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被宦官扶着回了寢殿,後面還跟着誠惶誠恐的御醫,直到左近無人他才猛然睜開了半閉的眼睛,眸子裡透射出的光芒可沒有半分病態,他猛的從榻上坐了起來。
這一下可把身邊的宦官嚇壞了,帶着哭腔的勸道:
“陛下,陛下,御醫剛叮囑了要靜臥休息,不可勞累,怎麼,怎麼說起來就起來了……”
再說下去,宦官已經哭出了聲來。
卻見李亨笑道:
“哭甚哭?朕身子好着呢!”
說這話,他又以手握拳在胸口處猛砸了兩下。宦官見狀,也顧不得臉上的眼淚鼻涕,半信半疑道:
“陛下當真沒事……”
李亨心道,當然沒事,如果不當場詐病,又怎麼能解圍呢?以崔渙所表現出來的架勢,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場面。如果他執意偏袒某一方,只會使得局面更加複雜,崔渙更恨秦晉,而秦晉也會因爲天子的偏幫而陷於千夫所指的境地。
這麼做,也是不得已!
趕走了崔渙和秦晉以後,李亨的解脫與舒暢持續了並沒有多久,接下來他也不由得想到了永王李璘的處境,如果自己是他應該如何處置應對呢?答案遲遲沒有…….
這一夜,李亨一反常態,竟睡足了四個時辰,一覺醒來已經天光方亮。他懶洋洋的抻了個懶腰,正打算召喚宮人服飾穿衣,卻見李輔國急吼吼而來。
“陛下,陛下,永王的使者到京了!”
李亨正將身體擺成大字型,任由宮人將袍服套在兩臂上,聽到“永王使者”四個字,也顧不得身上的衣襟不整,就直接轉過頭來,聲音都有些發抖。
“你再說一遍,永王的使者?”
“正是!”
永王李璘的使者在日前已經來到長安了,怎麼這才幾日的功夫又來了一撥呢?
“他們在哪?立即召入宮中!”停頓了一下,他又一擺手,“不,不必召入宮中,你親自去問問,此來所爲何事!”
如此,李輔國就奉敕命到驛館去問詢永王使者此行的目的。
而永王使者的回答也很讓人意外,他們帶來的竟是對意圖刺殺監軍的案犯的處置結果。
當薛鏐的首級被擺在李亨面前時,李亨顯得有些不自然,空氣中若隱若現的腐臭氣息與猙獰可怖又青黑的面孔混雜在一起,使他覺得透不過氣來。這首級雖然經過特殊的處理和醃製,但現在畢竟是初入伏天之時,腐爛也是在所難免的。
“陛下,已經找人辨認過,確認是薛鏐無異!”
長安城裡,見過薛鏐的人並不多。魏恆就是其中之一,不過他已經被行刑處死,但他的隨從並沒有悉數處死,其中絕大多數都見過薛鏐,所有人經辨認以後,紛紛確認此係薛鏐首級。
謀刺監軍形同謀反,薛鏐本人自然沒有脫罪之理。李亨顧念李璘領兵在外,本打算在這件事上和稀泥,不予追究,現在李璘派人送來了薛鏐的首級,正好令他徹底放下心來,昨夜的憂慮也都消散不見。
然則,李亨也還有些感慨。
“原來秦晉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句自言自語中既有對秦晉的調侃,其中也隱約藏着一些失望。
“陛下,崔相公……”
一聽說崔渙來了,李亨馬上緊張起來,吩咐宦官告訴崔渙,他見了反賊首級後,身子不適,打算回寢殿休息。
此時殿內只有李輔國,他見李亨如此,就知道這是在躲着崔渙。崔渙這老不死的揪着秦晉不放且還不算,居然還把矛頭也伸向了他,總要尋着機會給這老東西些滋味嚐嚐。
“陛下,崔相公急吼吼而來,恐怕有極重用的事,如果避而不見萬一耽擱了……”
李亨卻苦笑道:
“你有所不知,崔渙現在正揪着秦晉不放,非讓朕治他構陷藩王之罪,現在李璘把薛鏐的首級都送到長安了,崔渙豈非更要理直氣壯了?”
永王殺薛鏐除了懲治不法以外,更重要的是向朝廷表示,他絕不徇私。以殺掉手下幕僚來向朝廷示好,這麼做只會使得其幕僚們離心離德,也就反證了沒有異心。這纔是李亨放心的根本。
李輔國卻欲言又止。
“奴婢以爲,此事當遠沒有陛下思量的那麼簡單!”
這話讓李亨眉頭一跳。
“沒那麼簡單?難不成還有隱情?”
李輔國道:
“奴婢不敢說!”
李亨面露不悅。
“朕讓你說!”
“奴婢怕說了,也被人冠以構陷藩王之罪!”
李輔國說話時,臉上滿是委屈。李亨聽後卻樂了,道:
“放心,哪個敢指責你,都有朕兜着!”
李輔國這才放心大膽的說道:
“殺薛鏐一事,可以往好的一面理解,但也能往不好的一面揣測!”
“何處不好?”
李亨的眉頭已經微皺起來。
“謀刺監軍一事乃魏恆犯下無恥之罪在先,薛鏐雖罪不可赦,但情有可原啊。”
這句話馬上提醒了李亨,薛鏐爲什麼要刺殺魏恆,還不是因爲魏恆居然以閹人之身猥褻了他的妻子嗎?常言,殺父之仇,奪妻之恨,身受如此奇恥大辱,哪個七尺男兒能忍得下這口氣?倘若不聲不響的嚥了下去,纔會被人所不齒吧!
想到這裡,李亨道:
“朕原也以爲薛鏐情有可原,纔沒有窮究此事,想不到李璘竟殺了他!這薛鏐也算是有血性之人!”
李輔國馬上接着李亨的話鋒往下說。
“陛下所言甚是,奴婢以爲,永王殺薛鏐,怕有欲蓋彌彰之嫌疑!”
直到此時,他才把自己推測出來的想法和盤托出矛頭竟直指永王。
李輔國這麼做當然不是損人不利己了,崔渙在此前曾建言天子剝奪他對左衛軍的提調之權,現在廣平王兼了左衛將軍,他很快就將在事實上被架空。來自此處的恨意,自然驅使他處處與崔渙爲難。
崔渙既然死咬着秦晉不放,那麼他就替崔渙再添點堵。
而且,李輔國的分析也不是漫無邊際的瞎胡說,倒也絲絲入扣,就連李亨都找不出毛病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誅心之言,總不能憑藉幾句話就對一個領兵的藩王動手吧?他總得手中有足夠的兵力才行啊!
“好,朕知道了,此事休要再與旁人提及!”
“陛下放心,奴婢的嘴巴緊着呢!”
李輔國這一盆冷水潑下來後,李亨馬上就改變了主意,命人將崔渙請進殿內。他倒想看看,崔渙將如何死咬着秦晉不放。
“陛下,老臣眼拙……”
哪成想,崔渙跪倒在李亨面前竟聲有顫抖哽咽,這又讓李亨大覺奇怪,崔渙此來不是對聲討秦晉的嗎?怎麼看着又像請罪呢?
李亨端坐在御案之後,也不說話,只等着崔渙囉嗦完了廢話,直接說明來意。
“永王,永王他真的反了!”
這話從崔渙口中一出來,李亨頓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呆在當場,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是不是聽錯了。
“崔卿,你再說一遍!”
崔渙的聲音依舊顫抖,面色灰白一片。
“陛下,永王真的反了!”
現在聽的千真萬確,李亨直覺得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欲墜。李輔國見狀不妙,趕緊俯身扶住了李亨。
“陛下,陛下…..”
一陣輕聲的呼喚使得李亨神思又恢復了過來,良久才憋出了一句話。
“怎麼就反了?”
崔渙依舊匍跪在地。
“江陵大都督府長史李峴今日一早逃回長安,說明了一切,老臣,老臣才知道,錯怪,錯怪了秦晉!”
李輔國心下驚駭不已,想不到事情竟敗壞的如此之快,長史李峴逃回來自然也就說明了一切。不過看着崔渙這副模樣,又覺得有幾分解氣,讓這頭老倔驢回頭可真不容易。只是崔渙鬆了口,則不能拉着秦晉狠狠的整治此人,有些便宜他了。
李峴乃是李唐宗室,又素有正名,宦官的話不可信,而此人的話則正與之相反。
“李峴在何處?速宣來見朕!”
李峴此時已經在殿外候見,不一會功夫,就由宦官攙着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
當李亨看清楚來人時,簡直不相信眼前所見到的人就是李峴,這分明是一個邋遢的乞丐。
由於事情急迫,崔渙和李峴都顧不得君前失儀,立即就入宮覲見,因此李峴的形象也就可想而知。
仔細看去,李亨竟然發現李峴的身上竟還有幾處傷口,包紮在外面的麻布條已經染成了紫黑色,顯然已經有些日子。
“陛下,臣以爲再也見不到陛下了啊……”
這一路上,來自江陵的追兵對他圍追堵截,李峴也是幾經危難才得以脫身。當李亨聽完了李峴對自身遭遇的講述時,已經氣得渾身發抖。
李璘啊李璘,朕知道你身體有殘缺,怕你受欺負,從小就護着你,甚至將你接到自己的府中來養着,與你同吃同住。這原本就是出於兄弟之情的愛護,也沒有圖着你的回報,可你,可你就是如此回報於朕的嗎?
在這個天下,誰反了朕,朕都不覺得難過,唯獨是你啊!
李亨面色紅白不定,眼前陣陣發黑,搖擺了一陣終於還是挺不住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