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江寧城外戰鼓聲聲,攪擾的李璘心神不寧,再加上季廣琛等人投靠了高適,他只得日日躲在大都督行轅裡唉聲嘆氣。襄城王李偒見父親如此頹喪,便打算勸說其決一死戰,大不了拼個魚死網破,也總比日日躲在城裡擔驚受怕的等死要好。
的確,自從季廣琛等江淮系的人馬紛紛叛逃以後,李璘便再無舉措,似乎已經絕望了。
“父王,難道咱們起兵從江陵順流而下就是爲了到江寧等死的嗎?”
李璘似乎完全聽不到,只半依靠在軟榻上,一動不動的看着手中的書卷,好像只有從這書卷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他不自然的扭了扭歪向一側的脖子,連日來的失眠使得脖頸僵硬而又痠痛。
對於這種無視,李偒終於忍無可忍,徹底發作了,只見他激動的奔了過去,一把搶下李璘手中的書卷,然後又狠狠的摔了出去。
“讀書,讀書,如果父王只想着‘輸’,當初又何必答應舉兵?現在難道就甘心自此斷子絕孫嗎?”
被搶走了手中的書卷,李璘終於有了反應,但聲音還是有些遲鈍。
“起兵?
當初如果不是你攛掇着薛鏐設計逼迫於我,你我父子此時還在江陵安享太平日子呢,何至於有如此慘境?”
李偒被氣的連連喘着粗氣,努爾笑道:
“難道都是兒子的錯?難道父王不想君臨天下嗎?”
到了此時此刻,李偒算是徹底看明白了,他這個父親一輩子軟弱又沒有擔當,既想穩定天子寶座,卻又不敢面對挫折與困難,難道他能指望這種人來力挽狂瀾麼?
一念及此,李偒絕望了,他實在想不通,怎麼就到了衆叛親離的地步,難道一開始的紛紛來投都是假象嗎?憑什麼朝廷派了個光桿節度使過來,就把一衆江淮人馬都拉攏了過去?
“凡事你自作決定,難以決斷的就去問韋長史吧!”
看着兒子似癲狂發作般的仰面長嚎,李璘終於說了句還算正經的話。
李偒忿忿的轉身離去,甚至都不顧君臣父子間的禮儀,留下一副完全無所謂神態的李璘獨自留在黑暗之中。
不過,當他找到韋子春以後,這位背寄予厚望,甚至於被當做救命稻草的廣陵大都督府長史也是兩手一攤無可奈何。
現如今的局面,韋子春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更何況他擅長的是謀劃長策,而非應對這種具體的兵事提調。原本他建議永王李璘扼江陵而坐鎮廣陵,盡收江淮之地以爲根基,這的確是再合適不過的長策,然則正因爲李璘父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失策,才導致瞭如今的局面。
他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住,直言道:
“如果不是永王與襄城王連夜奔逃,江淮諸將又何至於一夜之間就四散而逃了?”
被韋子春如此指摘,李偒的臉面很掛不住,想要說幾句硬氣話來遮掩難堪卻又實實在在找不到合適的藉口。
好半晌,他垂頭喪氣的癱在座榻上,目光有些呆滯。
“事已至此,只請先生能挽救我父子於艱危啊!”
韋子春搖了搖頭。
“韋某受永王大恩,自然會以死報之,現在朝廷在江南已然成勢,再想改變已經難上加難。”
李偒像被燒紅了的炭火燙到屁股一樣,騰的一下跳了起來。
“難道,難道一丁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韋子春默不作聲,但這無聲的回答已經足夠了,李偒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不想死,他不想從此遺臭萬年,世世代代都要揹着叛逆的罵名,他還想做太子,然後再做天子呢……可到了現在,所有的幻想都已經成了黃粱大夢,甚至於連這黃粱大夢的味還沒聞到,就已經被殘酷而冰冷的現實砸醒了!
“不,不,一定還有辦法的,擺脫先生再想一想……”
韋子春道:
“如果薛鏐還在,或許能指揮軍隊挽回一些頹勢……”
薛鏐曾在隴右和安西從軍十餘年,後來因爲得罪了長吏才離開軍中,輾轉至下又在叛軍攻破潼關後投靠了與之有恩的李璘。只可惜,薛鏐爲了李璘白白獻出性命,到頭換回來卻是這種結果。
韋子春實在爲薛鏐覺得可悲和可惜,但這又有什麼法子呢?薛鏐是個有古風的義士,可永王父子卻都是志大才疏又毫無擔當之徒,這就是時也命也,凡人無法抗拒!
任命的韋子春看破了結局,但他不會像季廣琛那些人一樣重新折木而棲。
李偒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的大吼着。
“還提薛鏐作甚?難道是責怪本王害死了薛鏐嗎?”
韋子春沉默不語,他還能說什麼呢?只得任憑着李偒又叫又跳,彷彿與其毫無干系一般。
李偒鬧了一陣,身體疲憊不堪,終於整個人都癱軟在地上,口中含混不清的嘟囔着:
“這是做夢,這一定是場噩夢,趕快醒過來吧,醒過來吧……我想回長安,回長安啊……”
霎時間,只見李偒的臉上已經沾滿了鼻涕眼淚流,哭的就像個孩子一般。
韋子春終是不忍,道:
“襄城王若想回長安,韋某也還有一策,只不知襄城王是否願意!”
聞言,李偒就像揪住了救命的稻草,雙眼頓時一亮,整個人又從地上直了起來。
“先生快說,我都願意,都願意!”
韋子春看着李偒,一字一頓的道:
“向天子請罪!”
一時之間,李偒竟沒能反應過來。
“向天子請罪?請罪就能回長安?請罪就能使父王擺脫高適的合圍……”
一連串的反問戛然而止,他忽然明白了,一雙眸子裡立即涌現出難以遏制的憤怒,一拳砸在地面上。
“難道先生讓,讓父王投降嗎?韋子春你這個吃裡爬外的混蛋……”
韋子春並無其他反應,只點了點頭。
“唯有如此纔有生還長安的可能!而且,只能向高適投降!”
李偒再次歇斯底里。
“高適豎子,本王恨不得將這王八蛋扒皮抽筋喂狗去……”
罵了一陣,李偒終於安靜下來。
“請罪也是一法,這就去勸說父王……”
他臨出門時,又扭頭回來,眼中充滿了厭惡的看着韋子春。
“先生若想保命,大可以學學季廣琛,何必出這種賣主求榮的主意呢?”
這句話實在刻薄,李偒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韋子春孤坐在一豆燈火之下,臉上終於浮現出一縷苦笑。若非永王與他有救命之恩,又怎麼會一腳踩進這火坑裡呢?但這就是他的選擇,到現在也沒有後悔。枯坐片刻之後,韋子春摸了摸腰間的短刃,一柄短刃遠遠不足以防身,之所以現在時時帶在身邊,就是爲了有朝一日以死保節。
短刃打造的很是精緻,短柄以金絲纏繞,末端又鑲着淡藍色的寶石……摩挲了好一陣,韋子春好似自言自語的說道:
“別急呀,很快就輪到你派用場了……”
……
劍南西道,由巴州通往關中的古道上,一支規模在千人上下的車隊,緩緩向北一點點挪動着,就像一隻只蒼老而又笨拙的陸龜。
這支隊伍裡,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是曾御極天下打四十餘載的天子李隆基。只是他現在已經並非天子了,天子的位置早在一年多以前被兒子生生的奪了去,經過最初的憤怒與傷心之後,他也漸漸的接受了變成太上皇的事實。
在唐朝,太上皇只是個政治鬥爭落敗可憐蟲,失去了權柄,失去了以往的一切榮耀,被兒子監禁與防備,他甚至可以想象成爲太上皇以後的悽慘晚景。
不,這不單單是李隆基的想象,當年的高祖在成爲太上皇以後被迫遷出太極宮移居到別院時,其屈辱、難堪與無奈,已經無從親見。可他的生父,也就是睿宗皇帝被自己幽禁時的孤獨幽怨卻是此生都難忘的。
春風得意了半輩子,李隆基從來沒想到過,自己居然也走了父親與先祖的老路。不過,李隆基又豈是輕易肯服輸的?哪怕落得現在這種境地,也沒有一刻放棄過!
“陛下,這都是第三波使者了,催着陛下快些回京呢,太子……不,皇上十分想念陛下……”
李隆基看了一眼高力士,道:
“這稱呼要改一改了,此處荒山野嶺自是無妨,如果回到了長安,恐怕我也護不得你周全啊!”
淒涼之色,溢於言表,高力士見狀不禁落下幾滴渾濁的老淚。
李隆基停頓了一下才又道:
“以後就稱太上皇吧,這點委屈,朕還受得了,虛名而已!”
高力士擡袖子拭了拭眼角隱約的淚花,頻頻點着頭。
“好了,高興着點,告訴使者,就說朕這把老骨頭走不快了!”
高力士又哽咽着點頭應諾。
李隆基看着他,忽而問道:
“朕之所以選則由巴州經子午關返回關中,就是想走慢些啊,你看看江南來的奏報。”
李隆基雖然是太上皇了,但畢竟人尚在外面,還有一定的自主權,可以明發詔旨,可以與聞國事。
高力士知道,這必然是關於永王李璘的消息,只有在提起永王時,太上皇臉上纔會露出點笑容。