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搶先道:
“天子要去蜀中就讓他去,殿下萬不可跟了去,蜀中道路險阻,叛賊固然難近寸步,但同樣也會使將來的反攻增添重重困難。以臣之見,可往靈武去,那裡距離關中不遠,又有黃河作爲屏障,再有隴右河西遙相呼應,實爲殿下落腳的最佳地點。”
平心而論,李泌的建議很有見地,但秦晉卻不希望太子就這麼到靈武去,如果按照歷史的進程繼續下去,無異於向全天下宣佈,短時間內將不可能克復兩京,如此走了一條老路並不是他最擔心的,最爲憂心的是拖延日久使得地方割據成爲既定事實,恐怕就連神武軍也無力迴天了。
不過,當此之時並非爭論的最佳時機,秦晉只淡然笑道:
“殿下不必過於憂心,臣已有定計,一切都安排好了,待李輔國安然回來,便詳細說與殿下。”
李亨點頭道:
“如此甚好,只待李輔國回來。”
……
李隆基無可奈何的揮了揮手,似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了幾個字。
“把貴妃引去佛堂,讓她好好去吧!”
然後又對房琯道:
“告訴成如璆,進院拿人吧,不可傷了無辜。”
話音方落,房琯迫不及待的便推門而去。
儘管早就料到天子會做此決斷,但高力士還是大哭道:
“聖人難道就不去見貴妃最後一面了嗎?”
李隆基直覺心如刀割,痛苦的搖搖頭。
“朕愧對貴妃,哪裡還有顏面去見她?”
活了七十餘載,李隆基從來沒覺得有任何事會讓他如此心痛,身爲天子最後竟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護,這又是何等的可悲?
高力士也不再多言,咬牙離去,當坊門咣噹一聲合上,李隆基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讓高力士沒想到的是,禁軍衝進來以後就像瘋了一般,四處搜索,仿如強盜一般,哪裡還有半點大唐禁軍的氣勢?看了一眼便心驚肉跳,暗暗感慨世道變的太快,他低了頭急往貴妃居所走去,好在那些禁軍都認得這位天子身邊的紅人,都沒有爲難他。但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官員卻沒有高力士那麼幸運了,被人三兩下就按翻在地,橫刀揮起落下,血淋淋的人頭就滾落當場。
這個年輕的官員高力士也認識,正是楊國忠的次子。此次逃難,楊國忠把自己的四個兒子都帶在身邊,本想保護他們脫難,不想竟是害了他們。
高力士又是一陣唏噓,縱使他有心要救下這幾個無辜的年輕人,但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的天下已經不是一年前的天下了,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也已經一去不復返。
殺了楊國忠的次子以後,紅了眼的禁軍又一窩蜂的衝向了楊國忠所在的居所,那裡還有楊國忠的妻子裴氏,以及尚未成人的幼子。
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到這幾個人的下場將如何之慘,高力士使勁晃了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恢復清醒,因爲他還有件更殘忍的事要去辦。
然而,高力士沒看到的是,禁軍一窩蜂衝開房門後見到的只是一間空屋子。
“讓楊賊妻兒逃了,趕快去追!”
消息陸續彙總到了成如璆和李輔國的身邊,楊國忠二子、三子皆被當場斬殺,有首級爲證。但楊國忠的妻子裴氏,幼子楊晞,以及虢國夫人與其子裴徽都趁亂逃的不知所蹤。
成如璆怒道:
“幾個婦孺又能跑多遠?派人去追!”
李輔國則拉了成如璆的手臂一下,低聲道:
“楊賊妻兒與虢國夫人未必不是天子暗中網開一面,當立即飛書附近各郡縣,見此數人者須當場格殺!”
對此,成如璆深以爲然,立即又派了軍卒分赴附近各縣傳訊,誓要對楊氏一族斬殺殆盡。所謂除惡務盡,斬草除根,他現在已經把姓楊的一家得罪死了,如果不除根,誰又能保證若干年後沒有楊氏族人來找自己報仇呢?
他又看了一眼亂哄哄的禁軍,下令道:
“該殺的都殺了,閒者不得踏入天子院中半步,違者立斬不赦!”
衆人當即被嚇的安靜了許多。
……
“聖人,貴妃已經歸天了,是否現在就引成如璆入內觀……”
李隆基驀的轉過身,阻止了高力士,又一言不發的往佛堂而去。佛堂的門半掩着,在門檻外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擡腿入內。
門前的屏風倒了,李隆基一眼就看一看到貴妃側臥於榻上,身上蓋着被子,只有半截白藕一般的胳膊露在外面,耷拉在榻邊,平靜的好像剛剛睡着一樣。
“三郎……”
李隆基下意識的盯着一動不動的麗人,可聲音又怎麼可能是她發出來的呢?明知不可能,他還是奔到了榻前,緊緊握住了露在錦被外面的玉手。
貴妃的指骨很細,肉卻頗多,握在手中總能讓李隆基心中盪漾,此時餘溫尚在,他甚至還幻想着只要用力握一下,貴妃就會醒轉嗔怪自己。
然而,幻想畢竟只是幻想,任憑李隆基如何緊握,揉捏貴妃那漸漸失去血色和溫度的手,仍舊得不到任何迴應。側臥於榻上的麗人眼睛微閉,長長的睫毛似乎還隱隱的忽閃了兩下,彷彿熟睡中的波動。可雪白的脖頸上卻有一道血紅色的勒痕,觸目驚心。
李隆基鬆開了緊握着的玉手,一雙蒼老的手往上緩緩移動,顫抖着輕撫着那道勒痕。
“疼嗎?”
可他永遠也得不到迴應了。
不知何時,高力士已經站在了李隆基身後,指着榻上一方折得方整的絲巾道:
“貴妃剪下了一縷頭髮,讓老奴轉告聖人……”
高力士強忍住不哭出聲來,哽咽着,“怕聖人今後一個人寂寞,就讓這縷頭髮陪在聖人身邊……”
李隆基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他把貴妃的手掖回被子裡,又將被子向上提了提,正蓋住那道觸目驚心的勒痕。然後纔將榻邊疊的整齊的絲巾拿起來,絲巾散開一縷青絲露了出來。
良久之後,李隆基說道:
“告訴他們,進來吧……”
聲音冷的幾乎可以滴水成冰。
成如璆帶着幾個親信來到佛堂中,他只見過貴妃一次,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有八九成像。門下侍郎房琯亦在其中,他已經見過貴妃多次,一眼就認出來了,榻上毫無生氣之人正是天子寵妃楊氏。
房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
“請聖人節哀!”
有了房琯的帶頭,成如璆等人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請陛下節哀!”
這一跪,同時也表明了禁軍的態度,既然楊氏兄妹雙雙被誅,他們依舊還尊奉李隆基爲天子。
李隆基的肩頭微微快速的抖着,半晌才說道:
“都起來吧,天色不早,該上路了!”
“臣謹遵陛下敕命!”
見此情景,無論高力士還是房琯都暗暗鬆了一口氣,一場可能弒君的兵變終於以楊國忠兄妹被誅爲結局而安然過去。
爲了不讓李隆基過度傷心,高力士攙扶着他離開了佛堂,然後又命人將貴妃的屍體於佛堂之外草草掩埋。
這裡畢竟不是久留之地,天知道安史叛賊會不會從後面追上來,抓緊時間趕路,早一日抵達蜀中,才能算是徹底脫離了險境。
一切按部就班,禁軍護着天子以及諸位受驚不淺的皇子皇孫以及公主們踏上了向西的官道。
誰知走出去不到二里地,後面就揚起了漫天的塵土,一大羣百姓竟追着隊伍不放,非但如此,就連官道西面也出現了大批的百姓攔住去路。
李隆基得報後大是驚訝,不知百姓們因何阻攔自己。
成如璆前去和百姓們簡單溝通了一陣後,又急急向李隆基稟報:
“百姓們不想放陛下和太子離去,說,說是陛下非要西狩蜀中,至少也要把太子留下來,領着他們抗擊叛賊……”
“太子?”
聞言之後,李隆基蒼眉倒豎,怒氣上涌,他防着太子十幾年,不想還是讓這不肖子逮到了機會。
他本能的打算拒絕,高力士卻不經意的咳嗽了一聲,經過這一聲提醒後立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一場兵變剛剛平息,如果再惹怒了這些百姓,萬一再鬧出大亂子,那自己能不能安全抵達蜀中都將成了未知數。
一陣權衡之下,李隆基終究還是壓住了怒火,平靜的說道:
“既然百姓們希望太子留下,朕答應就是。”
說罷,他看向成如璆。
“請太子過來說話!”
出了馬嵬驛之後,太子就被李隆基嚴令看管起來,而看管太子的正是成如璆。
片刻之後,太子李亨在禁軍的左右簇擁之下來到了李隆基近前。李隆基盯着李亨看了好半晌,目光中充滿了猜忌和寒意。
“太子,百姓們希望你留下來,你想不想留下來?”
卻見李亨平靜的答道:
“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李隆基的鼻息間微不可察的冷哼了一聲,心念電轉間,他甚至懷疑是李亨策動了一早的兵變,然後又佈置了現在這這出百姓攔路的好戲。
然而,是或不是又有什麼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