水一路漂流到帝都初址,接着打撈上來削劈規整,一一立起作爲支撐皇宮大殿的支柱。專設數座巨型磚瓦窯,只爲帝都建造燒製特供磚瓦,據說皇宮的琉璃金頂當真是往磚胚裡混進了金粉,紅磚金頂青石路,怎麼大氣怎麼來。
靖煕皇宮建成後,始皇帝帶領皇族羣臣入駐,爲這座城命名爲‘天央’,佇立於皇宮中央,經緯天地,對應天宮星宿,大有天下氣運入吾榖之勢。靖煕皇城傳承兩百餘年,天央城三次擴建,以皇宮爲中心,一層一層擴張,這座城逐漸變成當時天下財富和權利的中樞。
靖煕皇朝末年,天下一分爲二,万俟流年生生撕裂一般版圖,自立爲帝。見識過天央城華貴之姿的流年皇帝下令建造一座氣勢宏偉不遜於天央的城闕,於是夢陽帝都縹緲城拔地而起,夏秋之際縹緲城雲霧繚繞,猶如仙境,冬日到來之時,霧氣凝結,屋檐飛角冰晶懸掛,晶瑩剔透,整座城猶如冰雪雕刻而成。
而皇甫氏建立的梵陽皇朝將帝都選址天央,更名祥泉。原因是景瀾皇帝攻打天央城時,面對固若金湯的城池束手無策,便將縱穿天央而過的沋河水建壩截斷,蓄水萬鈞,接着填充火藥炸開大壩,濤濤河水以無匹之力衝入天央城,淹掉半個城池,而後洪水退去,卻在城中留下一片趵突之泉,平日泉水升騰跳躍兩人多高,雨季時數條泉水此起彼伏,猶如九龍纏繞,於是景瀾皇帝將天央城更名爲祥泉城。
傳承五百年的祥泉城,居住其中的達官顯貴文人士子靚影佳人皆以天下之中自居,站在這裡,便是天下的中心,便是社稷氣運匯合之處。哪怕西邊拔地而起一座宏偉絲毫不遜的縹緲城,哪怕南邊又有一座奢華天下第一的名闕尚吉城,可祥泉城五百餘年積澱傳承兩大皇朝的正統之位已然無可超越。
十一月十日,梵陽立冬之日,青河城之戰已經過去十日。
祥泉城能並列二十輛馬車並駕齊驅的主街迎來一批披甲跨馬的將軍,爲首一面炎字大旗逆風飄蕩,獵獵作響,旗下的獨眼老將軍面無表情,直視前方巍峨雄偉的梵陽皇宮。他對這座城並無多少好感,這裡是他登頂的地方,也是他狠狠跌落的地方。
他身後的王鍾離恢復儒雅打扮,神情自然安詳,眸眼裡漫不經心掃過繁華街道,兩邊滿是一臉崇敬的百姓。他回神看了看跟在身旁的夜星辰,看到這個年輕人並沒有第一次見到如此雄偉城池時心情激動手足無措,相反,他珊瑚紅色的眸子中浮着一股倦怠。
自從青河城殺掉那個黑鎧人,本就話少的夜星辰變得更寡言,眼神裡卻更堅毅起來,他的長髮束在腦後,眉清目秀,目視前方,整個人的氣質內斂沉靜,變得沉着大氣,少了年輕人的浮躁輕狂。
他並未過問夜星辰是如何殺死那個黑鎧人,雖然他很奇怪那個黑鎧人就算他和御殿炎將軍聯手依舊難以抗衡,怎麼就死在了夜星辰手裡。但目的已經達到,這個年輕人現在一腳踏進了梵陽廟堂的圈子,就看他今後怎麼走了,能不能壯大自身氣運以蟒吞龍,能不能一步登天后再青雲直上。
無限期待。
從城門走入後,一路走過十里主街,來到皇宮正門口,兩列威嚴的御林禁軍武士重鎧重戈,拱衛皇宮門戶。一名黑色官補子的宦官已站在門口迎接,他恭敬的佝僂着腰等候諸位立下無上軍功進宮封賞的將軍,身材矮小的他在高大的皇宮正門下更顯渺小。
“恭迎諸位將軍!咱家是新任掌印貂鐺,名洪連,陛下賜姓‘白’,白洪連,在此等候諸位將軍多時了。”大太監滿臉笑容,親自上前,接過御殿炎將軍的馬繮繩,他身後一衆小太監也爲其餘將領牽住馬,迎接大駕。
尹蒼炎翻身下馬,鼻翼微張,看着這個神情恭敬的新面孔,嘶啞說道:“哦,白公公?怎麼不見御殿總管大貂鐺郭阿蒙郭公公了?以往進宮可都是郭公公引見,冷不丁換了新人,這還得習慣習慣!”
“哎呦,大將軍這說的哪裡的話,怎能讓您習慣咱家,應該是咱家怎麼着都得伺候得您舒坦了!這宮裡啊,五千宦官,過來過去就那幾個面孔,您可是統管幾十萬大軍的大將軍,這不就換個人兒來給您接駕嘛,咱家還特意候着就等着一堵大將軍英姿,您說這話,可就真讓咱家臉擱不住啊!”白洪連說話極爲圓滑巧妙,奉承之語天衣無縫,他的笑容燦爛如花,笑聲也沒有宦官特有的陰陽怪氣,反倒透着一股子豪氣。
“行了,在這兒,您是主,我們是客,隨你怎麼安排!”炎將軍猙獰的臉也露出笑容來,只是他一笑滿臉傷疤愈顯猙獰。
他的獨眼微微眯起,目光越過大太監的肩頭,看向正門內威嚴規整的梵陽皇宮。這個大太監始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始終沒有解釋爲何郭阿蒙的掌印大貂鐺一職被卸去。
“諸位將軍先雖咱家去謦茗苑歇歇腳,試試朝廷給各位新制的官補子合不合身,品點香茗點心,時間一到啊,咱就上朝面聖去。”白洪連搓着手視線掃過幾位將軍,目光落在後頭的夜星辰身上,他小聲笑問道:“敢問公子可是樑星辰?”
“嗯!”
“星辰公子不必隨咱家去謦茗苑了,自有人等候你!大太監笑容古怪,目光透着好奇與敬畏,彷彿多看這個年輕人一眼,便會暴斃而亡。
幾位將軍跟隨白洪連穿過皇宮正門往裡走去,臨走前王鍾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說道:“不必擔心,這兒是皇宮,天子眼皮下,沒人敢亂來,咱是受封賞來了,大膽放下心!”
夜星辰看着他們踏過高聳的皇宮正門,釘着黃銅鉚釘的巨門嘎吱一聲合上,彷彿威嚴的皇族氣勢,拒人門外。
看到兩旁這麼些披甲持戈的御林禁軍武士,他心裡就極不舒服,當時寧正離開尚吉城時,他差點就死在這些人手裡。
他仰起臉,眺望皇宮的琉璃金頂重檐疊角,在初冬的陽光下閃閃發光。他就這麼站在了皇宮門口?他與寧正的距離,也許只隔了這一堵深深宮牆,卻是犧牲了多少人才奠定他的戰功,才讓他能站在這裡,不至於自慚形穢?
他輕聲苦笑,還真是自私到了極點啊!
身後有人走來,他回頭望去,一襲猩紅的大蟒袍,一個窈窕女子身影。
身後御林禁軍齊齊跪下,“拜見公主殿下!”
星辰深吸一口氣,思維在這一刻窒住。
朝思暮想的寧正束手而立,眉眼清秀,白皙面龐笑意盈盈。
紅衣蟒袍大太監郭阿蒙呵呵笑道:“原以爲你走到這一步起碼要幾年之後,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能站在這兒!這幾天可把咱公主殿下樂壞了!”
寧正瞪了一眼口無遮攔的老太監,嗔怒道:“郭爺爺——別什麼話都往出說!”她臉上流露出一抹紅霞。
她低着頭不敢看向眼前的人兒,一襲軍裝的他如此英挺,消瘦的身材筆直如劍,鋒利俊美的五官在陽光照耀下宛若透明,彷彿最精美的工藝品。可她明顯從他的眼睛裡感覺到一股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傷感悲涼,彷彿年輕的身體裡住着一個蒼老的靈魂。
她感受不到在尚吉城時,這個少年那股優柔溫軟。在尚吉城時,明明他是主人她是客人,卻每次都是她翻過他家牆頭,輕聲叫他的名字,接着兩人就從牆上跳下來,挽着手跑進尚吉城的燈火通明中,街上看到好玩的好吃的也都是她伸手說想要,而他只是站在那裡笑着爲她付錢。
可現在,她再從他的眼裡找不到分毫優柔猶豫,他站在那裡就像狹長戰刀一般筆挺,目光沉靜,就連清秀的面龐都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執着與堅持。
分開後這段日子,星辰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他有了變化,是一種彷彿破繭而出宛若新生的蛻變。
她心中隱隱不安,她無法猜測這種變化是好是壞,甚至不能分辨星辰還是不是當初的星辰!
氣氛突然就侷促起來,她低頭擺弄一角,不敢說話,老太監在旁束手而立,眯起眼睛老神在在,吃了秤砣般鐵了心不多嘴一句。
“沒讓你等太久吧?說道做到,進了帝都,就再不走了!”星辰突然綻露出一副笑臉,格外乾淨美好,他走上前來,一襲軍裝勾勒得他英挺逼人,少了很多富家子弟的脂粉氣,多了一股百折不撓的堅韌,沉靜內斂的氣質引人注目。
以往都是她抓起他的手腕奔跑在尚吉城的燈火輝煌中,這次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受到星辰手心中握刀磨出的粗糙繭子,他的皮膚冰涼,像被一團水包裹住。
兩枚戒指終於湊成了一對,那有情人就能終成眷屬?
寧正聲音溫柔的說:“走吧!”
“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好多事情要告訴你!”星辰與她並肩走在巍峨的皇宮城牆下,看到她腦後那一束細細馬尾,突然心情就晴朗起來。
“好!讓我聽聽我的大英雄的英勇事蹟!”寧正俏皮笑道,她的笑聲如風鈴,伸出一條胳膊,好似要抓住指間流過的風,抓住溫暖的陽光,抓住她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