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陽,帝都縹緲城,紫鑾殿。
“稟三皇子,赤那思族轟烈騎已推進至臨水郡,若臨水郡不支被攻陷,敵軍鐵騎推進至帝都只需十五日。”一名黑衣斥候單膝跪在恢弘的雲母石地面上,雙手抱拳,恭敬道。
穿着雍容的繡金廣袖長袍的三皇子万俟君長嘆一口氣,他從大殿最高處的王座上起身,沿雕着威嚴的饕餮獸紋的白玉石階走下來,手扶着兩人合抱粗的紫金琉璃龍紋柱,目光無限悲憫的看着鐵青色的夜幕。漫天星辰寂寥的閃着清冷的光,月亮和星空的光輝穿過大殿穹頂,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鍍上一層水銀般的光暈,看起來聖潔又美好。陡然間,他的手握成拳頭,狠狠的砸在冰冷的柱子上。一瞬間,強烈的痛楚席捲而來,像是一把把灼燙的刀,從拳頭一路割下來,沿着經脈,直抵心臟。與其說是手痛,可心中的悲痛更甚。血從拳上的傷口處緩緩淌出,沸沸揚揚地潑灑而開。
兩名宮人慌跑來,細聲道:“殿下,——殿下要保重身體啊!”
“保重身體?”万俟君冷聲道“你們這羣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廢物。”他看向斥候,問道:“那羣蠻子如何處理降兵和百姓的?”
“屠城。男子高過馬刀者皆殺,年輕貌美的女人和小孩留作奴隸!”斥候的聲音如機括般沉穩有力,彷彿這殘忍的是與他無關。
“聽到沒有?”万俟君冷冽的眼睛流轉出懾人的光,死死地盯着兩名唯唯諾諾的宮人,“我夢陽的子民在被人殺戮,我恨不能挽救他們於水火,這點小痛不能緩我心中萬分之一愧疚。你們這些廢物又怎會理解?”
宮人慌忙跪下,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再說話。縹緲城皇宮的四位皇子中,只有這位三皇子有這樣讓人窒息的氣勢。太子万俟昌隆,好書畫詩賦,待人溫和,卻帝王之氣中欠。二皇子万俟鴻運流連女色,在帝都聲名遠揚,有辱皇族之風。四皇子万俟澤瑞年方十六,還在跟隨太子太傅研修經綸禮法,皇族典籍,未顯鋒芒。只有這個三皇子万俟君凌厲如刀,霸氣如虎,年輕而血勇,傲氣而骨錚。帝都之人談起皇族四子,必先提及三皇子万俟君,足以見其威勢。
“王朝存亡之際,夜國鎮天大將軍何在?他那十萬輕甲步旅在幹什麼?申,南樑,秋月守着他們的兵馬又在幹什麼?太子手中的幾萬羽林禁衛軍在幹什麼?就看着蠻子隨便殺人嗎?老師,你說我們該怎麼辦?”万俟君看向另一人,他的老師,前左丞相李勝雄。
李勝雄年逾六十五,乃一代忠君之臣。他在職期間,推動帝國進行一系列商業變革,開兩郡商會,主營海鹽和絲織。此舉讓夢陽十數年間積累了令人眼紅的財富,且李勝雄改革稅法,夢陽國民的生活富足又美好。對於這位老師,万俟君也是滿心尊敬。
“三殿下,目前朝中分爲兩派,武將主戰,文臣主和。今陛下重病,羣臣無首,文臣與武將意見難以統一,此乃關鍵。只是主和的文臣一派以左丞相凌國國主凌風烈爲首,主戰的武將以夜國國主鎮天大將軍夜明山爲首,要讓這兩人站在同一陣線上,難,難,難!”李勝雄連說三個‘難’字。“前幾日上朝時,兩派爭執不下,幾欲刀戈相見,若非羽林禁軍來得及時,恐怕文臣們都已經血濺朝堂了。”
“我也覺得文臣當全部殺掉!”万俟君聲色凌然道。緊咬的牙關讓他剛毅的面容有幾分戾氣。猛然間,他彷彿察覺到什麼,看向前方束手而立的李勝雄,忙拱手道:“老師請恕學生出言不遜!”
“罷了罷了!”李勝雄擺擺手道,他蒼老的聲音在喉嚨裡有些沙啞。這位老臣看到夢陽如此不堪也是有心無力。他以經卸去左丞相之職,並沒有實權,能做的也只是在朝堂之上靠在位時留下的聲望說幾句“以子民爲重”。可這話很快就被文臣與武將的爭執聲淹沒,顯得無比蒼白無力。他並不在意万俟君出言不遜,作爲師長,他太瞭解這個學生了。這個與衆不同的三皇子有着熾烈的愛心。他愛夢陽,愛每一個子民。這個從小失去母親,失去身爲夢陽皇帝的父親關愛,受到兄長排擠的皇子對這個國家的愛無比濃烈深沉。這讓他都隱隱不安,物極必反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清楚,太強烈的愛反而讓人難以承受。
“老師,您主戰還是主和?”万俟君拉緊了肩上的大麾。夢陽的初秋夜晚涼意沁骨,尤其是帝都縹緲城,地處溼潤窪地,水汽較盛,是故有‘縹緲’之稱,更顯陰寒。
“和!”李勝雄不假思索道。“今陛下病重在榻,羣臣心中惶惶不安,且太子有逼宮篡位之嫌,此時實在不宜舉國之戰。”
“哦?万俟昌隆等及了嗎?父皇眼看活不成了,父皇死後,皇位自然就是他這個太子的,這麼着急得奪位啊!”万俟君桀傲地笑了笑,滿臉不屑之色。
“不是太子着急,是太子怕二皇子和殿下着急奪位。今帝國內憂外患,風雨飄搖,在野心家眼中正是翻身上位的好時機。太子的位置也不穩啊,他現在比誰都着急,着急陛下還不死,又着急陛下真的駕崩自己又掌握不了局面。左丞相凌風烈也是奸詐狡猾之輩,他堅持主和也是爲了暫時讓局勢在文官手裡掌控,若是支持一戰,無疑,武將將接管帝國權利。他怕鎮天大將軍得權後威脅到他,畢竟當年大將軍廢除他女兒凌雲瑤的正室之位,鬧得太大了。至於鎮天大將軍夜明山,‘絕世名將’的稱謂他當之無愧,老臣以爲,三皇子有必要拉攏鎮天大將軍。”李勝雄的頭腦絕對稱得上‘勝雄’二字。儘管已經離開左丞相之位多年,可帝國一毫一釐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此時他對帝國局勢分析無比透徹,尤其是他最後那句建議,讓万俟君眼前一亮。
“如今局勢不甚明朗,若是奮起一戰,誰也不知道帝國會走向何方。不要忘了,夢陽要面對的,不止是北方的赤那思,還有東方的梵陽王朝。梵陽王朝可比北方的狼羣更可怕。所以,此時以不變應萬變是乃上策。能避免戰爭最好,望三皇子能冷靜面對局勢變化”李勝雄躬身行禮道。
“那被殺的國民怎麼辦?他們在敵人刀下慘死,我們這些貴族掌權者就用他們的賦稅內鬥?不發一兵一卒,眼看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嗎?”万俟君雙手握成了拳頭,凝視着他的老師,冷冷質問道。
“殿下,強者都有保護弱者的慾望,當強者騎在戰馬上,睨視前方,舉着刀咆哮衝鋒時,他沒有發現自己的戰馬正踩在弱者的屍骨上前行。有時候,不作爲反而是一種保護。與其把我帝國男兒送到戰場上,不如捨棄幾郡人口以求大局安定,蠻子們只是來搶黃金糧食女人,若我夢陽以帝王之姿賜予蠻族人他們想要的,讓他們感恩戴德,爲我夢陽所用,此舉兵不血刃,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乃上策!而黃金糧食損失一些,對於我夢陽來說,不算什麼”。
李勝雄突然發現万俟君的笑容如此怪異,嘴角扭出的笑容滿是嘲諷之色,眼睛裡的光在淒冷的月光下灼燙如火。他突然覺得這個他看着長大的學生如此陌生,就像是另一個人格在他體內覺醒。他連忙轉開目光,不再與那雙灼燙的眼睛對視,好像怕被那火熱灼傷似的。
“老師,請再次恕學生直言,您和深宮中那羣廢物沒什麼兩樣。”万俟君走到李勝雄身前,死死盯着老師的眼睛。“不作爲?捨棄幾郡人口以求安定?帝王之姿?我夢陽就像給蠻子上供稱臣的下國,帝王之姿何在?”他幾個問句都是咆哮而出,李勝雄的鬍鬚都被万俟君暴怒的氣息捲開。万俟君依然死死盯着他,在那暴烈的氣息下,他甚至不敢將鬍鬚整理好,就那樣狼狽的被自己的學生盯着。
李勝雄呆住了,何曾幾時,這個依着彬彬有禮的學生對他咆哮?何曾幾時,這個學生用如此敵意的目光看自己?他突然覺得很累很累了,好像一下子要老去。他目光黯淡了,默默的整理了下鬍鬚,躬身行禮道:“老臣心智報復不及三皇子十之一二,難當殿下師長之職,望殿下能給予老臣自由身,允許老臣解帽歸田。”話罷,李勝雄躬身再拜。然後轉身離去,他蒼老而略顯佝僂的身軀在寂寥的月光下顯得如此落寞瑟然。一代名臣黯然至此,難免令人心痛。
万俟君看着他略顯蹣跚地離開紫鑾殿,猛然間心裡一陣悸痛。“老師——”他叫道,可李勝雄的身影已經融入黛青的夜色中,他不知道老師有沒有聽到他的呼喚,或許老師就是聽到也不會回頭。這個教他政術禮法的老師,在他孤單時給他安慰的老師,一直在身邊的老師,就這樣在他的傷害下黯然離開。
“啊————”万俟君忍不住仰頭大喊出來,聲音蒼涼悔恨,眼角竟然溼潤起來。兩名宮人在這樣悲傷的喊叫聲中如暴風雨中的扁舟搖搖晃晃。紫鑾殿中淒厲的聲音迴響不絕,他的身影在月色中悽婉哀傷。就在這時,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從夜幕中傳來,“三皇子這樣大喊大叫可有失皇族身份哦!”
“誰?”万俟君冷聲道,猛地轉過身,看到一個穿着猩紅色長袍的瘦高男子正一臉邪笑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