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與帝都之間夾了一小塊沙河州,州內風沙凌厲,黃沙漫天,飛沙走石好似妖孽縱橫。靖煕皇朝時期,沙河洲被喚作泉州,從極北雪山上發源地還日拉娜河在此地蜿蜒流轉,沖積出一片豐饒河套草場,因此水運和牛羊牧業發達,難得能在還日拉娜河與荒和山脈共同組成的南北分界線之南育出一片豐美草原。當年靖煕皇朝將帝都建在泉州以東,與此地的富饒豐美離不開。
但三百餘年前,梵陽開國皇帝皇甫景瀾一路發兵而上,雖有苦戰但所向披靡。殺至泉州時,面對的是靖煕皇朝最強兵力龍驤軍,皇甫景瀾毅然決戰,戰火燒遍了狹小泉州每一個角落。時至深秋,泉州草原枯黃,秋草籽脂豐滿,一點即燃。慶幸當年風勢喜人,一把大火將泉州由西至東燒成漆黑焦土,也燒燬了靖煕皇朝最後的武力與屏障。
爲了將火勢催至最大,皇甫景瀾一路拋灑上萬斤硫石粉與火油,冒着嗆鼻黑煙的大火連地底下的草原老鼠都沒放過,悉數化爲灰燼。泉州草原與駐紮泉州的龍驤軍幾乎被焚燬殆盡,豐滿草原並未如詩中所寫那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第二年皇甫景瀾將靖煕皇朝帝都改作梵陽帝都祥泉城後,但那年春天,一片焦土灰燼的泉州土地沒有冒出一根嫩綠新芽,大地鋪滿了焦黑色的灰燼與兵戈殘骸,硫石與火油的嗆鼻味道猶新。
於是景瀾陛下索性將這塊毗鄰帝都的土地作爲演武場,任憑帝國武士軍隊操演鐵蹄踏過,三百年來,本是豐美河灣沖積形成的草原化成一片沙地,一入秋,凌冽北風襲過,黑色的沙塵被高高揚起,遮天蔽日,風聲呼嘯好似惡鬼哭嚎。
大約兩百年前,一次帝國土地勘察記錄後,堪輿學家將此地改名爲沙河洲,當年有‘小火離原’美譽的泉州徹底化爲歷史塵埃。
作爲毗鄰帝都的咽喉之地,不過縣城大小的沙河洲駐紮了一萬帝都城防甲士,皆是快刀好馬的悍騎——沙河洲太過平坦,無任何阻礙,步卒腳力難以與戰馬馳騁相媲美。這也是不盛行騎兵的梵陽唯一一處例外之地。
前段日子夢陽鐵騎殺入梵陽,作爲拱衛帝都的城防精銳甲士個個神經繃緊,刀在懷眠枕鞍,提防一切可能威脅到帝都的異動。後來夢陽撤軍,毫無建功的城防甲士們眼巴巴地看着滄海軍炎字軍等軍系受封賞,自個只能縮着手調笑一句:“虧得夢陽人趁颳風前撤軍,要再拖段日子,就冷得連刀都握不緊嘍!”
帝都城防甲士唯一的好處就是補給充足,物樣豐富,與帝都僅隔一天一夜的馬力!立冬後,帝都特意調了一批暖胃燒酒和肉食體恤甲士,也算是安撫下在與夢陽的戰爭中毫無建功的帝都城防軍。
是夜,軍帳外的哨子風吹得遍地黑沙嘩嘩作響,像磨盤碾碎骨頭般瘮人。
帳內點着泥爐,爐上架了銅壺,壺中煮了一瓶帝都新撥來的燒酒,幾個剛換下的甲士搓着手圍在泥火爐邊,眼巴巴等酒熱透。聞着泥封中透出的酒香,甲士們涎水都要滴下來。
“上頭這次撥下來的酒當真不賴,來的正是時候,看着天是要下雪了,剛好有酒暖身子!”一個敦實甲士探頭瞅着壺中溫酒說道。
“哼,大頭兒都被滄海軍和傲羽長射拿去了,給咱撥這麼些酒,還不是給個安慰?怕咱心裡不平衡!”這幾人中最年輕的小夥子不服氣地說道。
“就是就是,還說咱帝都城防軍是帝國精銳中的精銳,我看啊,是個球!連仗都大不上,怎麼立功,怎麼升官?”有人攥着拳頭附和道。
一個鬍子斑白的老甲士將泥爐中的炭火捅得旺了些,吸溜下鼻子,嘶啞道:“話不能這麼說,滄海軍和傲羽長射的確立了大功,可你們沒聽說,滄海軍都統李暹老將軍跟傲羽長射將軍楊煜都戰死了,聽聽,都是威名赫赫的老將軍,說沒就沒!估摸你們幾個後生當初參軍時,耳朵裡全是這幾個老將軍的事蹟……咱帝都城防軍的確是精銳,不論是訓練裝備還是補給,軍系沒法比!可真到了要咱頂上去拼命時,那梵陽就是危在旦夕快要亡國的時候啊!”
“二叔說的沒錯!用不上武士的年代,纔是適合老百姓的太平盛世,沒仗大,不用拼命,大家各回各家娶媳婦生娃娃,多好?你們年輕人啊,就是不安生,等你們到了我們這年齡,就懂平平淡淡纔是真。”
墩矮甲士嘿嘿笑了笑:“可能是太年輕,但一天這樣沒仗打沒事兒做,跟等死一樣的日子,過得太糟心!參軍這麼久,真想見識見識打仗是啥樣子!”
“酒好了酒好了!來來來,撈出來來兩口暖暖身子!”年輕小夥子伸手就要掀泥封,被最年長者一巴掌打在手背上。
小夥子迎頭看到二叔怒氣衝衝的眼睛,哂笑道:“得,是後生不懂事!二叔先請,二叔先請!”
被喚作二叔的男人突然咧嘴笑了,“喝酒怎麼能沒肉!看這是什麼?”說着從懷裡摸出一根醃製好的羊大腿,在手裡上下掂量,“夠咱這個帳裡弟兄好好吃一頓!”
“肉啊!上頭還掐着沒發,二叔哪弄的?”墩矮後生驚叫道。
“上頭派人送來補給,將軍調了幾個弟兄去搬貨,我也跟着去了,順了跟羊腿回來給弟兄們解解饞!今年還有白條雞,都醃着,夠咱整個城防軍吃一個冬天!”他抽出腰刀將羊腿切開,每個人都分到手後,才從銅壺中撈出盛酒的罈子,掀開泥封,倒了一碗,深深嗅了一口,感慨道:“上頭真是捨得!這種好酒,整個梵陽軍系,也就咱帝都城防軍能喝上了吧!”
年輕些的甲士咧嘴道:“朝廷給我們好吃好喝,怎麼有種養肥了豬再宰的感覺?當兵就是好,比在家吞糠咽菜強多了!”
“出息!”
狠狠嚼着羊腿肉的年長者突然壓低聲音,“你們有聽說過沒?咱城防軍不怎麼打仗,憑啥能喝好酒吃好肉,比邊境駐防軍都吃的好用的好?”
看着周圍幾雙關切眼神,他很滿意這種處於焦點的感覺:“咱上頭有人罩着,知道不?滄海軍有個威名赫赫的李暹大都統,傲羽長射有德高望重的楊煜將軍,咱這點人上頭有誰?憑啥咱帝都城防軍比這兩位老將軍麾下的步卒都過的滋潤?就是因爲咱上頭的靠山太大了,大到這兩老將軍都不得不服!”
“誰啊?二叔,別賣關子了!”墩矮後生目不轉睛,碗裡的酒快要傾倒也渾然不知。
“罩着咱帝都城防軍的人,姓皇甫!”年長者輪番看着周圍袍澤,一臉深意地點頭說道。
“皇甫?那不是皇族麼?咱這梵陽不都是皇甫氏的麼?哎我的乖乖!”
“沒錯,咱這帝都城防軍,其實就是某位皇子殿下的私軍,皇子蓄養軍隊,想幹啥?自個動動腦子,話就說到這就停,再往下說,就得掉腦袋誅九族了!”年長者不再言語,兀自將罈子裡剩下的酒往自個碗裡倒個乾淨,吃吃喝喝有滋有味,留下幾個後生面面相覷。
帳外風聲凌厲,帳內泥爐煤火愈暖,酒肉香氣四溢,再加上個有嚼頭的話題,這便是頂了天的自在日子。
就在幾人吃喝正痛快時,軍帳簾子被粗暴掀開,蓄着精悍鬍子的伍長像一頭豹子闖了進來,豹眼環視,神情陰蜇,一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殺氣沖沖。
幾名甲士心中驚駭,忙翻身站直,將嘴裡還未來得及嚥下的酒肉囫圇吞下。
墩矮甲士哭喪着臉喊道:“二叔,上頭這是要殺咱頭麼?都怪你,瞎說什麼大實話!”
“閉嘴!”伍長暴喝一聲,上前飛起一腳將溫好的酒罈子踢飛,“這節骨眼還喝酒?喝死你們幾個日球的!”
“將軍有令,城防軍將士全部披甲佩刀上馬,演武場集合,貽誤者斬立決!”丟下這句緊迫到火燒眉毛的話,伍長便奔出軍帳。
幾個驚魂未定的甲士面面相覷,還未回過神來。
虧得被喚作二叔的年長者見過大場面,一巴掌拍在墩矮甲士後腦勺上,瞪圓眼睛大吼道:“愣什麼?動作麻利啊!不是嫌沒仗打麼?機會來了!”
此時帳外急促的腳步聲與馬嘶壓過了凌厲的呼嘯北風。
幾位方纔還在帳內抱怨沒仗大沒功拿的甲士,突然覺得能一直過着安逸日子纔是極好。
沙河洲演武場。
帝都城防軍都尉龐準凝視正迅速集結的甲士,攥緊了手中加蓋蠡印的絲帛錦書,陰沉的雙目隱在頭盔的陰翳中。
儘管風聲極大,他身旁的副都尉仍是壓低嗓音,“大人,一定要這麼急?”
龐準瞥了他一眼,“刻不容緩。”說着,將手中的錦書攥得更緊了,指甲都深深嵌進肉中。
“可是大人,咱帝都城防軍,無故不得隨意調動,除非帝都有難或有聖上手諭……”
“聖上手諭?呵呵,陛下真瞭解咱帝都城防軍麼?”龐準冷笑,面容比刺骨的寒風更陰冷,“帝都城防軍一直對外宣城只有一萬騎卒編制,你可知沙河洲的甲士到底有多少?”
“屬下不知!”
龐準伸出三根手指,比在副將眼前,“三萬!帝都城防軍一共有三萬人!”
“可我們只有一萬人的補給啊,怎麼養活三萬甲士?”副將驚叫,他作爲帝都城防軍二把手,竟連麾下人數都摸不清!
“這兩萬人的出入,是二皇子補齊的!懂了麼?”
副將心中驚駭。
“帝都城防軍,說成二皇子殿下的私軍也不爲過!爲何每次有補給有裝備,咱這不起眼的帝都城防軍總能先於別的軍隊拿到,這就是原因。”龐準冷聲說道。
“西南十五萬滄海軍有跋扈囂張的李暹老都統,傲羽長射有楊煜老將軍,剛剛恢復編織的炎字軍更有御殿炎將軍坐鎮,咱們有誰?有望坐上皇位的二皇子殿下啊!”龐準握緊了腰間佩刀,沉聲說道:“能不能當下一個御殿炎將軍,就看這一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