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玲穎·野薔薇
“父親。”那是一個嬌小的少女。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一張娃娃臉,說不上是漂亮還是可愛,只是讓人移不開雙眼。然而那雙眼中是那麼的淡漠,淡漠到沒有色彩。
那淡漠的讓人心驚的眼中,沒有一點兒情緒的波動,就好像她並沒有思想一般。
凌子強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這個少女,才18歲而已,卻已經是滿面風霜,好像要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般。
他有着一個完美的家庭。一個聰慧漂亮的妻子,一個靈動的女兒。然而意外來的總是太過的突然,讓人痛不欲生。
她死了。那天午後,美麗的郊外,那陽光之下的女人安安靜靜的躺在了地上。鮮血蔓延,他那五歲的小女兒正坐在死去的女人身邊,抽泣着。
男人抱起女孩,輕聲安慰了幾下,然而他自己本人也並不好受。妻子的慘死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這一切都是因爲他樹敵太多造成的。
當年,他還是一個國安局的處長,在行動之中殺了不少大毒梟,恐怖分子。然而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恐怖分子對他是恨不得生吞活剮了。他的妻子的死亡,正是這恐怖分子做的。
她的妻子很美,美極了,也聰明極了。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卻已經在外交部站穩了腳跟——畢竟沒有人會不要一個懂得十多國家的語言學家和外交天才吧?他們之間的年齡差了整整七歲,還是她要求結婚的。
然而在那個午後,她被埋葬。同時被埋葬了的,是一個叫凌易欣的女孩。這個五歲女孩的墳墓旁邊,開出了一朵花,嬌豔美麗,卻帶着刺的也薔薇。
明明才十八歲,明明纔是人生的起步,然而在這個年少的女孩身上,除了沉穩以外,還有一種深深的哀傷,好像是被遺忘了千年。
然而在那狂風暴雨的襲擊下,嬌豔的薔薇就算在怎麼勇敢,也還是破敗了。十三年,十三年,這朵薔薇花終於還是無奈的凋謝。
凌子強面對着鍾離玲穎,竟然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個孩子,是被自己親手推入那地方的,只因爲她的身上有着特殊的,超自然的力量——也許當年他遷怒了,他認爲妻子的死亡正是這個孩子帶來的,於是他將這孩子埋葬在了自己妻子的身旁。
妖豔的,蒼白的,已經說不清了。女孩慘白的臉上帶着一絲安靜,安靜的好像就會消失了一般。
就算有着出衆的外貌,就算有着強大的實力,然而看着鍾離玲穎的雙眼,你卻會有一種感覺,這個人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怨嗎?”凌子強低聲問道,小的讓人以爲出了他本人就再沒有人能聽得到了。
他看着自己的女兒,已經快破敗了的花兒,飄零的樣子,心中隱痛。
作爲國安局副部長的他,本就是用血淚打拼出來的位置,他這一生中,就算是面對着死亡,卻也從未這麼懼怕過,他害怕,害怕得到那個答案。
女孩發出了嘆息般的音符,卻讓凌子強的手緊緊的握住,充滿了恐懼。
那一聲嘆息中,包含着一個輕飄飄
的,好像會隨風逝去,卻又如此突兀的字眼。“怨。”
怎麼能不怨?爲何不怨?凌子強苦笑,不是早就知道答案的麼?他毀了她的一生,她又如何能不怨呢?被曾經是最親的人毀掉自己的一生,如何不怨?如何不怨?這一刻,他終於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身爲父親的痛。
他的女兒,果然長成了一朵薔薇,一朵能將人扎到頭破血流的野薔薇。他的心中,被紮了一根刺,一根薔薇的刺。
鍾離玲穎慢慢的走進,陽光照射不到她的臉部,只有身後是燦爛的色彩。她的手中是一份文件,一份象徵了自由的,卻無從自由的文件。
鍾離玲穎遞給了他。
凌子強顫抖着雙手打開。這個時候,他只是一個父親而已,只是一個失職的父親。
“獵鷹小組組長,代號薔薇,向上級報告!”少女站得筆直,就好像生來就是如此一般,堅定不移的,挺立腰桿。然而那雙眼中,一如既往的幽深,看不到一點兒色彩。只是多了一份肅殺和陰冷罷了。
凌子強在兩年前就接手了獵鷹小組的事物。對於這個神秘的小組,他是敬佩的。那些被稱之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硬是被完成了。這個小組,一項是國家國安局的驕傲的。然而可笑的是,這羣人甚至連一個身份都沒有,他們只能不斷的用別人的身份活着,沒有自我。
他打開了文件。
“真實姓名:凌易欣
現實身份:鍾離玲穎,天才藥劑師
代號:薔薇
軍銜:少將兼獵鷹小組組長
簡介:……
注:薔薇,曾多次完成S級任務。身體不適,無法繼續執行任務,請求退役。”
軍齡,是三年。
在別人努力的中考的時候,這個幼小嬌弱的少女,正在爲國家冒着生命危險,執行那些被喻之爲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獵鷹小組,中國特工以至於世界特工之中,都是無與倫比,頂級的存在。然而他們成爲這樣的存在的時候,又失去了什麼?
誰能想象。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是怎麼在槍林彈雨之中,高強度的訓練之下活下來的呢?
凌子強的心抽動了一下。十三年來,自己唯一的女兒,究竟在他那可笑的怪罪之下,承擔了多少自己本不需要承擔的事情呢?
他拿起了另一張報告,是關於鍾離玲穎身體問題的報告。
不管是誰,看了這份報告都無法平靜的吧?不過才十八歲,人生的起步而已……
“確診:皮下組織多處受損,全身百分之二十三的神經系統癱瘓,大腦中樞神經受損……初步估計,痛覺感官失去。汗腺退化……”他竟然落了淚!
等到凌子強發現手中的報告被眼淚浸溼,他才發現自己落了淚。他的女兒,與其說是或者,不如說死了吧?那種情況下能活下來,究竟是什麼支持着這一奇蹟?他不敢去想。
他微微發顫的手在那張報告上寫下了同意兩個字。他的手抖着,瞪大了雙眼,無意識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鍾離玲穎看着凌子強淡
淡的笑了。那麼美麗,卻沒有絲毫顏色,蒼白的好像是遺照纔有的微笑一般。
“留下來吧,易欣。”凌子強低聲說道,他不敢祈求什麼,他不敢祈求女兒的原諒,他要用什麼祈求女兒的原諒呢?
鍾離玲穎搖了搖頭,她低聲的說道:“爸爸,我不比別人差。”多年來的痛楚卻不知道如何表現出來,也許是忘了把?在真正的意義上來說,她早就瘋了,早就瘋了。
“可是爸爸,我可以是任何人,唯一不能是我。不存在的我,又要怎麼存在呢?爸爸,我是鍾離玲穎,這一生就只能是鍾離玲穎。鍾離玲穎是我最熟悉的人,而凌易欣,我已經忘了,我已經忘了凌易欣是什麼樣的人了。所以我不能留下來。”
從來沒有過去,也從來不期盼未來。
從來沒有自我。可以是任何人,但惟獨不能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我又怎麼能用凌易欣的名義活着呢?
凌子強怔然,他看着鍾離玲穎,說不出什麼話來。這個十八歲的少女,曾經是獵鷹小組的組長,曾經一次又一次的破滅了恐怖分子的計劃。然而這朵薔薇,卻純潔的像百合一般。
這是一朵最可愛的薔薇,即使帶着刺,卻純潔的如百合花一般。
然而……
凌子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終於明白了鍾離玲穎的情緒。
竟是,不知道怎麼怨,所以怨。
竟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所以不能留下來。
凌易欣永遠的死在了哪個午後,這朵野薔薇一生中能留下的,只有鍾離玲穎這個名字,即使這個名字從未真實的存在過。
一個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人,渺渺如輕煙,總覺得隨時都會散去。
“爸爸,我像媽媽嗎?”鍾離玲穎突然問道:“媽媽,是不是很漂亮?我像她嗎?”
凌子強點了點頭:“像,像極了。你和你媽媽一樣,一樣的勇敢,一樣的漂亮,所以你一定要代替你媽媽好好的活下去。好好的,好好的……”
鍾離玲穎笑了。那遲鈍到了極點的腦子裡面傳出了喜悅的情緒。她已經忘了,忘了什麼是愉悅,什麼是傷悲。她的腦子,已經不能支持這些普通到不能普通的情緒了。
她好像看到了,十三年前的那個午後,那鮮血點燃的盛宴是如此的美麗,讓人難以忘懷。然而那種虛無的感覺卻讓她感到恐懼。好像什麼都消失了,好像什麼都不存在,就連自己的意識的存在也只不過是一個錯覺。她是如此的恐懼,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
鍾離玲穎閉上雙眼,那那股錯覺過去,這才慢慢的掙開。幽深的眼中,又多了一份憂傷。
“爸爸,謝謝你的存在。至少我知道,我曾經有一個爸爸。”鍾離玲穎低低的說道,臉上分明帶着愉悅的神情。“但是爸爸,時間是最有利的武器,很抱歉我不得不忘記你的存在了”
鍾離玲穎說完,軟軟的倒在了地上。
滿地的鮮血,正如十三年的那個午後。
已經……聽不到驚慌的聲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